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一向对爱子没有任何防备,也并未往别处想,便道:“眼下除了你,还有谁能入主东宫?你也是朕与观音婢的孩子,说到出身、才华,样样都无可挑剔。”说到此,他突然沉默下来,想起了嫡长子当年出生时自己的兴奋与激动。谁又能料想到,父子之间竟会落到如今的地步?他教养的时候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才教出这么一个不孝不悌的混账东西?
    李泰喜出望外,双眼之中瞬间便腾起了野心的火焰,趁热打铁道:“那阿爷尽管放心就是了。我绝不会像大兄那样,为权势所迷,怀疑自家兄弟。九郎与我年纪相差将近十岁,身体弱,性情也温和,我疼爱他还来不及呢。若是我底下那些孽障待他不尊敬,他日我百年之后,必将那些孽障都除去,让他继承大位。我们都是阿爷阿娘的儿子,没有我享足了富贵荣华,却让他看晚辈的眼色行事的道理!!”
    他说得十分动情,到极致处,甚至连自己都生出了几分感慨。圣人更是听得眼圈都红了,猛地将圆滚滚的儿子搂进怀中:“青雀啊青雀,有你这番话,阿爷也能放心了。雉奴往后就交给你照顾了……”
    殿外,李治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加快脚步离开了。他走得越来越快,崔渊不得不小跑了几步,才得以跟上他。待周围再也没有宫人时,李治终于停了下来,将手中的几幅字撕成了碎片,宛如困兽一般低声吼道:“这种话亏他也能说得出口!!当人人都是傻子不成!!”杀尽儿子让阿弟继位?!这种虚伪至极的话,换了谁都不可能信!“偏偏阿爷居然会信他!居然傻得相信他!”
    这一瞬间,他忽然体会到了长兄李承乾的痛苦。分明他们都是嫡出之子,看似同样得到疼爱,但偏偏李泰巧言令色,比他们更能讨得爷娘的欢心。如方才那般的满口谎言,人人听来都知道是假,但平日英明无比的阿爷却偏偏信以为真!
    若是李泰成了太子,若是李泰继承了大位——他绝对不可能活得太久!他的皇太弟之言论已经放出去了,又怎能容得下他?说不得便会栽赃他谋逆,将他这一脉全部剪除!或者,干脆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教他无法拥有自己的血脉!皇位兜兜转转,都仍只能在他的后代手中!
    此时此刻,李治前所未有地清醒——他猛然发觉,自己已经被李泰推入了绝境。
    “子竟……子竟……他是我嫡亲的兄长,为何却待我如此狠心?!”十五岁的少年郎有些茫然地问道。他先前只想在两位兄长相争之时渔翁得利,适当地推波助澜,却从未生出真正下手伤害他们的心思。到了如今,他却忽然回过神来:长兄倒下了,他便是李泰最大的敌人。李泰定会将曾经在李承乾身上用过的手段,都尽数用在他身上。不,说不得他连这些手段都不屑于用,只待爷娘百年之后便彻底将他拔除。
    “大王不必惊慌。”同样听了那一番话的崔渊却比他冷静多了,微微勾起嘴角,“魏王太过心急了。大王想想,连咱们都能听得出他的虚伪,朝中诸臣又何尝听不出?皇后殿下又如何能信任他?陛下也是一时受了他蒙蔽,待回过神来,便会发觉其中的蹊跷了。”
    过犹不及。魏王李泰盯着东宫之位实在太久了,眼见着太子被废之后,便再也按捺不住,只想早些将这个位置揽入怀中。然而,他这般急切却落了痕迹,说出“杀子传弟”的话,则更是一着再明显不过的败笔。
    啧,成也孝悌之念,败也孝悌之念。李泰心太急了,急得将满腹聪敏都丢得一干二净,满以为糊弄住爷娘便能成功。
    做完该做的那些事之后,他们一群人都在等着属于晋王的时机,却想不到,魏王会亲自将这个时机送上门来。
    闻言,李治也略微平静下来:“你说得是。”他尚未走到绝境。阿爷阿娘是李泰的凭仗,又何尝不是他的凭仗呢?只要他们尚在,他便有翻身的机会。李泰做得越多,失误越多,便越会让爷娘失望。那时候,他们心心念念的一切,便都将属于他了。
    “大王以不变应万变,便足矣。”崔渊道,“不过,此事还须尽早让皇后殿下知道。”长孙皇后如今正是自责的时候,听了李泰这一番作态,很难不多想。只需她想明白了,为了保住自己所出的三子,她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咱们这就去见阿娘。”李治道,“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便是了。”
    崔渊看向被他撕碎的几幅字,摇首道:“只是可惜了那些字。不如,大王习字让皇后殿下点评罢。”长孙皇后对圣人的影响远胜过其他人,作为幼子的李治若得到她的怜惜与信任,便会立于不败之地了。
    没过两日,李泰“杀子传弟”的言论便传得沸沸扬扬。魏王一派自然罔顾事实大赞他的孝悌之心,只恨不得将他捧成“尧舜”那般的仁德圣君。虽然他并未登基,这般吹捧已经是逾越了,但圣人听得这些,比臣下赞赏自个儿还要高兴——谁能看不出圣心所属呢?其余诸臣见状,依旧是各怀心思。有继续为圣人教养子女的方法担心的,有替魏王的情商感到绝望的,也有仍心怀一线希望想要从中窥得真相的。
    身为嫡亲国舅的长孙无忌思考了许久,终于决定去魏王府见一见这个外甥。谁都不知他在魏王府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与魏王说了些什么话。总而言之,他只坐了一个时辰便离开了,而后立即赶到宫中求见长孙皇后。他与长孙皇后兄妹感情极深,彼此也相互关切,实在不忍心妹妹再受一回打击。但若是此事不告知于她,恐怕日后她便需要承受更可怕的后果了。
    当长孙无忌求见的时候,真定长公主正带着王玫、崔蕙娘、崔芝娘陪长孙皇后说话。听说司徒来了,她们便退到旁边的侧殿去了。晋王妃杜氏对近来风靡京中的天香园很感兴趣,晋阳公主、衡山公主虽然已经去过了,但也想听一听这园子的逸事。于是,王玫便让主持此事的崔蕙娘与她们说一说,她只在适当的时候补充一二。
    长孙无忌并未逗留太久,很快便告退了。长孙皇后几乎是即刻遣宫人将魏王李泰叫进宫来说话。侧殿中的人都多少听闻过“杀子传弟”之说,心中鄙夷,面上却半点不漏。此时推测长孙无忌已经将此事都告知了皇后,心里都觉得快慰之极。有长孙无忌之话在前,想必皇后绝不会轻易被魏王李泰的花言巧语蒙蔽了。
    “他只要轻轻巧巧地说一句话,就占尽了名望与好处。九阿兄好端端的,便莫名其妙成了白白捞得好处的。都说是九阿兄占尽了便宜,我看他才占便宜呢!若是真有孝悌之念,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将太子之位让给九阿兄?还闹什么‘杀子传弟’这一出?当谁都是傻子么?”衡山公主压低了声音抱怨,完全不掩饰愤慨。
    “幼娘……”晋阳公主无奈地横了她一眼,“在姑母面前,不得无礼。”总说什么“傻子”——对四阿兄那些话深信不疑的阿爷又算是什么?
    “真定姑母也觉得我说得对罢?”衡山公主扑到真定长公主怀里,撒娇地问。
    真定长公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环视着晚辈们:“兕子、幼娘,此事你们绝不能牵涉其中。无论是青雀还是雉奴,都是你们的兄长,偏袒谁都不合适。阿杜如今更是尴尬,还是早些回武德殿去罢。”她也不该掺和在这件事中,早些离宫也安全些。
    众人便纷纷起身,准备去向长孙皇后问安告退。然而,未等她们出得偏殿,长孙皇后的贴身宫婢便赶了过来,请真定长公主去寝殿说话。留下来的晚辈们想了想,只能坐下来继续低声议论。不过,她们都避开了魏王李泰相关的话题,只说了茶楼、茶肆、私宅以及女医院、女医学等事。
    李治与崔渊最近也频繁来往于立政殿。原本两人该在武德殿习字作画,而后带着字画来立政殿请长孙皇后评点。但听说长孙无忌求见皇后,皇后又唤人去叫了李泰之后,两人便很默契地提前结束了习字,赶来了立政殿。
    他们想知道长孙无忌到底说了些什么,无法自长孙皇后处旁敲侧击,只能靠自己的观察来判断了。对于李治而言,这种察言观色之举并不稀奇。他虽然从未刻意查探过阿爷阿娘的想法,但多年与嫡长兄李承乾、嫡次兄李泰相处,一个阴晴不定一个虚伪,不知不觉便促使他养成了辨别他人情绪的技巧。
    两人有说有笑地穿过大吉殿,来到立政殿前,却正巧遇见了李泰及魏王孺子王氏。
    李泰这两天春风得意,连举止都似乎比寻常多了两分傲慢之态。李治与崔渊过来与他见礼,他也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便举步欲走。不过,见李治乖巧地退在旁边,他突然想起自己在阿爷面前许下的诺言,不禁觉得他有些碍眼。转眼又看到他身边的崔渊,更觉得胸口有些发堵:这可真是奇怪得很,他连太子都未当上,李治也远远不是皇太弟,却仍有崔渊这般的人才紧跟在他身边。若他日当真让李治当上了皇太弟,恐怕他的皇位与子孙都危矣。
    想到此,李泰不由得有些烦躁,眼角瞥见身侧的王氏悄悄抬起眼,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看向李治,心里立即升起了一股无名之火,熊熊燃起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皆燃烧殆尽。
    “雉奴。”他缓步走到李治面前,双目中透着蔑视与寒意,“想必,你最近也听说了一些闲话罢?若是你听话,这些倒也不是不能成真。”
    李治抬起眼,有些不安:“我……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阿兄放心罢。”
    “谁知道呢?”李泰道,“不过,你要是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小心思,可别怨我心狠。呵,先前你与汉王走得那么近,谁知道你与谋逆之事会不会有什么干系呢?”
    他的话中充满了毫无顾忌的威胁之意,令李治心口都有些发冷了。他双目微微红了起来,泪水在眼中转了转,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我与汉王叔只是讨论书画而已,也不知道他会挑拨大兄去谋逆……”
    “总之,你好自为之。”李泰打断了他的辩解,冷笑一声,带着王氏扬长而去。
    李治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哽咽起来。崔渊瞥了旁边的假山石一眼,十分配合地低声安慰着他:“大王尽管放心。谋逆之事若无实据,必定不可能栽赃。且与汉王来往之人多得很,难不成人人都有异心?魏王也不过是……借此警告大王而已。”
    未等他的话音落下,衡山公主便气冲冲地从假山后跳了出来,怒道:“他以为自己是谁?!还没当成太子呢!就敢这么威胁九阿兄!若是日后成了太子,甚至成了皇帝,恐怕转眼就恨不得栽赃九阿兄了!!我绝不能让他如意!”说着,她便冲去了立政殿。
    李治在后头喊道:“幼娘!别冲动!”
    但衡山公主却并未停下,已然跑得远了。
    “原以为假山之后有人为我们作证便够了,却不想竟然是幼娘。”李治皱起眉,眼圈依然微红,神色却十分从容,“我并不想让她牵涉其中。”
    “事已至此,大王只能顺势而为。”崔渊道,“魏王已无兄弟之情,便是没有今日这一出,恐怕也不会多照拂两位小公主。大王往后更疼爱她们一些,让她们都能过得安宁幸福,便足够了。”
    李治颔首,低声道:“我没能得到一位好兄长……一定会做一个好兄长……”
    崔渊沉默不语:在皇权之下,所谓的好兄长又能持续多久呢?恐怕谁都不能确定罢。
    ☆、第一百九十九章 揭破虚伪
    就在立政殿内因衡山公主的一席话而风波乍起的时候,两仪殿中,圣人正在与重臣们讨论立太子之事。按照祖制的宗法继承,嫡长子李承乾被废,嫡次子李泰便是入主东宫的不二人选。圣人对于李泰自是再满意不过,才华横溢而又爱护兄弟姊妹。不得不说,在李承乾屡教不改、冥顽不灵的时日里,他时常忧心这偌大的大唐交给他是否合适,但又因爱子之故不愿舍弃他。如今不得不更换太子,有这样一位皇位继承人,他才能彻底放心。
    两仪殿内瞬间陷入沉默之中,诸臣无不正在绞尽脑汁组织语言反对。崔敛忽然出声道:“陛下,臣以为,魏王并不合适。”不待圣人横眉怒目,他便紧接着道:“‘杀子传弟’看似大善大真,实则大恶大伪。皇孙们何其无辜,尚未出生便定下了必死之结局。而且,虎毒尚且不食子,魏王如此表态实在令人心寒。更何况,魏王平素与晋王也并不算十分亲善,果真会为弟而杀子么?若是当真孝悌,便应该直接将太子之位让给晋王才是。如此,兄弟二人与皇孙们都能保全——此举方为大善大真。”
    圣人微微一怔,拿起手边的折子便一股脑地砸了过去:“一派胡言!!竟然胆敢诋毁魏王!你究竟是何居心?!”若不是他还记得崔敛是真定长公主的驸马,他的妹夫,恐怕下一句便是让千牛卫将他拖出去了。
    “陛下!”褚遂良出列,亦凛然道,“其实陛下心里也应该很清楚才是!只是不愿意相信,魏王确实居心不良!臣也赞同崔少卿所言,魏王绝非心怀孝悌之念者!兄弟之情如何能作伪?这么多年来都不见他如何照拂晋王,怎能轻易相信他会‘杀子传弟’?”
    圣人猛地掀翻了面前的书案,拔出身侧的佩剑指着他们俩:“你们……你们……”他觉得非常愤怒,从未有人胆敢在他面前指责李泰,这两人到底为何要跳出来?!他们是受了谁的指使?他脑中有些纷乱,有什么事实似乎想要冲出重围,却被他强硬地压了下去。他不愿意相信,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居然为了太子之位欺骗了他!!他已经失去了嫡长子的敬爱与濡慕,如何能承认自己又失去了嫡次子的信任?!
    “陛下息怒。”长孙无忌起身劝道。
    “连你也……你是青雀的舅父!!”圣人怒视着他,想也未想就将手中的佩剑扔了过去。
    长孙无忌不闪不避,任那佩剑砸在身上,冷静地道:“陛下,正因为臣是他们的舅父,才不能坐实青雀继承太子之位。陛下是他们的阿爷,心里对他们只有疼爱,却从未真正看清过他们的本性。魏王生出不臣之心久矣,若无他步步相逼,太子……大郎又如何会走到如今的地步?我今日去魏王府,与他说了些话,更确定他说出‘杀子传弟’不过是想谋取东宫之位而已。他口中谈及雉奴的时候,从未有过什么爱护之心。”
    “陛下,不妨将太子……庶人承乾、晋王、魏王都唤过来,仔细问一问。”房玄龄道。
    高士廉也颔首:“陛下也听一听,他们兄弟几个到底都是如何想的。”
    圣人已经气得涨红了脸,双目中更是布满了血丝。他很想驳斥这几位爱臣,但心底却有什么声音已经浮了出来。以前从未想过的事变得无比清晰,三个爱子往日的一举一动也从真挚无比变得意味深长。他不得不承认,李承乾与李泰之间的关系势同水火。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兄弟之间的置气,但两人在他面前添油加醋攻击指责另一人的事,多得宛如滔滔潮水,完全冲去了他那些自欺欺人的想法。
    庶人李承乾仍被关在东宫,来得很快。自从谋逆事发之后,他供认不讳,往日总是阴郁无比的脸孔显得更加死气沉沉。他拖着跛腿,一步一步地走进两仪殿,而后面无表情地跪倒在地:“庶人承乾,见过圣人。”
    圣人微微地颤抖起来,他往后再也听不到嫡长子唤自己一声“阿爷”了?“朕欲立青雀为太子,你认为如何?他可能当得起东宫之位?”
    在场之人心中都很清楚,李承乾与李泰如今是生死仇敌,绝不会替他说好话。不过,他所说的话圣人或许不会信,但待会儿晋王说的话,圣人却不得不信了罢。只期望晋王别在这个紧要关头怯场才好。
    然而,李承乾勾了勾嘴角,却并不似谋逆事发那日一般,只顾着辱骂李泰。他扫了一眼旁边那些重臣,道:“呵,他总算是得偿所愿了。我当太子的时候,他便图谋不轨,处处与我针锋相对。若不是有他在后头推波助澜,我又怎会生出那么多恶念。不过,谋逆之事确实是我之过错。大约我往后也不会寂寞,九郎和三郎很快便会来陪我罢。”言下之意,李泰绝不会放过他,也不会放过晋王李治和吴王李恪。
    “……”圣人退后两步,趺坐在地上,“退下。”
    而后来的是李治。他与崔渊正要去立政殿见长孙皇后,远远便听闻寝殿附近喧闹起来。两人正在犹豫是否要过去将衡山公主捞出来,圣人遣来的宫人就过来传唤了。崔渊陪着李治到了两仪殿前,远远地目送他走进去。时机实在是太巧妙了,或许,这便是属于晋王的天命罢。真龙天子的气运,谁都无法夺走。
    李治方才哭过一场,双眼仍是微红,脸上也有些泪痕。诸臣暗自观察着这个看似苍白瘦弱的少年,纷纷在心底评估着他是否能胜任太子之位。瞧起来有些怯弱,并没有人君之威严——不过,他年纪幼小,之前主持摹本之事也十分顺畅,应该是位可造之材。而且,不提别的,光是他温和的秉性,孝顺爷娘爱护妹妹的举动,便让看够李承乾与李泰的低情商的众臣都觉得十分满意了。
    “阿爷想立青雀为太子,雉奴觉得如何?他可能入主东宫?而且,他许诺‘杀子传弟’,你往后……”圣人说到这里,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当日听起来那般大孝大悌之语,为何复述出来竟如此虚伪?虚伪得令他都很难再张开口说下去。
    李治谨慎地答道:“阿兄才华惊人,定能当得太子之位。不过,侄儿们都很无辜,孩儿也没有别的心思……什么‘杀子传弟’,阿爷还是别再提为好。”
    圣人望着他,忽然问:“雉奴,你方才为何哭泣?你许久都不曾哭过了,谁让你受了委屈?只管和耶耶说。”
    李治摇首,低声道:“只是风沙迷了眼而已……”
    他这样的借口,圣人当然不信,便道:“方才有谁跟在你身边?让他们来回话!”
    “孩儿刚才一个人……”李治话音未落,殿外的王方翼便回道:“启禀陛下,晋王是与崔子竟一同过来的。”千牛卫是圣人的贴身侍卫,自然只听圣人的号令,也不会轻易为谁掩护。当然,此时李治最不需要的就是掩护了。
    “将崔子竟叫进来!”圣人的情绪看似十分平静。旁边的重臣们却似想到了什么,均隐晦地交换着眼神。而始终一言不发的崔敦暗暗咬牙,对于自家幼子无缘无故被卷进来有些担忧。
    崔渊奉召而入,行礼之后,便将方才之事一一道来。他就像说旁人的故事一般,一字未增、一字未减,让人留出些许想象空间,又极精准地把握住了关键。连圣人都能轻易地填补脑中的场景:李泰得意洋洋地用汉王李元昌之事来威胁弟弟,仿佛栽赃谋反不过是他的一念之间。而李治被兄长惊吓住了,毫无反抗的余力。
    “我怎么会养出这么两个孽子!!”倏然,圣人猛地跳了起来,情绪完全失控了,忽然便向旁边的柱子撞去。长孙无忌等人离得近,立刻挡在他面前。一撞不成,圣人立即又拿起方才他砸过去的佩剑,就要往胸口刺去:“一个两个谋反!还花言巧语蒙骗我!是不是想将我活活气死?他们这些小畜生就能登基了?!死便死罢!!我居然教养出这么些孽子!也无颜见祖宗了!”
    “陛下息怒!”
    “陛下小心!!”
    “阿爷!阿爷!!”
    两仪殿内霎时间一片混乱,这些重臣都是文臣,身手不及文武皆备的圣人敏捷,拉拉扯扯地都无法夺过他手持的剑。眼看着他就要成功地自残了,崔渊冷不防地便空手夺白刃,将佩剑紧紧攥在手中,又赶忙退后几步,与乱成一团的人群拉开距离。
    失去了剑,圣人嚎啕大哭,李治跪坐在他身边陪着哭泣。群臣面面相觑,也跟着落泪。两仪殿里哭声一片,直到长孙皇后再度卸去钗环,素服而至,这一团混乱才勉强结束。群臣急忙退避,崔渊拎着那柄佩剑跟出去,也松了口气。
    两仪殿内只剩下帝后与晋王一家三口。
    “陛下。”长孙皇后伸手,缓缓地擦着圣人的泪水,又将李治揽入怀里,“青雀性情偏狭,不适合东宫之位。立雉奴罢,雉奴一定不会再让我们失望。”她脸色青白,便是调养多日的身子,也经不住接二连三的噩耗冲击。不过,只要能保住三个儿子,她强撑着病体度过这一段时日也值得了。
    “……立青雀,大郎、雉奴必不能存……”圣人悲从中来,看着长孙皇后怀中的幼子,“雉奴,耶耶和阿娘只有你了。”李承乾与李泰定然都不能留在长安了,到头来,他们身边只剩下幼子尽孝。难不成,这便是当年“玄武门”杀兄杀弟的报应么?所以让他的儿子们也兄弟阋墙,难以共存?
    将佩剑留给仍守候在两仪殿前的崔敦、崔敛之后,崔渊便回到立政殿去接真定长公主、王玫、崔蕙娘、崔芝娘。此时立政殿刚平静下来,晋阳公主紧盯着衡山公主不让她再踏出侧殿一步,晋王妃杜氏因避嫌的缘故也回了武德殿。魏王孺子王氏惶然无措地陪着失魂落魄的李泰,也没有心思再搭理任何人。
    “大事定了?”临上厌翟车时,真定长公主忽然问。她目睹了衡山公主向长孙皇后告状,而后引发了一位护犊母亲的愤怒,自是猜测得出长孙皇后去两仪殿会是什么结果。一日之内,事情直转急下,或许会令许多人都觉得吃惊意外罢。
    “叔母放心。”崔渊回道,并未明言。
    此时人来人往,当然不适合多说什么,真定长公主便携着崔蕙娘、崔芝娘上了厌翟车。王玫与崔渊上了后头的翠盖朱轮车,正待要询问一番事情始末,便觉得手心中有些滑腻:“四郎,你受伤了?”
    崔渊摊开手掌,任她小心翼翼地查看:“无妨,不过是皮肉之伤而已。”他空手夺剑,又担心伤及圣人,所以在手心中划了两道,并不严重。他也从未想过圣人竟是如此至情至性,说怒就怒,连自戕之事也能做得出来。不过,历经这一桩桩事之后,总算是尘埃落定了。也不枉他受这么一回伤。
    王玫取出清水,给他擦干净掌中的鲜血,见着两道皮肉翻卷的伤口,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疼不疼?眼下没有药,只能回家后再说了。”她完全不理解,崔渊去了一趟两仪殿,怎会负伤而归:“难不成有刺客?”
    “你想得太多了。”崔渊笑道,便将今日的经历与她仔细说了。
    这些事跌宕起伏,仿佛是历史中真实发生的事件,又远比后世的小说影视剧还更加充满巧合与意外。当今这位圣人的形象也彻底走下了神坛,成为一个有血有肉、性情真挚的人。王玫摇了摇首:“想不到,储位之事就这样定下了。”
    “两个皇子谋逆,牵连了一大群人,还不够么?”崔渊接道,目光略有些复杂,“不过,苦苦等候的时机转瞬即至,晋王果然是真命天子。”
    “如此也好。四郎,咱们很快就能出京了?”
    “待关试之后罢,想来咱们可以等到五月初出发。”
    “那时候孕期已经出了三月,动身启程应该也无碍。”
    两人相视一笑,显得无比轻松。
    ☆、第二百章 灞桥离别end
    次日,圣人发下册书,正式立晋王李治为太子,挑选吉日行大典之后便入主东宫。此册书甫出,便令长安城内高门世族均无比震惊。除了昨日历经两仪殿中风波的一众人等,谁能料到前两日还无比风光的魏王竟然无声无息地失败了?而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晋王,居然渔翁得利,成了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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