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辽人翻脸的第一年,也会是最重要的一年。自古北地鞑虏散布于草原,且逐水草而居。我汉人但凡骑军不足,便难以克尽全功,纵然追击,鞑虏便迁移退避,待到秋冬再南下侵袭。况今之辽国,自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以来,河北之地尽数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至于寒冬腊月,黄河封冻,则纵有坚城可收,河南淮北之地也不免为辽人剽掠。

    因此,我大明原先若是不与辽人反目,那也就罢了,今日依已反目,便要寻求在第一年内建立大功,绝不是从契丹鞑虏手中收复一些汉地州城便算为能了,而要不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尽快以一场大决战从战略层面歼灭辽军大股机动性强的主力部队,使之今冬无力南下,甚至在歼灭敌军主力之后,使我大明有机会收取燕云关山险隘之处固守。如此形势下,只要有何辽人决战的机会,哪怕不是在我大明兵马最适合的决战战场上,大明也决不能退缩,而要力求速战。”

    钱惟昱铿锵有力的指示,在原本属于刘继元的伪汉故宫内回荡。渭南、河西系列战役结束之后,随着追击赵炅残部的进度,大明军队的主力,也从河套方向渡过黄河转向了河东战场。钱惟昱亲自御驾赶到之前,杨继业和潘美已经在太原-忻州-代州之间和刘继元为代表的汉奸部队,乃至辽国南院下属一部兵马混战拉锯了个把月了。钱惟昱亲自督统的明军主力比辽人从上京赶来的皮室军、五院军要早几日,这也导致了忻州拉锯争夺向有利于明军的方向发展。于是乎,才有了前面这一段发言。

    这番言语的背景,乃是杨继业麾下斥候回太原回报,说是探查到辽军动向,赵炅的仆从军被辽人作为救援忻州的主力援军投入到了代州,即日已经南下;然而辽人的皮室军和五院军并未有入雁门关的打算,似乎还在相机而动,应该是自忖河东之地山陉交错的地势不适合数十万规模的骑兵军团展开和发挥机动优势。根据杨继业久在北地、熟悉骑兵的思维,立刻便判断出辽人有一旦忻州不可救,便以赵炅刘继元人马为诱饵,诈败退出雁门关,把明军引诱到大草原上决战。

    基于这个判断,杨继业在说了辽人的可能应对之后,便劝说钱惟昱:“陛下切不可轻敌冒进,误中了辽人诱敌之计。若是辽人真个主力退出雁门关,我大明便据关自守则可,没必要出关寻辽人决战。下半年在河北之地,我汉人徐徐收复,还有的是将辽人各个击破的机会,而且河北之地尚且有永济渠故道可用,黄河北段各处也便于水师逡巡运送资粮,不比从河东出关,自潞州而北千里俱靠陆路车马转运,不利于我大明发挥。”

    回答杨继业的,便是开篇钱惟昱的那段话了。站在一个军事将领、兼顾后勤问题的身份上,杨继业的建议是很对的,很符合军事需要。但是那不符合政治需要,也不符合民生的需要,既不能保证痛击辽军的时效性,也不能做到“把战火烧到敌人的战场上去”这一要求。按照杨继业的办法实施的话,结果只能是河北地区包括燕云在内三四十座军州的地盘彻底打烂,到时候大明收复之后还要用江南两淮大量财力花上十年八年重建河北。

    “杨爱卿,打仗不能只顾虑士兵的伤亡,钱粮的耗费,也要想想怎么把战火烧到辽人的地盘上去。中原战乱近百年,黄河以北如此广大,却只有堪堪超过一百万户户口,连八百万人汉人都不到。若是再在河北与辽人各自动兵数十万拉锯厮杀,百姓流亡又该有多少?能够在大草原上解决的决战,那便尽可能在大草原上了账。纵然多死几千人、上万人,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相信以我大明今日军力,只要辽人敢和我硬碰硬决战,我大明都有必胜把握,只是损失多少罢了,故而决不能放弃任何一次正面决战的机会,哪怕是明知辽人用诱敌之计把握大明引诱到对辽人相对有利的战场上决战。”

    “既如此,臣并非惜命之辈,唯有遵循陛下旨意。”

    杨继业表态之后,林仁肇本就是一心求战,严格执行君命的,没什么可多说。其余申屠令坚、顾长风、孙显忠各路来路不同的将领,包括从宋人那里反正过来的曹彬、潘美,也都是恭敬领命,各自整备本部人马不提。这些军队有原本汉南战场而来的,也有东路主力军的,也有从蜀地-汉中-关中战场一路杀来的。反正现在其余各处战场基本上都结束了战斗,除了在陇右还有一些偏师在圈地之外,大明亲从都、北府兵、铁骑都三路主力的精锐人马可以说是齐聚一堂,在河东站场可以出动三十万规模的兵力。

    一场不可避免的大决战,就在辽人试图引诱明军出关、在草原战场上拉伸明军后勤难度后决战;而明军方面也急于寻求决战的双重作用下,不可避免地即将爆发。虽然双方都用了一些小小的计谋,不过都在看穿计谋后依然义无反顾地扑了上来。谁都有不得不战的理由,尤其是辽国内部,如今从个人角度来说,萧绰有比其他辽国皇亲国戚方面统帅更重要的非打一场大仗立威不可的理由——萧思温的遇刺可不是小事,如果萧绰没有足够的对外功绩形成权威,如今靠着“一致对外”凝聚起来的辽国人心,很快就会被争夺萧思温死后政治遗产的心思吞没。从这个角度来说,钱惟昱还应该好好感谢一番如今已经被辽国皇帝当做反贼击毙的刺客组织者高勋、女里。

    ……

    在这样的双方思想指导下,后续的消耗战便变得乏味起来。辽军到达雁门后不过两日,忻州正式被明军攻克。而后明军继续北上,赵炅和刘继元手头那些步兵部队如今寄人篱下,只能是被辽人拿来当炮灰,在代州、雁门、紫荆关、平型关各处层层阻截明军。

    赵炅和刘继元这对本该是冤家对头的军阀,如今只能是同舟共济,总计筹措了四万步军,在火绳枪和老式火炮的支撑下进行了一轮轮阵地战抵抗。代州也算是河东刘氏盘踞多年的地盘了,加上五代时候这里虽然是汉人的地界,当地人口却多少不属于正统汉人,只能说是汉化程度比较高、已经说汉语写汉字的沙陀族人。因为南边大明高举的民族大义旗帜,沙陀人对汉人政权的认同度自然更低,也为刘继元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炮灰。

    经过一番攻坚苦战,辽人也不在正面策应,只是逡巡迂回骚扰,打了个把月的时间之后,代州、雁门关、紫荆关各处基本易手,回到了大明占领区内,本就人口不多的代州基本上被杀成了空城,十几万沙陀族人成了壮丁被拉成炮灰战死,明军破城之后,因为大明的消耗也不少,对于非我族类的代州人也展开了报复,结果沙陀这个民族就从历史长河中消失了。

    辽人战死了仆从军步兵四万余众,其余民壮团练壮丁三万余,老幼妇孺无算。明军在六月的战斗中战死者两千余人,负伤七千余人,从战损交换比来说,一个明军士兵可以干掉四五个刘继元或者赵炅麾下的仆从军,这也是山区火器交战血腥的体现,复杂的地形有时候并不容易为明明有火器射程优势的一方提供绝对的优势交换比。

    不过,相对于伤亡来说,辽人用仆从军在代地和明军死磕打消耗战的最主要收获还是让明军的后勤因此而高度吃紧。从吴越到大明,南朝多年以来征战,后勤方面的优势乃是水运,若是在河北决战,明人的后勤会容易跟上的多。而如果在河东决战,水路运输到了潞州之后就只有车马转运了,仅军粮一项,太行山区的路途损耗便要比水运高七八倍。加上越往北打越穷,就地征粮的难度也越大,明军此前靠着一鼓作气堆上来的物资存量优势也在这一次次收复关城的过程中被快速消耗。

    七月初,仆从军步军几乎都当炮灰用到全军覆没之后,辽人主力部队进行了战略性的退却,离开雁门关一口气退出五十里,连续三日如此,到了这个点儿,萧绰也是借着耶律贤的态度,把大辽的主力全部押宝押上了,皮室军倾巢出动;五院军的人马,起码到了三路,除了上京留守和辽东防范女真、高丽(高丽如今也是大明国土)的两院之外,其他都来了。总计有四十万契丹骑兵,加上赵炅、刘继元、李光睿麾下各率领汉军、沙陀军、党项军骑兵两万,共四十六万骑——这也是辽人此前需要让异族步军都当炮灰的主要原因,因为后续的战斗辽国必须保证全军都拥有骑军的战略机动性;一旦遇到不该力敌的战场、战局,就要彻底全军脱离,若是留下步军,就有可能被明军黏住。

    辽人退却的同时,大明军队也借着辽人留出的空档,把三十万大军齐齐整整开出关外,摆开阵势局面,一副决战的姿态。只是,决战会在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退却出多远之后才发生,目前看来显然是机动性占优势的辽国人拥有决定权,毕竟数千里大草原上,辽人有无数的荒原草场可以作为战略纵深来放弃、退却,直到明军后勤崩溃。而明军除非可以轻骑奇袭攻打上一些辽国无法放弃的、攻敌之所必救的要害重城,才能逼迫辽人立刻应战。

    就目前形势来看,从河东出关,能够够得着的辽人无法放弃的城市,便是雁门关北约三百里的大同府了——在辽国的建制中有五京,其中上京和中京是当年耶律德光称帝之前就属于辽人的土地,而南京析津府、西京大同府、东京辽阳府都是从汉人割让的燕云十六州中所取。

    大同府,在成为辽国西京之前,便是“燕云十六州”中的云州,古称云中,汉代时便是霍去病讨伐匈奴的重要中继点,也是十六州中重要性仅次于燕京的州府。是否要一鼓作气,不顾后路出关三百里寻求决战,成了摆在明军面前的一个重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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