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洄被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别哭。”祁桓轻抚着她的后背,抵着她的发心温声说。
    姜洄放任自己在他怀中流泪,双肩轻颤着,哭声被压抑在喉间。这一刻,对那人的思念如洪水倾涌而出。
    但是她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了。
    姜洄用了几天的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她爱的,是那个孤独寂寞的灵魂,深邃温柔的眼神。
    她亦愿意倾尽所有去爱眼前这人,在他堕入深渊前,将他拥入怀中。
    但是已经有人做了这件事了,他眼中已经为她燃起的光。
    ——我算什么呢?
    ——没有人喜欢我。
    他们或许能长相守,共白头,但终究是意难平。
    他心里装着“别人”,而她心里亦念着“别人”。
    这件事只有她自己知道。
    祁桓永远不会明白她心里的缺憾和难过,那些寻不到出口的悲伤都在这一刻化成了泪水,湿透了祁桓的衣襟。
    祁桓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地痛哭,那个冷静自持的姜洄好像消失了,而在他怀里哭泣的姜洄,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无助,绝望,哭得他心疼。
    他不知道她为何悲伤,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沉默地拥着她,等她发泄完心中愁绪。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眼泪都快流干了,祁桓才听到怀中传来她的声音。
    “祁桓……”她攥着他的衣襟,痛哭过的声音沙哑柔软,“我们成亲吧。”
    祁桓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她。
    但是姜洄却没有抬头看他,他只看到了湿润而浓密的睫毛,轻颤着如蝶翼鸦羽。
    “你……不必勉强。”这是他渴望却又不敢奢望的事,但听到从她口中说出,他竟无一丝欢喜。
    “不勉强。”姜洄哑声说,她松开了他的衣襟,双手环抱住他的身躯,“我想对你好。”
    他不会明白,这句话有多么沉重。
    高襄王府要举办婚礼,这件事不到一日便传遍了整个玉京。
    高襄王要嫁女的消息,其实早前在贵族之中便有传言。郡主生得貌美娇艳,虽然有些荒蛮之地的粗鲁,但高襄王府乃是一等一的新贵豪门,无数贵族还是希望能与之结亲,盼着能被郡主看上。
    但谁也没想到,被郡主看上的,居然是一个奴隶。
    “呵呵……荒蛮之地的女子,眼光也就如此。”
    “与奴隶,倒也算是相配。”
    “简直有辱门楣。”
    “高襄王的妻子好歹还是个平民,他的女儿居然找了个奴隶?”
    “家学渊源吧……”
    对于这桩亲事,没有一个人看好,众人口中只有冷嘲热讽,谩骂讥笑。
    消息传到苏府,苏淮瑛和苏妙仪都怔住了。
    苏淮瑛冷峻的面容瞬间沉了下来。就在他求亲的第二天,高襄王府就传出这个消息,无疑是打他的脸。
    姜洄……就真的那么厌憎他吗?
    为此不惜下嫁一个卑贱的奴隶来羞辱他?
    苏妙仪则是抱着妙二发呆,她垂着眼眸,没让人看出她心中所想。
    那些不能对人说的话,都只有猫猫知道。
    “妙二,我好羡慕郡主……”苏妙仪蹭了蹭白猫温软的身体,露出一个哀伤的微笑,“她总是那么勇敢,不畏惧世俗的嘲讽……”
    “我不行……”她低低叹了口气,少女的语气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我的婚姻,不能由自己做主。我须是苏家开得最好的一朵花,装饰苏家的富贵荣华。”苏妙仪黯然说着,“我会在十六岁后,被父母安排着,嫁给玉京中最有权势的那几位郎君。”
    妙二低低喵了一声,灰蓝色的眼睛冷冷注视着她。
    “你这是生我的气吗?我生在苏家,享尽荣华,又怎能悖逆家族的安排。”苏妙仪无奈地摇了摇头。
    但其实她早已悖逆了……
    少时她也曾想,这未必是一件多坏的事,谁说任人安排,就遇不上良人呢?或许她运气好,所嫁的郎君也会和她两心相许,情投意合。
    然而这样的人,她竟已经遇到了。只是那人绝对不可能是她的良人。
    作为京中贵女的典范,从小到大,从无行差踏错,却在人生大事上,她犯下了足以让家族蒙羞,乃至招致灾祸的大错。
    她隐隐察觉到了,哪有什么仙君,他只是一个妖罢了。
    但他亦确实救过她的命,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心悸与缠绵。
    她夜夜盼望着他的到来,却又惴惴不安。
    若有一日,被人发现了她与妖族私通,她将面对的风暴,远胜今日姜洄千万倍。
    偷情,通妖。
    下贱,叛族。
    不只是她,就连整个苏家都会抬不起头。
    可是仙君不明白,她为此背负着多么沉重的压力。
    “妙二……”苏妙仪失神喃喃,“你说,仙君对我,是心中有情,还是只有欲?”
    猫瞳中泛起波澜,如石子投入了波心。
    修彧方才所有的愤怒,都被这一句轻轻的疑问吹散了。
    什么是情,什么是欲?
    对妖来说,情是一种很新的东西,原是只有人族才有的。兽只有繁衍的本能,那便是欲,而兽化妖之后,才会在心中生出情来。
    修彧想起父亲曾经说过——欲令人昏胀,情使人痛苦。
    他便问道,既令人痛苦,为何要生情?
    修无回他:有情,方为生灵,虽痛,甘之如饴。
    修彧伏在苏妙仪膝上,细嗅着少女身上温暖的馨香,回想着方才心中因她而生的怒与痛……
    他终于明白,为何情既是痛,却让人与妖皆甘之如饴。
    高襄王的掌上明珠大婚,自然是要大宴宾客的。高襄王并不在乎世人口中的流言蜚语,只要自己的女儿开心就行,更何况在他看来,祁桓没有什么地方不好。
    这场婚礼虽显仓促,但应有之礼无一缺漏,红绸挂满了王府,门口的长街也张灯结彩,摆起了流水席。
    高襄王半夜在祠堂抱着亡妻的灵位哭了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出来主持大局。烈风营的老将都以姜洄的叔伯自居,自然也没有闲着,感慨万千又满面笑容地帮着张罗一切。
    姜洄像个木偶似的被人打扮着。她看着镜子里容光照人的面孔,一时有些恍惚。
    三年后嫁给祁桓的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应该没有一丝喜悦,那时的她,心里只有复仇,婚姻也只是复仇的工具。
    她不像此刻的姜洄,有疼爱自己的父亲坐于高堂,有那么多烈风营的叔伯兄长到场恭贺。
    所以现在的姜洄应该开心的。
    她按着自己的嘴角向上提了一下,却没有露出想象中娇羞的微笑。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完成一件任务,没有在其中掺杂多少自己的情感。
    苏妙仪作为她最好的朋友,一早便来陪着她准备衣着妆容。
    她看着姜洄簪上珠翠,笑着说道:“郡主一定是太紧张了吧。郡主别害怕,您和其他人不一样,别人家的女子是出嫁,自然是会担心害怕,您成了亲依旧能承欢膝下,王爷不知道有多开心呢。”
    听到这话,姜洄才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武朝婚礼在昏时举行,待宾客都入席后,新人才开始入门行礼。
    姜洄盖上了喜帕,被人牵着走向祁桓。
    她忽然想起来,虽然与祁桓成亲过一次,但她并没有真正见过他穿婚服的样子。那时她醒来便已身在床上,外间帘幕放下来,烛光也变得昏昧,她睁开眼只看到了一张俊朗的脸,没有多想便亲了他。
    他当时的神情姜洄记不太清了。
    应该是震惊和疑惑吧……
    刚刚还想杀他的人,突然便对他投怀送抱。
    姜洄刚刚扬起的唇角忽地僵住——不行,不能再想他了!
    姜洄懊恼地闭了闭眼,想把多余的杂念从脑海中扔出去。
    她被人将手交到祁桓手中,由他牵着走向高襄王,虽然看不见,但是姜洄还是听到了父亲畅快的笑声。
    贞人便要唱喏行礼,却在这时,外间传来了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喧哗声也随之响起。
    “苏小将军,今日姜府大喜,你这是何意?”
    高襄王的声音敛了笑意,沉声开口。
    周围的喧闹陡然一静,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高襄王的不怒自威。
    苏淮瑛率领神火营突然到访,见他身披甲胄,身后士兵手持兵器,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意不善。
    苏淮瑛淡然面对高襄王的威慑,徐徐开口道:“接到有人密报,高襄王府窝藏妖族要犯。”
    高襄王沉声怒道:“荒唐,谁胆敢污蔑陷害本王!”
    苏淮瑛笑道:“何人告密,王爷不必在意。是在下失言,王府藏妖,也未必说是王爷所为,或许是妖族有意趁今日人多生事。今日是高襄王府大喜之日,王爷应该也不想被妖族惊扰了喜事吧。”
    姜洄心中庆幸已经把叶子送走,却也没想到,苏淮瑛的报复来得如此之快。
    她手中握有苏淮瑛利用翎音在夜宴台上下毒的证据,若搬出此事,苏家必然要付出惨重代价,但烛龙洞的秘密无法隐瞒,会有更多无辜的妖族为此丧命。她于心不忍,仍有犹豫,却没想到苏淮瑛倒打一耙,污蔑陷害,手段与前世如出一辙。
    她忍着愤怒,一把扯下了盖头,直视苏淮瑛:“神火营不是鉴妖司,捉妖之事何时轮到你们越俎代庖!”
    苏淮瑛目光幽暗地看着姜洄,少女本就明艳的脸庞少见地画上了精致的妆容,眉心花钿如骄阳烈火,张扬夺目,让人移不开眼。
    苏淮瑛笑了一声,握紧了佩剑:“神火营,鉴妖司,权责都来自于陛下,陛下有令,彻查高襄王府,刻不容缓,若有阻扰,以叛国罪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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