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不再年轻,但自持稳重,输赢不过是谈笑间的事。现在,白望川竟将我易容成一介书生,二十来岁的样子,肤白面嫩,一笑起来,竟还露出两颗生机勃勃的虎牙。

    我拿着铜镜,仔细端详镜中人,牙齿发酸,扣住他在我面颊上游走的右手,将他拖前一步,纳入怀中。白望川毕竟没有武功,猝不及防,被我抱了个满怀。

    我装作咬牙切齿的模样:

    “你喜欢的竟是这样的?这是谁的脸?”

    他若无其事道:

    “我喜欢这样的,你就肯一辈子顶着这张脸,做这样的人么?”

    我当然不会,就算一天都是折磨,我在他面前,做不了别人。但他在我面前,顶着别人的脸,却活了十多年。

    我无话可说,只得握着他的手心,沉默不语。他却突然一笑,眼睛一亮道:

    “易容成这样,跟我上幻海山,你不可以再使武功。”

    我见过很多人,意气风发之后,三五年的时间,并无太多曲折,眼神却渐渐黯淡。

    像他这样眼明心亮的,实在少之又少。

    白望川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并不是一个习惯受约束的人。但只要是他的话,我都会听。区区易容术,桎梏不了我。真正左右我的,只是白望川这个人而已。

    我当即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一些,恨不得能将他揉入胸怀,化入骨血:

    “好。”

    跟他走在通往幻海山的小径上,他不理我,同阿北并排而行,将我远远甩在后头。

    我瞧着阿北同他亲亲密密,时不时伸手去揽他的肩,做出一副好兄弟的模样,就想将他大卸八块,千刀万剐。

    想起这壮汉一早醒来的窘态,我才觉得心情好了一点。他先是狂吼乱叫,当时白望川刚给我易容完毕,急匆匆一阵风似地跑过去,看他一身白花花的腱子肉,躺在地上如头半死不活的猪,尴尬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半晌才想起来,我已经为他解了穴,只得小声提醒他:

    “阿北,你使使力,看看能动不能?”

    这头猪发现自己手脚灵便自如,使了狠力,一骨碌爬起来,道:

    “这地方竟如此不太平。”说完,又有些后怕:

    “一条麻绳也没有。”他却被困了一整夜,当然觉得蹊跷。

    “你还记得究竟发生了甚么吗?”

    阿北摇了摇头:

    “昨晚,我睡得很沉,只觉得身上好冷,但醒不过来,冷得刺骨,万剑穿心一般。一直到方才,终于醒了,仔细一寻思,想来是被魇住了。越想越可怖,才会放声求救。”

    白望川趁他自言自语间,瞪了我一眼,我反倒觉得心情大好。

    阿北那厮终于望见了我,扯了扯白望川的袖子,将他拽到一边问:

    “这位小兄弟是……”

    “哦,我先前在徽州游历,也是有缘,碰见小兄弟时,他身中奇毒,我勉强一试,谁知治好了他。今早我起身,看你不见踪影,下楼去找店家,他在店中休憩饮茶,先一步认出了我。”

    “白先生的救命之恩,我是一定要报的,若二位方便,我想随你们一道先把要紧事办了,再邀先生去我家住上数月,聊表心意。”我没想到他竟随口就是一出戏,我自然也不能输给他。

    而阿北那傻子,却也相信了,眼珠转了半转,欲言又止,随我们一并上了路。

    他们在前面谈话,不知说到了哪里,忽然一齐回头看我,我咧嘴一笑,样子傻透了。终于逗得白望川忍俊不禁,嘴角微微上扬,在对我笑之前,立刻撇过头,不让我看到。

    他对我,连一个笑都吝于施舍,我不敢假设,如果这十多年中,我能尽早发现他,又会是怎样一番沧海桑田。

    山脚下有碧蓝的湖,小径两边杂草丛生,枯败的芦苇一人多高,层层叠叠,掩住了前头的道。白望川频频伸手去拨,但并不奏效,芦苇见缝插针似地,打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道红印子。

    我急昏了头,快走几步,冲到他二人前头,为他挡住芦苇,一片一片扫荡开来,替他清除路障。

    他只是清清淡淡说了句:

    “小兄弟,你不必这样。”

    我顶着这颗鲜嫩如春草一般的脑袋,像个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殷勤得有些过分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回头看过几次,他们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远,两个人贴得很近,咬着耳朵,说些悄悄话。我若是想听,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但他不会喜欢。

    又过了半柱香,我依旧听得到脚步声,窸窸窣窣,近在咫尺,猛然一回头,人却不见了!

    我简直怀疑自己早就死了,这番情景是在黄泉路上的幻象,否则,我心心念念的人,怎么会又离我而去?

    我胸口发闷,手脚似被人齐生生砍断,动弹不得。虚幻却剧烈的疼痛从四肢百骸蔓延到心上,一口怒气堵在胸中,即刻便呕出一团血来。

    上穷黄泉下碧落,我必要寻到他,叫他再不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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