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永别了!”刘满柱戴着沉重的脚镣,踉跄地站起身来,贪婪地望着我,倏然投过两道雪白的亮光!我脑袋“嗡”的一震,那是什么样的眼神?……那是我在儿时见过的,农村生产队杀羊时,那羊子被屠夫按倒在案板上的一瞬间,面对寒光闪烁的屠刀,散发着求生、惊恐、绝望的、异常白亮的眼神;那是生产队宰牛时,一头浑身发抖等待宰杀的牛,惊恐万状地瞪着滚圆白亮的、泪洼洼的眼神,望着人们……,我真想救下这只羊和牛,但自知一个幼童的诤言无法说服大人们改变他们杀戮的决意,于是它们那刻骨铭心的眼神就永远镌刻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而今天,我看到了同样的眼神,那是一个理智清醒的人即将离开人世,最后极力想再多看几眼人世的贪婪、求生、绝望、惊恐、致白眼球异常放大而释放出的耀眼白光!刹那间,我喉咙哽咽,眼眶发热,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但瞬间意识到,如此神情,在这样一个肃杀森严的场合,与一个铁面无私的执法者的形象很不相称。我必须强忍住,绝不能让泪水滚落下来,在大众面前失态。于是我调动最大的意志,紧咬牙关,快速转动眼球,频繁上下眨眼,但已不能正常应答,于是我只发出“哎、哎……”并迅速将脸转到一边去。

    今天我这是怎么了?从事检察工作20多年了,执行死刑监督也不下几十次了,从来没有过今天这样的感觉,是同情吗?是怜悯吗?……不!他很残忍!简直惨绝人寰!那是为什么呢?是同情他的遭遇吗?我也说不清,反正有一种深深的痛惜和火辣辣的不平与愤慨,夹杂着一种深切的痛楚般的悲哀,瞬间堵住了我的咽喉,堵得我发慌,堵得七窍冒烟,堵得不能自制……。

    刘满柱杀人案的执行死刑命令下达,公检法各单位开始紧张地做着准备工作。今天是执行死刑的日子,我作为承办这个案件的检察官又是死刑监督组成员,吃了点早点,就急匆匆夹着公文包向看守所赶去。

    湛蓝的苍穹深邃得让人感到不安,几颗还未睡醒的星星在伸着懒腰,蹬着腿,眨巴着眼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四周绵延山脉,茫茫苍苍,依稀可辨;近处山坡上蓬勃茂盛的丛林、灌木,由墨绿变为红黄。这个有着光荣历史传统的山区小型城市,掩映在一片深秋之中。街道两旁的树叶已经泛黄,打着卷儿,开始飘落。一阵狂风袭来,滚滚黄尘裹挟着干枯的树叶、杂草,旋转、扭结成一个个黑黄的柱子,在街面上快速流动着,时而扑向街边的树木,时而扑向行人的脸庞,发出刺耳的呼啸声。人们挥动手掌快速扇去扑到嘴鼻边的尘土,地面上微黄羸弱的野草在狂风中惊悚颤抖,街边树木上红黄的树叶也被狂风撕扯得纷纷飘零,凄然一幅花草凋敝、春华退去,惹人伤感的萧索景象。我感到了一丝透骨的凉,打了一个寒颤,本能地收缩了一下身子,继续向前走去。

    那一张张白色的写着黑体大字打着红叉的《死刑布告》,已赫然出现在十字街口、闹市的建筑物墙壁上。上下班的人群纷纷围拢、驻足观看。有的三五成群惊愕地议论着、诉说着什么。我绕开人群,快速走向关押死囚的看守所。此时看守所外已停放了十几辆执法车辆。看守所大院内刀光剑影,制服严整。公安、武警、检法两院等执行任务的人们早早就聚集到这里。帽徽、领花、肩章的闪光与刺刀的寒光交相辉映。一轮红日腾地从东方跳起,将一道剧烈的阳光猛地抛向大院,火辣辣地烧向每个人的脸颊、头顶,使原本就耀眼的各类徽记、器械在夺目的阳光的照射下,形成一道道交叉错落、密密麻麻的光柱,杂乱无章地照射着。人们只得手搭凉棚相互打招呼。我寒暄几句,穿过人群,径直走向了看守所值班室。这时死刑犯已提押到值班室,刚一推门进去,刘满柱看着我,眼睛一亮,就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向我告别……。

    我半晌转过身来,环顾四周,地下已站满了人。刘满柱已经坐了下来,狱警们在忙碌着给他剃头,洗脸,刮胡子。洗漱完毕后又扶他坐在了凳子上。我走到他身边说:“最后再抽我一支烟吧!”。

    今天出家门时我特意装了一包好点的香烟,于是把烟盒撕开,抽出一支递给他。他感激地微微笑了笑,用戴着手铐的、并拢着的双手颤抖着接了过去,迅速塞到嘴边,上下唇将其紧紧夹住,我掏出打火机砰然打出一串淡蓝色的火苗,慢慢给他伸了过去,帮他把烟点燃。只见他低下头去狠狠地一口气就吸进去了半支。那洁白的烟卷随着他猛烈的抽吸,闪烁着火星,快速向上燃烧,并发出“吱吱吱吱”的声响,燃烧过的白色烟灰还在他那微微颤抖的两指间夹着,长长的,稍稍有些弯曲,然后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这白色烟雾顺着他的面颊、头顶袅袅升腾、盘旋、弥漫……,望着……望着……,我的思绪也随着这白色烟雾盘旋、萦绕、飘逸回了一九八五年……。

    那是一个坐落在山脚下,只有二百余户人家,几百口人的小山村。村子坐西向东,依山而居。村里的房子呈扇形不规则地排列在山坡下,取名叫山底村。山坡上植被茂盛,灌木成荫。村子周围是一层一层,一圈一圈,层层叠叠的梯田。梯田里种满了玉米。正值仲夏季节,玉米在主人的精心培育下,热情奔放、竞相增长,已抽茎拔节,长有一人多高。远远望去,一块块玉米梯田连成一片,形成墨绿的汪洋。阵阵微风拂来,波澜壮阔,绿涛汹涌。玉米属雌雄同株,生殖机能均已发育成熟。雄性花穗已勃然怒放,进入散粉期;雌性花蕊也青春难耐,想入非非。雄穗雌蕊含情脉脉,魂牵梦绕。“红娘”化作一阵微风翩翩而至,拂动花粉弥漫开来。“新郎”、“新娘”盖着蓝蓝的天,铺着黄黄的地,欢快地、美妙地交配着、孕育着。四周地边茂密的草丛中,万千昆虫齐声鸣唱,成群结队的蝴蝶在玉米梢头环绕、飘逸,翩翩起舞。一只知了急匆匆飞来,架在玉米杆上,鼓起肚子,扇动翅膀,雄浑激越地唱了起来,原来它也不甘落后,赶来为这场集体婚礼当起了吹鼓手。它们仿佛是玉米王国盛邀而至的婚庆乐队,仰或是这些大千世界的精灵感荷于大自然的恩泽,兴致勃勃地为这一年一度伟大生命的诞生,而欢呼、歌唱!

    “天鼓”隆隆,瞬间天空乌云密布。燕子盘旋着、惊叫着,冲向乱云飞渡的苍穹。喜鹊、乌鸦一边鸣叫,一边钻进树林深处躲藏起来,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霎时间,狂风四起,漫卷着沙土石砾扑向玉米地,“飒飒飒飒”响成一片。玉米秸杆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仿佛一伙老头开怀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东倒西歪,笑得莲花朵朵。一块块、一层层的玉米梯田,类似一条条墨绿的绸缎,此起彼伏,随风飘舞。风在雨头,雨在风后,一阵银蛇狂舞之后,巴掌大的雨点倾泻而下……。然而下了不到半个钟头,雨停了,天空慢慢放晴。突然,西边天空架起一道彩虹。慢慢地,彩虹变宽,变密,变成橙红,弥散开来。东边被雨水冲洗得洁白的团团云朵,似万马奔腾,向西集结,来者均被彩虹染成橙红色。慢慢地,橙红变为丹红,面积愈来愈大,颜色愈来愈深,半边天变成了血红的海洋。山坡被印红了,山底村被印红了,玉米地被印红了,村庄周围的一草一木均被染成了血红色,俨然一个血红的世界。村子里推碾子的、房顶上泥瓦的,玉米地里劳作的人们都放下手中活计,仰面观看。

    突然,一阵惨烈的、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从墨绿、凝重、汹涌的玉米地中传出,打破了这一暴风雨后片刻的宁静。离这声音最近的,正在玉米地里干活的王树生,约莫四十岁出头,扔下锄头,快步冲着惨叫声跑去。刚跑到地头,就远远望见,坡底下的一块玉米田里,刘满柱左手持一个红色的东西,高高举起,狠命的往一个女人头上打.每打一次,伴随着惨叫声有红色的液体喷溅而起。王树生大喝一声:“满柱子,干什么呢!”刘满柱闻声将手中红色的东西扔掉,拔腿就钻进玉米地。玉米地一阵“嗖嗖”作响,划开一条凝碧的裂痕,抖动着、摇晃着,曲曲折折向远处延伸而去。沿途的玉米秸秆纷纷倒下,雄穗、雌蕊也被打碎、折断,掉落在泥土里,一片狼藉。

    起初王树生以为刘满柱拿着一只红鞋,举到头顶一上一下的击打,走近一看,原来是菜刀。菜刀上已粘满了鲜血和头发,整个菜刀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刘满柱是个左撇子,由于用力过猛,菜刀刀刃也被颅骨磕得卷了回去,形成几个大的缺口。再看地下,乱蓬蓬的玉米茎叶秸秆上躺着一个女人,细细辨认方知是刘满柱的媳妇红杏。她仰面朝天躺在玉米地里,玉米横七竖八,杂乱狼藉,倒下一片。红杏气息奄奄,脑袋就像西瓜园里的瓜客们乱刀剁开的西瓜,裂开一道道血红的口子,瓜瓤外露,“嘟嘟”地冒着鲜血。鲜血染红了她的面颊、脖颈、衣服,染红了地里的泥土、杂草,喷溅到四周的玉米秸杆上,茎叶上,雄穗、雌蕊上,一片血红。

    “满柱子杀人了,满柱子杀人了!……满柱子把他媳妇杀了!……”王树生惊恐地转身边喊边往村里狂奔而去。这一消息如同一声炸雷,在人们头顶轰然炸开,炸得这一古老山村战栗抖动。

    山底村人心古朴,淳厚本分。为人处世都遵循古训,“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修桥补路、行善学好。从未有人作奸犯科,危害邻里。虽说背靠大山,但那山是公家的山,谁也不敢乱砍一根去换钱。而村边也没有大河大川可利用,更没有任何矿产资源可开采。祖祖辈辈只有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滴禾下土”,求得盘中餐。老实本分种庄稼过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说贫苦,倒也过得安生,几十年来没有发生过大的事情。然而,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却把人们惊得目瞪口呆,将几十年来的平静撕了个粉碎!

    层层梯田里干活的,街道围坐着聊天的、缝补衣裳的,推磨、碾面的,修房泥瓦的,院子里抱着小孩喂奶的,都齐声立住,竖起了耳朵。恍若草原上一大片正聚精会神啃吃青草的羚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骤然齐声立住,伸长脖子,竖起耳朵,运用敏锐的感觉器官极力分辨着这一不寻常的信息,突然,又一呐喊声传来:“杀人了,满柱子杀人了!”顿时村里村外骚动起来,霎时间乱作一团,村里干活的人们扔下工具、丢下活计,推磨、碾面的撂下碾盘、磨盘,修房泥瓦的跳下房顶,有的沾着一身面粉,有的带着满身泥土,有的抱着小孩,纷纷向村边跑去。

    庄稼地里的人们,也闻讯扔下农具,抹一把汗,快速拨开玉米秸杆,往地边跑去。于是层层玉米地都骚动起来,玉米秸杆、茎叶响成一片,一个个都从玉米地里探头钻出来,站在了地边,向着出事地点翘首张望,接着小伙子们朝着出事地点狂奔而去,而后是女人们,孩子们,随后老人们也拄着拐杖,相互搀扶着远远地站在村边向着人群骚动的地方张望着。

    一个五十岁出头的男人,瘦高个子,尖尖的下巴,两腮干瘪而塌陷,两道眉毛呈“八”字排列,两只三角眼狭小、犀利而机敏,隐藏在两列八字眉毛之下,转来转去好像老在盘算着什么。两鬓略显斑白,背有些驼,两腿有点罗圈,他叫王计财。他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向着出事地点跑去。在下坡时两腿一软仰面朝天倒了下去。随即四肢一扑棱,又站了起来。滚了一身土,也顾不得拍打,甩着两条胳膊,拖着两条沉重的罗圈腿,继续向前跑去。到庄稼地后慌忙拨开人群,踉跄几步,“扑通”一声瘫倒在红杏身边,惊恐地抱起红杏,呼唤着,“女儿!女儿!”周围的人们也在轻声呼唤“红杏!红杏!”当摸着红杏的鼻孔已经断气,王计财一头扑倒在红杏身上嚎啕痛哭!天哪!……苍天!……

    现场围拢了黑压压的人群,有的看不着就往上站,再看不着的再往上站,于是村里人顺着梯田,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围拢上去,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的“桶子楼”,“楼”底中心一个中年男人双膝跪地,怀中抱着血淋淋的女儿,扯着粗哑的嗓子,像一头狮子般发疯似的吼着!……吼声惊天动地,吼声凄惨恐怖,吼得山在摇,水在抖……。

    天空的血红依旧没有褪去,太阳落山,射出万道金光,又给这一血红的天幕增添了几分惨烈!吼声呜…呜…咽…咽……,悲怆夹杂着悔恨,断断续续,在山谷间回荡,在村子上空萦绕,撕碎了全村人的心,撕碎了这一鲜血浸染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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