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冬,滴水成冰,撩开棉被一般的门帘,在红火融融的燃炭紫铜火锅上,来两三斤片薄如纸、堆叠得尺把高的羊肉片,一大海碗浸泡好的绿豆粉丝,再来几盘切得大块的白生生的大白菜——其数量足以把南方人吓倒。一家几口,或三五好友,端着倒着二锅头酒杯,围着火炉“涮羊肉”,是北平冬日的一大景观,也是冬日里最为怡人的享受。

    不过,此时,这间小包厢里的气氛显得有些诡异,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了,其中的几个人更是默默的吸着香烟,他们的眉头紧锁着,似乎是在为某一件事而烦躁着。

    坐于主位的陆铿看着身边的朋友,他默默的点着一根香烟,饭到半晌,却是这般无言了,为了尽可能的收集资料,在过去的半年间,他一直在北方军管区采访,他收集了多达十数万字的资料,那些资料无一不证明一个事实——巨额国有资产流失到个人之手。

    “价值数百亿元上千亿元的厂矿,被廉价的、甚至无偿的通过托管的方式,由北方公司接管,而为了收买国内实业界,他们向许多国内实业家以极为低廉的价格出售没收企业,许多规模不大的矿山亦被出售或正在出售,从北方当局接管北方地区以来,金元成为他们的主要手段,他们慷国家之慨,以收买他人,当然,在这场贪腐盛宴之中,真正的受益者是北方公司,除去东北地区之外,他们仅在其它军管区就获得了超过1300万吨的钢铁产能,以及上亿吨煤炭的产能,还有超过60万台机床……”

    在陆铿又一次说道着他在北方地区所目睹的现实时,坐在一旁的朱铭富则默默的吸着烟,作为军统局驻北平情报站站长,他没想到一场接待却将他自己置于两难之地。

    “现在,所有的这一切,都成为了公司的财富,什么是公司的财富,根本就是,就是他管明棠个人之财!”

    陆铿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满,曾几何时,他尊重管明棠,视其为英雄,而现在呢?英雄的形象却毁灭于瞬间,他所看到的是一个面似忧国忧民之人那贪婪的嘴脸。

    “陆兄,其实……”

    将烟蒂按灭于烟灰缸内,朱铭富抬起头,直视着好友说道。

    “我不是商人,我不知道,这花一百万买一千万的厂子是对还是错,但……”

    话声稍顿,朱铭富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

    “但,我觉得,如果他们不这么做的话,恐怕很难把企业朝北边吸引,再说,那些工厂的价值也不是其最初的投资,毕竟,机器设备大都已经老旧,而且企业还要背负一定的负担,即便是中央在出售资源委员会投资的一些厂矿时,也不会按照投资额出售,出售矿山时,也不可能按矿山储量出售,生意人,毕竟是生意人嘛,他们……”

    “生意人是生意人不假,他管明棠就是中国第一生意人,他这个算盘算的是精,为了打败日本人,老百姓背负了沉重的税收,多少军人阵亡了,可他们得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得到,反观北方公司呢?不仅大发战争财,而且又通过战后托管企业使得其资产膨胀数倍,你就不用劝我了,反正,这篇文章我是一定要发的!”

    陆铿信誓旦旦的说道,甚至又特意强调道。

    “不揭露此人之嘴脸,实难平国民之愤!”

    “陆兄,我……”

    盯视着陆铿,朱铭富认真的问道。

    “您应该知道,制宪会议已经召开,在这个时候,中国不容出任何乱子,要不然……”

    一旦报纸上因陆铿的文章,而对管明棠、对北方当局多加指责,会出什么样的乱子?朱铭富不敢去想,甚至就连同在坐的诸人亦不敢去想象。

    “制宪?若不除此国蛀,要宪何用?”

    终于,一场洗尘宴最终还是不欢而散,而在散场后,坐进车里,朱铭富的眉头紧锁着,作为军统局北平站站长,像这件事,原本他根本就不需要考虑,但现在他却无法忽视这个问题,甚至就连他的脑海中所浮现的也是“淞沪战役”时,他所目睹的惨烈。

    周围到处都是尸体,腥红的血在柏油路上流淌着,完全没有落脚的地方,只能踩着尸体前进……想到曾经的战场,想到国家遭受的劫难,朱铭富又一次点着了一根香烟,接连狠吸数口香烟,像是做出什么决定似的,他猛的把香烟朝地上一扔,狠狠的踩灭香烟,人便朝着公用电话亭走了过去。

    “站长,没有其它的办法了吗?”

    在北平站的办公室内,尤克武看着已经接连吸了数根香烟的站长,他的试探换来的是站长的摇头。

    “如果有其它的办法,我又岂会弃友于不顾?”

    不过只是几个小时,朱铭富整个人就像是一下衰老许多一般,那双通红的眼睛中满是绝望。

    “可……南京那边如何交待!”

    “交待……”

    自嘲一声,朱铭富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流露出丝许无奈。

    “有什么交待的呢?大丈夫取之于义,现在……”

    在长时间的挣扎之后,朱铭富做出他的决定,他看着面前的两个亲信说道。

    “到时候,无论如何,你们必须要把他的稿子弄到手,明白吗?”

    李富白点点头,他在北平公安局侦缉队工作,到时候有机会搞到那些稿子。

    “站长,到时候,只怕您……”

    怕什么?

    长叹一口气,朱铭富将烟蒂按灭于烟灰缸内,看着自己的亲信说道。

    “人这辈子,总要干那么一两件事,我……”

    话顿着,朱铭富闭上了眼睛,最后用自嘲的语气说道。

    “别人理不理解,我不知道,可,可我知道,现在,这个国家绝不能出乱子!”

    是忠,还是愚?

    此时朱铭富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思考了,几个小时后,那位好友就会乘火车返回南京了,长叹口气,朱铭富从衣架上拿起大衣,穿上大衣后他看着桌上的手枪,以取过手枪时,又特意打开弹匣看了下,子弹是威力极大的空尖弹,将枪装进衣袋,朱铭富看着身边的两人,笑了笑。

    “以后,北平诸事,就拜托诸位了!”

    说罢,他便离开了北平站,驾驶着汽车朝着火车站驶去。

    “牺牲自己的生命,绝非是他人可以强加于你的决定。”

    一路上,朱铭富的脑海中反复思索着这句话,偶尔的他会把视线投向车窗外,看着繁华的北平城,望着路人那一张张满是笑容,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脸庞,他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无论是对还是错,此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阻止别人破坏现有的一切。

    至于什么贪污也好、**也罢,现在,对于这个国家而言,最重要的是稳定,至于其它,留待将来去解决吧!

    为什么,他们就不能理解自己呢?

    在火车站中,陆铿看着前来送行的几个朋友,他们的神情显得极为自然。

    “陆兄,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

    一个朋友在一旁劝说道,陆铿摇了摇头,他选择了拒绝。

    “这与贪腐没有任何关系,陆兄,你说的这些都是极为正常的事情,政府把企业委托给私人经营,毕竟,政府并不适合从事经营活动,官商或许会勾结,但总好过官商一体……”

    在火车站月台上熙攘的人群中,朋友们仍然继续劝说着陆铿改变主意,这时广播突然响了起来,响起来是掌声,雷鸣般的掌声,以至于众人无不是一愣,接着人们从广播中听到了一句话。

    “……今天,这将是历史性的一天,在这一天,在制宪代表们长达一个月的讨论中,宪法得已正式通过……”

    在广播声传来的时候,朱铭富先是一愣,脚步不禁一顿,他朝着周围看去,只看到周围的人们脸上大都流露出笑容——宪法通过了!

    宪法通过了!

    即便是作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陆铿在这一瞬间,内心里也不禁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或许他从未追求过宪政,但却不能否认在这一瞬间,他似乎真的看到了这个国家的希望。

    这时,他突然看到一个人从人群中挤出来,他身穿一件灰色的大衣,是朱铭富。他一直注视着朝自己走来的好友,在他展出笑容迎接朋友时,在两人相距两米时,朱铭富开口了。

    “陆兄,我知道,我没办法说服你!”

    “是没有办法!”

    陆铿点点头,没有否认这一点,谁也无法说服他,就在这时,他看到朱铭富从右口袋内掏出手枪,看到他手里紧紧握着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的胸膛,他的口中似乎是在说些什么。

    旁边前来送行的朋友也看到了,他们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这一幕,这是怎么回事?

    在众人的惊讶中,朱铭富猛然推开试图阻止他的朋友,手里挥舞着手枪,顶住了陆铿,下一瞬间他紧紧扣动手枪扳机。

    枪声响了起来……在三声枪响后,朱铭富扶着倒在自己怀中的好友,那张脸上的坚毅散去了,甚至泪水亦在眼眶中打着转。

    “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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