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万多匹战马的尸体,与数千战死士卒一般,围着明军军阵自然地散布着,那些都是在白天交错对射的战斗中阵亡的。辽人没有收尸的习惯,何况也不可能在两军交战的当口到阵前收尸,只能是如此堆在那里,任由初秋的余燥助长群尸的腐臭,随风飘散,到了晚上,整片草原都弥散着奇怪的味道。

    其实,战斗的激烈掩盖了一个事实——这两万多匹死马中,大部分或许确实是射死的,但是也有那么四五千匹,其实是已经马瘟缠身,原本如果静养还能扛个十天半个月的,而如今因为激烈的骑射作战,跑着跑着便自行倒毙了。只是来往飞射的箭雨之中,根本没有人可能检查每一匹死马是否都是中箭罢了。

    草原的夜,冷却地很快,明军也没有能耐正经扎营,只能是在偶尔的阵雨中坐地休息,为了防止疫病流行,明军是稍微往南徐徐挪动着阵型后再停下歇息的,所有战死者全部拖在一起,浇上少许火油,再拿点火药做引子,一火焚之;只有记载了士兵性命籍贯的铁牌子被收着,上缴归档后带着拿回去颁发抚恤祭奠之用。

    明军吃了一顿饱的,留下部分人轮流看守,交替休息,一夜过去无话。辽人习惯了露宿,而且也便于高速机动回到附近营地;只是次日起来一看,一夜之间,全军一统计又死了上万马匹,隐隐然有疫情爆发更加加速的趋势,这一次可是连皇帝耶律贤、皇后萧绰和南院大王耶律挞烈都已经注意到了,引起了高度的重视,然而如今的局势是骑虎难下,唯有一边想办法控制疫情硬撑,一边加快决战。看究竟是辽军先被马瘟折磨到失去战略机动型,只能靠两条腿作战,还是明军先断粮,被饿得打不了仗。

    又是半个上午的骑射骚扰作战,明军的神臂弓比前一日更加稀疏了,看那箭矢的密度,一个指挥使方阵只有十几二十把弓弩在射击。两军从辰时开打,到了巳时辽军各部就注意到在持续的奔射作战中跑死的马居然比被明军射死的还多,而且因为马匹跑着跑着自己倒毙而摔死摔残废的辽军骑兵就有超过千人——这可是毫无来由的白白非战斗减员。

    辽军前军各部指挥官不得不改变策略:鉴于明军依然是结阵对射的姿态,丝毫不愿意冲锋,辽军也可以站定了对射,没必要让马匹持续中速小跑。不过辽人这边一停下来,对面明军的神臂弓箭雨密度一下子密集了两三倍,有板甲钢盔之利的明军根本不怕站定了之后的精准对射,辽人失去机动性后,在对射中被命中的概率也大增,伤亡瞬间陡增。

    到了这一步,辽人基本上也就看出来了,明军这是“你跑起来,咱也不浪费箭雨,反正打移动靶命中率太低;但是你只要敢站定了打,咱就火力全开和你对撸”。这相当于是一种在明军箭矢不够用情况下的权宜之计,也从侧面逼着一线辽军骑兵跑起来打。若是放在寻常,这样的逼迫对于辽人来说自然是笑纳即可,因为辽军根本不怕多耗费一些战马的体力来换取更好的杀伤比,然而此刻全军不知道有多少战马染病,而且是跑着跑着就可能挂的肺病的情况下,辽人又怎么敢放开了奔射呢?

    到了午时,辽人终于按捺不住了,耶律休哥的西路军那里,各种请战之声不绝于耳:“招讨大人!惕隐大人!打吧!我大辽勇士,何曾这般窝囊过?看明军也是箭矢用尽了,无非还有些火枪射程不够,咱靠着马速,拼着被齐射六七轮,冲过这一段和明人白刃,也就是了。若是再拖下去,不用两日,咱大辽铁骑连一人一马都不够数了,到时候还如何作战?”

    耶律休哥还在那里犹豫,却看到对面刚刚用过午饭的明军终于忍不住了,在辽军骑射对抗的同时,有明军外围空心方阵撤去了背面防备,改成了三边形,然后开始徐徐突前靠近,试图与辽人骑兵队拉近距离。部分辽军人马没有接到退却的指令,只顾继续骑射,被明军拉近了百步距离之后,爆豆一般的排枪声终于开始连番响彻,战场的某几个突出部瞬间爆发了一场排队枪毙骑兵的小规模高烈度屠杀。

    整排整排被火枪队笼罩进有效射程的弓骑兵,在横向通过阵地的时候被整齐地射杀,马匹的巨大横截面在排枪阵面前成了绝好的靶子。当然也有动辄数十的明军步兵在接敌过程中因为中速行进无法被钢盾遮蔽,产生了额外的中箭伤亡。整体上来说明军一下子占据了不小的局部优势,只是这个局部优势涉及的面太小,绝对数量微不足道罢了。

    “明军定然是箭矢用尽,只能枪阵冲锋了!打,还是不打?此刻若是再下令各军保持距离,定然还要混乱中多死伤数千,到时候消耗敌军完成、再次接战时,冲锋还要多挨一次排枪……”耶律休哥的大脑飞速运转着,高度激烈的思想斗争让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不过犹豫了几十秒,看到明军又有十几个小方阵开始变换队形突前,耶律休哥便下令,打旗号,辽军重甲骑兵展开两翼冲锋!

    擦枪走火的火枪****,瞬间转化成了全面高烈度的血战。数万骑兵在绵延十里的蜿蜒正面上如同海潮并进,争先恐后撞在如巉岩危立的明军大阵上。

    数万挺燧发枪以早合击,在两军接战前普遍射出了六七轮排枪——若不是两军相对行进,而且明军阵型无法瞬间转入排枪姿态,以如今明军的训练程度,以及燧发枪的射程,至少可以射出十轮以上枪弹才会接敌。所以说辽人的布局至少也是让明军少发挥了三分之一接敌之前的火力。饶是如此,也有至少万余辽人骑兵在冲锋中被密集射杀,倒地被践踏入尘泥之中,战争的惨烈,在这一刻表露无遗。

    耶律休哥远远在后军督阵,看着成千上万的大辽勇士在接敌的过程中如同刈麦一样倒下,军阵则如被梳子梳了一遍那般稀疏了不少。他心中如同滴血,却犹然咬牙坚持,他知道,毕竟战争的形态已经改变了,纵然是大辽无敌于天下的铁骑,在接近火枪阵的时候仍然必须付出瞬间的重大伤亡。

    前仆后继的枪毙短暂而剧烈,很快就被肉搏阵地战所取代,如林的十文字枪和陌刀捅入身披铁鳞甲与钉皮甲的辽军重骑兵体内,战马与人体骨肉撕裂乃至金属摩擦带来的牙酸声响不绝于耳。同样因为正处在阵型移动之间,明军也没有机会如阵地战那般先挖沟埋拒马乃至把钢盾插入土中,以缓冲冲阵的冲击力。所以明军第一排的士卒在剧烈厮杀之间也免不了战马的巨大冲力撞飞,筋断骨折死伤无算。尤其是板甲这种重甲虽然可以抵挡劈砍捅刺,却不能避免钝击,战马撞击往往可以让钢甲整个凹陷下去、震碎胸腔内的脏器,显然是不得活了。

    “稳住阵脚!别慌!狗鞑子阵地战不是我大明雄兵对手!杀!咱杀退了宋猪,辽狗自然也不在话下!扎稳了!杀!”一群群基层军官声嘶力竭大呼酣战,督促着各个阵脚松散之处死命投入预备队堵漏,最外层明军的方阵很快被剥蚀得薄了一层,然则纵然被辽人铁骑合围,他们也没有丝毫动摇的表现。

    ……

    肉搏战从正午时分爆发,足足维持了两个时辰,明军外围被全歼的指挥使级别小方阵也有十几个之多,毕竟辽军也是四十万之众的雄兵,不是吃素的。只是这种民族战争本就是你死我活,又不是汉人内战,明军也是骁勇非常,知道战斗唯有非生即死,没有一个有动摇投降的打算,这种彻底四面合围的战局,也不可能有溃散逃亡的可能性,背水一战之下自然激发出了死力。

    鲜血漫溢,万古同枯;十万生灵,一日消亡。日暮时分,反复冲刷血战的辽人至少付出了六七万人的伤亡——其中至少三分之一是一开始接敌时被明军火枪攒射击杀的;也获取了杀伤明军将近两万的战果,细细算来,在肉搏战中明军好歹也有以一敌二乃至以一敌三的犀利战果。

    仗打到这一步,原本也是不可能轻易停得下来了,尤其是辽军在远程火器方面不利,一旦脱战之后再次冲杀上来肯定还要反复付出无数射杀伤亡,自然不肯罢兵。辽军人多势众,同一时间也没法把所有兵力全部投入战场,自然有资本玩车轮战。当下从黄昏时分连续厮杀到亥时,才算是实在撑持不下去了,借着黑幕掩护退走。辽人退走时,外围的明军阵线还不忘对着远方的黑暗反复射了许久排枪,只能隐隐听到黑暗中的惨叫,却无法确认获得了多少战果。

    ……

    辽军退回去后,计点损失实在是触目惊心,除了人员伤亡,因为连续一天日以继夜的大军机动奔驰、车轮接战,非洲马瘟的总爆发也进入了最**,十几万匹战马在作战中批量倒毙,尤其是铁鳞甲重骑兵骑乘的战马因为负重奔驰,几乎是在一日决战中死了一大半,宋人的仆从军——捧日军那两万骑兵,在这一天的血战中也没少当炮灰,少打硬仗,午夜时计点损失,骑兵战死者不过五六千,然而战马损失占到了全军八成之多——显然大规模感染马瘟的捧日军战马,是扛不住钢制板甲骑兵整日冲锋了,连宋王赵炅麾下如今仅剩的名将、捧日军都帅王审琦也在这一日的战斗中阵亡,算是为赵炅的嫡系兵马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耶律休哥、耶律斜轸痛定思痛,合计了一番之后,觉得如今无非几条路——

    第一便是坚持现有思路速战速决,等着马瘟没有彻底杀光辽军大多数战马,和明军继续换命血战,然而事实已经证明了明军在阵地战中的战力显然是辽人数倍,这种打法相当于牺牲了游牧民族独有的“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拖死敌人后换个时间再打”这个最逆天的外挂。而且这样打就算不输,也是惨胜。而且天下汉人人口四千多万,契丹人全族只有不足三百万,换人命这种战术,辽国有从长远来说又玩的过呢?

    第二个,就只有忍住马瘟的爆发,继续拖几天,坚持饿死明军的战术,但是因为马瘟爆发期持续的不确定性,谁都不敢赌。

    第三,便是放弃此前一切战果,细软跑等着扛过这一次的马瘟,画个三五年时间重整大辽的畜牧业,恢复骑兵部队所需战马规模,而且顺带研究一下马瘟的原理,下次好生准备一些基本防疫措施再战——不过这条路子的后果也很明显,那就是至今为止战死的勇士都白死了,西京大同府也白白送给了明国,前面的布局都会变成明军实打实的战果。最致命的是,耶律贤这个病秧子皇帝和萧绰这个刚刚死了亲爹的十七岁少女,他们的威望会大受打击,在辽国这么一个弱肉强食的狼性环境下,哪怕整个辽国还能存续下去,但是其中某些家族支脉就不好说了。

    ……

    半夜时间,还不足以辽人决断。第二天明军继续缓缓而前,辽人只敢骑射为主、白天再也不敢冲杀,只能辅之以入夜后小规模骑兵部队依靠夜幕掩护接近肉搏,可惜效果只能说是迟滞有效,杀伤不足。到了第三天一早,辽**队中终于开始出现部分士兵不得不下马步行的情况——一人双马级别的备用马全部病死或过劳死了,所有备用马匹已经全部投入了进来,没有了轮换用马。普通行军的时候,辽人大量下马步行,苦不堪言,只有随军冲杀时才能骑马。双方的交战态势,倒也颇似于当年匈奴围李陵一般。

    可惜,第三天清晨,明军新的动向让辽国人不得不被敌人的节奏牵着鼻子走——这一天上午,明军到达了马邑县城,随后钱惟昱进入县城布防,让顾长风、杨继业、萨达姆带着铁骑都全部人马脱离主力,加速直奔雁门关,而十万步军则全部留驻在了马邑县城内。

    明军这是打算让四万骆驼队集中使用,为大军运来军粮。以骆驼的速度,从马邑回到雁门关,再带着粮食回到马邑,最多三天就可以做到。哪怕明军已经快断粮了,省着点吃在守县城的情况下,扛三天还是可以做到的——只要有水喝,人三天不吃饭也是死不了的,最多饿的眼冒金星罢了,何况明军多少还是有那么一口半口吃的。

    如果明军运粮回来了,辽人前面就白玩了。现在摆在辽国人面前的问题,便是:明军主动分兵了,兵力进一步削弱,亲从都剩余十万步军留在了马邑,只让三四万马军和四万骆驼兵,合计七八万人单独赶路。你辽国要是倾国之兵可以干掉这七八万大明骑兵,那大明就完了,你要是三十六七万残余兵力、三十万匹战马都打不过明军七八万,那大辽就彻底完了。

    辽人被逼无奈,决定打这一场。

    可惜辽人想打的时候,明军却想拖时间了——此前明军有步军拖后腿,机动性飚不起来。现在明军分兵了,以纯马骑兵、骆驼骑兵编成一军独立行动,加上是清晨时出其不意突围,等到辽人大部队追赶时,已经拉开了十几里地路程差——这还没算辽军数十万人马分布在马邑各个方向,本来就没法一瞬间凝聚到一处集中使用。

    养精蓄锐的明军骑兵部队奔驰得很快,不惜马力地疾驰向南,已经憋屈了多日的杨继业顾长风等将领前几天看着步军林仁肇等人血战,骑兵却一直被雪藏中军,早就跃跃欲试了。而且明军中即使有战马,也都是小时候就染过非洲马瘟后熬过来的,不易再传染;明军知道非洲马瘟的传播原理,扎营的时候也尽量选取高地扎营,杜绝低洼的湿地沼泽,宁可取水麻烦一些,对蚊蝇虫豸的灭杀也很上心,所以明军如今的骑兵受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辽国骑兵跟着全速追击,至少跑了一个上午不能停,各军沿途倒毙跑死的战马数以万计,战马尸体堆砌拖了几十里地,如果从上帝视角看,活脱脱就浑似海湾战争时行进中的伊拉克装甲师被美帝的a10攻击机群屠宰过一般。追着追着,辽人各部脱节越来越严重,兵力分散再也无法凝聚起来。

    明军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们没有如同辽人所想的那样一门心思逃回雁门关。杨继业在通过运动战把辽军先锋吸引到马邑南部六十多里的句住山时,居然整好军阵,反戈一击了!而那时候,只有耶律斜轸所部人马跟在杨继业身后,其余耶律休哥、耶律挞烈的兵马都远在二三十里外。

    杨继业反戈一击的同时,在马邑县城内休整了半天的明军步军,也从马邑县城内开出来,一改固守待援的样子,向南疾行。而留在马邑县城监视明军步军的,只有辽国汉臣韩匡嗣、韩德让父子带领的步兵,乃至刘继元的嫡系人马——说是步兵,其实应该叫下马骑兵,因为留在马邑的这四五万人,是马瘟中失去了战马的,并不是天生的步军。

    等待被运动战拉扯得四分五裂的辽军的,是明人的夹击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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