二月九日上午十点半。

    距离怀瑾成功登上反方向列车四小时四十五分钟。

    距离傅秋生动身前往机场两小时三十分钟。

    距离董知瑜与徐根宝顺利走出城门两小时。

    距离缪虎意识到怀、董二人在电话中使用了摩尔斯代码四十分钟。

    距离行动队破译出代码,零分钟。

    副队长用五分钟找到了书记员,书记员用二十分钟反复倾听电话录音并将运用暗码的部分破译出来,再用十分钟仔细核对,此时,一份完整的电话记录放在了缪虎的办公桌上。

    副队长看着缪虎,却见他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捉摸不定,愤怒、惊讶、狐疑、兴奋应有尽有。

    过了好一会儿,缪虎将手中的记录本重重掷于桌上,手刚抬起,又泄愤似地在桌面上决然一扫,一时间台灯、纸张、大大小小的杂物全部飞了出去,“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副队长和书记员连连后退两步,低着头,不敢作声。

    缪虎的两条胳膊不知往哪里放了,他转身看着那面陪他度过数日的、越画越复杂的纸板,两只手最终还是掐在了腰上。他恨急了,也疑惑急了,恨对方的狡猾,恨自己的蠢,为什么没有早些意识到摩斯代码这档子事?而当他看到两人对话中分明表露出的怀瑾并非赤空党这一消息时,他不知该如何判断了。

    这是一出计中计吗?她俩知道对话会被破译,所以故意这么说?

    如果是这样,明天就不可能在王家村抓到她们。

    如果对话都是真的,怀瑾既然不是赤空党,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和董知瑜勾结在一起?

    他在纸板前伫立许久,这才转过身,弯下腰去捡地上的那本记录,短短几分钟,他的举手投足都迟缓笨拙起来,像个垂蕤的老人。

    不对,这不可能是什么计中计。发现被跟踪后,任何受过训练的特工都知道,最好的逃脱方法是不让对方知道自己发现其跟踪,然后伺机逃出对方视线,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启用暗语,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发现。任何实施跟踪的人也知道,一旦对方发现被跟踪,他的任何行动都失去了价值,继续跟踪也完全没有意义,唯一应该采取的措施就是,抓捕。

    所以她俩不会蠢到一连两天故意透露其发现,等他缪虎去抓。

    捡了记录本,他将全身重量都扔给了座椅,皱着眉头重新研究起对话来。

    暗语的开始,她俩各自发现了自己被跟踪监视。

    随即,董知瑜将同党送出了城。

    怀瑾这时便开始让她走,注意,这里怀瑾只是让她走,自己并没有要走。

    紧接着董知瑜便坚持让她一起走,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怀瑾开始让步,先是让董知瑜先走,自己随后去找她,后面变成了要来玄武送她走,到最后决定去王家村与之会合。

    可不可以理解为怀瑾原本确实不是赤空党的间谍,只是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变节了?

    缪虎是不能接受怀瑾不是赤空党这个事实的,眼下所有人都忙着撤退,忙着安顿家人和财产,而他缪虎逆流而上,把家都搬到了办公室来,为的就是置怀瑾于死地。

    可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挖出几年前壹陆零失败的真相?为了功勋?为了自己的直觉?都有吧。

    他抬起眼眉,对副队长招了招手,书记员识相地退了出去。

    “给我安排最精锐的组员,潜进王家村。”

    下午四时,傅秋生走出机场前已经乔装改扮,混进游府西路,董宅附近。

    身后的尾巴是早在渝陪时就甩掉的,缪虎大概想不到傅秋生此时已到了玄武,而傅秋生也没有想到,此时的缪虎已先自己破译出了怀瑾的行踪,他已无暇顾及傅秋生在哪里。

    一路上并未像预计的那样看到鬼鬼祟祟的人分布在街道上,傅秋生有些纳闷,等走近些才发现,整个宅子已经被查封了。

    他着实一惊,董知瑜是否已被抓捕?他一路往前走,走到路头的徐记杂货铺,依稀记得铺子的老板娘,傅秋生走了进去,打了二两烧酒。

    “小董家啊是出事啦?”他拿玄武话问道。

    老板娘瞅了瞅他,像是有些眼熟,便叹了口气,“哪晓得呢?我们都不敢问。”

    “没的太平哦”傅秋生摇了摇头,“那小姑娘呢?”

    “那不晓得,那些人进去时里面就没人了。”

    原来她已经走了,傅秋生踏出杂货铺,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怀瑾坚持要往玄武来,他本以为董知瑜会在这里等她,可转念一想,她俩应该是约在了别处,这更符合情理,在这样的关头,两人都不转移而见面,无疑是给敌人一锅端的机会。

    如此一来自己也省去了一搏。原本他的计划是到达玄武后先将董知瑜送走,再去毛士人那里举一保一,举的是董知瑜,保的是怀瑾。根据怀瑾提供的信息,缪虎那边的调查已然让董知瑜成了一枚死棋,活不过来了。而对于怀瑾,他自有一套说辞。

    晚八点,风尘仆仆的傅秋生踏进了瞻园边一处隐蔽的茶楼。自从毛士人答应在这里见他,他就知道,挽回怀瑾是有希望的。会面的地点在茶楼深处一间更为隐蔽的包厢内,傅秋生刚入隔间,两个侍卫便要来搜身,只听里面轻咳一声,毛士人本人走了出来,“搜什么搜?我这大老远来的客人!”

    傅秋生知道他做戏,若真不用搜自己,早就交代给侍卫了。便赶紧将手枪卸下,又举起双手,“应该的,应该的,为了局座安全,谁都不能搞例外。”

    该客套的客套了,该搜的搜了,傅秋生随之走进里间,毛士人坐了下来,傅秋生却只肯站着。

    “怎么了老傅?急急地要来见我,赶了一天飞机,坐下来喝口茶吧。”

    傅秋生却只摇了摇头,“属下不敢,局座肯面见属下,属下已经感激涕零,还怎敢在局座面前入座品茶?”

    毛士人摆了摆手,“也不绕弯子了,说吧,什么事?”

    “局座,这件事关乎段老板生前功德,属下不敢怠慢,只能亲自来报。”傅秋生说着低下了头。

    那边毛士人已经了然,白天听说青统司行动队的缪虎将一户宅院查封了,理由是宅院的主人是赤空党,而此人却跟他玄统司有着不可割舍的联系。深查得知,宅院是抗战胜利后怀瑾赎回的,而主人则是当初段雨农的老部下董知瑜。

    这两人却不是别人,竟是当初段雨农深埋的一条“歌阙线”的主角,而这条线上还有一个人,便是傅秋生。

    毛士人赶紧打听渝陪那边怀瑾的情况,得知其昨晚请了假,人已不知去处,为此他已悄悄派人在渝陪附近地区的水路、陆路以及机场寻找,却查不到任何记录,要么她没有使用任何公共的交通方式,要么她用了不同的身份出行。

    而傅秋生在这个关头突然请求紧急面见,他想,应该是与这件事有关。

    “段老板?”毛士人叹了口气,“我们玄统司是段老板一手创办的,现在他人虽已归西,我们有责任保护他本人及玄统司的荣誉。到底是什么事?能跟段老板有关?”

    “局座”傅秋生面露惭愧,“不知您是否记得日伪时期的‘歌阙线’?”

    毛士人“呵呵”一笑,“记得。”

    傅秋生心下讶异,看毛士人的反应,似乎他心里是有数的。

    “局座,‘歌阙线’乃是昔日段老板的心血,抗战胜利后也为他所津津乐道,是我玄统司谍战史上的丰功伟绩之一。”

    “没错。”毛士人回答简洁,他很想听听傅秋生究竟想说什么。

    “可今日凌晨属下知晓了一件骇人的事体昔日我的并肩战友——‘歌阙线’上的‘歌’,董知瑜——竟是竟是赤匪的间谍。”

    空气一时凝固,真空似的听不到任何声音,半晌,毛士人开了口:“怀瑾呢?”

    “这也是属下要和局座当面说明的事情,怀瑾是清白的。”

    “那她为什么也跑了?”

    傅秋生明白了,毛士人早自己一步知晓了这些情况,也对自己此行所为何事了如指掌。

    “局座,怀瑾昨天夜里把一切都告诉了属下,若您还相信属下”

    毛士人示意他坐下,“愿闻其详。”

    “怀瑾是过年时知晓董知瑜的真实身份的,两周前,董知瑜去渝陪找怀瑾一道儿过年,当时属下还约她俩喝酒来着。当年我们三人潜伏敌后,直到抗战胜利,所以可以说是过命之交,她俩更是亲如姐妹。昨夜我才知道,董知瑜看我们近些时候战事失利,便趁过年的机会对怀瑾实施策反。”

    “策反成功了吧?”毛士人淡淡说道。

    “绝对没有,非但没有成功,怀瑾还一直在尽力想将她争取回来。”

    “知道了对方是赤空党,没有立即实施抓捕,没有上报,光这一条,就已经构成了通共。”

    “局座,一方面怀瑾和董知瑜这些年来感情确实深厚,她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件事,另一方面,怀瑾也想先稳住董知瑜,借此调查出其一同潜伏在党国的上下线成员。”

    “调查出了吗?”

    “调查出了,董知瑜代号‘彼岸’,她是他们那个交通站的领导,总务处的周碧青是她的下线,董知瑜直接与安平联系。”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这些人全都跑了。”

    “局座,要不是青统司的缪虎捣乱,她们不会跑的。”

    “哦?你们连缪虎的行动都知道?”

    “是我发现有人跟踪怀瑾,就去查了,发现是缪虎,但我一直不知道缪虎在查什么。”

    毛士人呷了口茶,“现在你知道了。”

    “是,局座”傅秋生顿了顿,“其实早在四一年,怀瑾就疑心过一次,因为那年夏天汪政府抓了两个赤空党,那两人当时正为华北战场的赤空军采购军火,随后怀瑾发现董知瑜与一个美**火商秘密勾结,还转给了他一大笔钱,当时怀瑾十分疑心,便做了深入调查,最后发现董知瑜和那个军火商是通过香港的银行户头洗钱,那次怀疑就搁置了。”

    毛士人摇了摇头,“早就听闻怀瑾智谋过人,这么多年了,居然没发现身边有个赤空党?”

    “一来对方也足够狡猾,二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么多年了不瞒局座,属下到现在都不愿相信董知瑜来自敌营”

    “老傅,说了这么多,我需要你告诉我,怀瑾究竟去了哪里。”毛士人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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