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滚滚,翻腾如海,掩盖不住青山巍峨。

    薛连城愣愣地望着淄衣散发的申豹道人,只觉得道人清瘦的背影是如此高大伟岸,威严深重,叫人心生仰慕的同时,却又自惭形愧。

    待得道人转身,但见面如冠玉,俊雅非凡,气概散朗,好一副神游八极之表。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宛若翡翠妆成,美得不真实,细看之下就会发现,莹莹碧光流转间,有百千万亿元玄妙天地纠结重叠,旋生旋灭,无数无量不可计数。

    薛连城与之对视,神情恍惚,迷迷糊糊中仿佛度过时光流金,年华如梦。

    道人这一双眼睛可是大有名堂,既是法门,又是神通。

    他这些时日以来一直被困在开明山这个狭隘之地,寸步不得出,实在是心有不甘,抱着侥幸的心态决定参悟一下陈十三这个命中魔星留下的结界,兴许一不小心就给他解开了呢。事实证明他想多了,不过纵然没悟出离开之法,倒是从中窥得蛰龙真法的诸多玄妙,依此一点点调整、转换自身根基,逐渐向玄门正宗靠拢,并创下了这道神通法门。

    命之为:翡翠梦境。

    所谓至人本无梦,其梦本游仙,这翡翠梦境便是道人以蛰龙法理揉合上古至人真意所创,即为梦幻,又为真实,乃是一方混沌世界,中有诸大天宫、净土、无量圣神,开天辟地,衍化群生,彼此征伐不休,种种光怪陆离之事,个中玄妙实难言表。

    亦是一门无上妙谛,梦中证道之法,翡翠梦境中的诸般景象无一不是在演绎天地至理,阐述宇宙奥秘,若明悟其中一二,金丹成就,长生久视,也不在话下。

    赞曰:

    宇宙茫茫总是空,人生大抵皆如醉。

    劳劳碌碌为谁忙,不若高堂一夕寐。

    争名争利满长安,到头劳攘有何味?

    世人不识梦醒关,黄粱觉时真是愧。

    鼎炉药物枕上备,五脏掣电龙虎斗。

    气气游仙归玄窍,息息无为任天然。

    石根高卧忘其年,三光沉沦性自圆。

    梦中真乐我独领,日上三竿犹未醒。

    大概道人也觉得眼睛碧油油的,让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会被自动归为左道妖魔一类,便将之与双眼熔炼为一体,消磨其诡异,虽说他也确实是旁门左道。

    无移时,薛连城蓦然清醒,心中暗道奇哉怪哉,动作却不慢,翻然起身,单膝跪地,极为诚恳地道:“多谢前辈施与援手,小子无以为报。”

    道人坦然受之,继而微微弯腰,伸手搀扶,道:“呵呵,无需多礼,快快起来吧。”声音柔和清越,却蕴含绝大威严。

    薛连城旋即起身,徐徐夜风吹来,忽感浑身一阵微凉,低头一看,就听得一记世界男高音响起,划破苍茫夜色,颇有穿云裂石之威。

    原来他情急之时竟然忘了先把衣服穿上,还光着身子呢,实在不雅,有碍观瞻。

    薛连城神念一动,但见衣衫罩体,简单素洁。

    当然没忘从如意戒中帮怜邢岳多取出一件,并为他穿戴整齐。

    如意戒,即所谓的空间戒指,也叫作乾坤戒,亦是他师尊留给他的遗物,内中空间着实不小,约有千里方圆,他所有的贵重物品都放在里面了。

    这空间戒指可是好东西啊,居家旅行的必备法宝。

    薛连城环首四顾,只见开明山已沦为一片废墟,满目苍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全是雷火的味道,十分刺鼻难闻,但是他脸上却浮现出享受一般的迷醉。

    毕竟,活着总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他往唐韵方向看去,看到唐韵等人平安无事,不由松了一口气,再朝天上望去,只见:

    娥眉冷寂,清亮如许。

    血月不知何时业已消失不见,苍穹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浩瀚寂寥,神秘深邃,仿佛不曾变化分毫,任凭岁月是如何的无情蹉跎,世事是如何的流转变迁,世界又是如何的沧海桑田,它依旧不出一声,不发一语,只是默默注视着。

    注视着天地万物,芸芸众生。

    薛连城忽然有些明悟,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充满了变数,聚散、得失、顺逆、生死,这一切我们皆无从把握,不能自己,唯有从中抽离跳将出来,以俯视之心观之察之,才能看得通透,既能置身其间,享受红尘千变万化的绝妙滋味,又能及时抽身而退,不萦一物,淡然处之。

    无形间,道心更见澄澈,修为又增数分。

    道人看得暗暗点头,确是良材美玉,正适合传他衣钵。

    “少年郎,你叫什么名字啊?”

    “前辈客气了,小子名叫薛连城,您唤我连城便是。”薛连城恭声礼道,“敢问前辈名讳,小子定当常念于心中,不敢忘却今日之恩,待日后有机会,必将报恩于前辈。”

    道人点点头,不可置否:“贫道申豹。”

    薛连城搜肠刮肚,穷尽记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修道界有哪一位叫作申豹的前辈高人,嘴上却道:“原来是申真人当面,小子仰慕已久,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他一派坦然,情真意切,丝毫看不出说谎的痕迹。

    道人对此心知肚明,却也不点破。

    “嗯,看你年纪轻轻的,倒也懂些礼数。也罢,你我今日相见,且是有缘,这件小东西便送与你吧。”只见他屈指一弹,一道金色流光飞出,落在薛连城手上化作一柄金色小刀,半尺来长,在琉璃月色下流转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小子惶恐,如何当得如此至宝,不过既然是真人赏赐小子的,小子就斗胆收下了。”薛连城把玩着小刀,喜爱得不得了,耳中忽然听得“有缘”二字,刹那间福至心灵,叩首道:“今日能得遇真人,乃是小子命中造化,前世福缘,弟子愿意长随真人左右,扫洒执役,侍奉真人起居。”

    明师难觅啊!

    浩瀚天地,茫茫人海,想要从中发现有大法力的仙家何其难也,就算你访遍天下名山也不见得就能有机会遇上,而且有时候他们就是站在你面前你可能也只把他们当作市井小民罢了,就像道人一样,先前明明就在薛连城神识感知范围内,可他偏偏就是发现不了。

    自从曲元泠转世之后,就剩下薛连城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个中艰辛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来了破晓的曙光。

    道人略微沉吟,叹然道:“也罢!也罢!看你一片至诚,既然愿意入我门下,我便收你做个端茶倒水的童子,你看可好?”

    薛连城大喜:“多谢师尊收留!”

    他知道道人话里虽然是说收他做童子,其实已经答应收他为徒了,如果他连这点都不明白的话,纵然道人有意收他为徒,那也只得作罢。

    只能叹一声,有缘无份。

    道人微微一笑,显然颇为满意薛连城的聪慧。

    而好弟子更是难得。

    无尽时空宇宙,不知有多少众生繁衍生息,然而其中适合修道的不过凤毛麟角,这还包括了大部分资质差的在内,根骨上乘的更是亿万中无一,如此算来,真正有希望明悟大道、万劫不灭的可谓少之又少,至于成就天仙道果、飞升天界,那还是洗洗睡吧。

    而且还要讲究缘法,道度有缘人。

    神魔小说《西游记》中有这样一段情节,一日孙猴子在须菩提祖师讲道时眉开眼笑、手舞足蹈,祖师便问他缘由,孙猴子答道:弟子诚心听讲,听到老师父妙音处,喜不自胜,故不觉作此踊跃之状。望师父恕罪!之后祖师又问他想要学什么道,然而说遍术、流、静、动四种法门孙猴子均不愿意,祖师当即跳下高台,用戒尺打了他脑袋三下便走了。其他弟子纷纷报怨又鄙贱嫌恶他,孙猴子却也不恼,只是满脸赔笑,原来他已悟出祖师真意,于三更时分从后门来到祖师榻前,自此修得一身惊天动地的法力,龙腾九天。

    这便是孙猴子和须菩提祖师的缘法了,如若他没有解开须菩提留给他的盘中之暗迷,又如何得祖师另眼相待,授予真传,仗之大闹天宫,闯出偌大的名头,只怕到头来也只是习得些许延年益寿之法,便会被祖师赶回花果山,最终如凡人那般顺应生死,碌碌无为罢了。

    故而,道人才试他一试。

    首先送金刀,就有那么一点意思,薛连城没有故作矫情,坦然受之,多少反映了他的某些品性,最重要的是两人自此便结下了缘分,就算今日没有将他收入门下,日后也还有机会。道人之后更是提点了他一番,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薛连城果然是明白人,一点就通。

    为什么修道者收徒总是搞得那么复杂?

    那是因为仙家师徒间不仅仅只是道法传承,更多的是相互帮助扶持,你渡我来我渡你,要知道自古以来道法修行殊为不易,也不知哪天就遭了劫数,这时候徒弟的好处就显露出来了,就好比曲元泠和薛连城,曲元泠收薛连城为徒,悉心教导,他遭劫转世重生,便轮到薛连城来引渡他脱离红尘、重回仙道。

    薛连城这些年来踏遍全世界,就是为了寻找曲元泠的转世之身。

    如果收了一个孽徒,后果你自己想吧!

    道人呵呵而笑:“好孩子。”

    说着衣袖轻轻一挥,千里开明山脉顿时恢复了原状,与之前一模一样,就连一草一木的大小、颜色、生长状况都丝毫不差,该在哪个位置的就在哪个位置,薛连城见此更是佩服不已,望尘莫及,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了,没有高深法力,没有见微知著的境界,是万万做不到的。

    而镇压魇虎的五座山岳也隐入了另一个世界,消失不见,薛连城将神识笼罩那一片区域,一种莫名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仿佛两只脚同时踏入了两条不同的河流,一快一慢,似乎时间在此分裂,一急一缓,端的是玄妙难言,不可思议,无以名状。

    时空,基本是属于地仙之上的专利。

    修道者致虚极,守静笃,穷万物之理,尽一己之性,观世间森罗万象,参宇宙造化奥秘,渐入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气,独立守神,返璞归真之境,宇宙在乎手,万物生乎身,体洞虚无,与道合真,超脱一切时空,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通。

    归真,正是触摸、把控、超脱时空的开始。

    道人也是最近静心了道,明悟前尘,方才隐隐有所触及,这说明他离地仙初境--归真只有一步之遥了,但是这一步最后究竟能不能跨出去,还很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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