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徽宗坐在御书房之中,安公公安静的站在他的身后,徽宗微微皱起眉,颇有些厌恶的说道:“小安子。”

    安公公向前走了一步,低下头,徽宗捏了捏眉间,低声道:“朕怎么觉着,这屋子好像变了个样?”

    安公公疑惑的看了一眼徽宗,恭敬道:“陛下,奴才回了宫,便将这屋内的陈设都按照陛下从前的习惯挪了回来。”

    徽宗拿起笔架上的笔,刚写了一个字,又猛然撂下,冷哼一声,“明儿个叫内务府将这屋子里的陈设都给朕换了!”

    安公公闻言,连忙应下。徽宗烦躁的站起身,在屋内走了几步,而后冷哼一声,走出屋去。安公公忙拿起一旁的大氅跟了上去,“万岁爷,入夜了风大,还是要仔细些身子才是。”

    徽宗拢了拢大氅,目光悠远的看向宫外,“蒋麟是明日午时处斩吧?”

    安公公悄然应了声:“是。”

    “真是便宜了他!”徽宗冷哼一声,手狠狠的砸向那白玉栏杆,安公公闻言愣了愣,略想了想,便知徽宗口中的“他”,并非指着蒋麟,而是另有他人,安公公也不做声,默默的站在徽宗身后,“朕知他狼子野心,背后必定同许多人都有着牵连,可牵一发动全身,边关战事未熄,却也不是查处的好时候。”

    “陛下,奴才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安公公小心的开口,弓着身子,眼睛偷偷的瞥向徽宗。

    “你我从边城回来,朕自是知道你的忠心,有话便讲,吞吞吐吐的做甚。”

    安公公行了个大礼,跪在地上,“奴才有罪。奴才未得皇上命令,便私下处置了小路子。”

    “小路子?”

    安公公愤然的说道:“这小路子本是奴才的徒弟,在内务府当值,当日陛下失踪,这小路子便觅了新主,不把奴才放在眼里,宫里贯是些见风使舵的奴才,便各个都听了那小路子的教唆,奴才临出宫前,这些奴才便明里暗里的为难奴才。”

    “哦?还有这等事?”

    安公公昂起脸,高声道:“如今我寻到了陛下,也是这大内的总管了,奴才又在他之上,自然是要杀鸡儆猴的。陛下,这大内有大内的法子,江湖自然有江湖的规矩,整治这些奴才,又何必脏了陛下的手?”

    徽宗喃喃自语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小安子。”

    安公公又俯下身子,“奴才在。”

    “朕母后的师门,也该找人清一清了。”

    夜已深了,梆子敲了三声,街上早已寂静无人,安公公独自驾着车,来到谦诚山庄的京城别院,他“咚咚”的敲响门,好半天,门房的小厮才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门没好气的问了句:“谁啊——”

    安公公笑眯眯的看着小厮,他那一身衣料倒是比之寻常人家也好上几分,便是大门上的门钉,也是镀了层金的。心中暗暗想着,这谦诚山庄的确产业颇丰。“劳烦小哥,将这拜帖交给你们主子。”

    安公公说话带着几分太监惯有的阴柔之气,如今街上无人,夜里安静,声音更有些尖细,这小厮前些日子见过了来宣旨的小太监,见二人声音如出一辙,而这人三十几岁的模样,面上却未留须发,便也知是个太监,忙将安公公请进了门。

    安公公等在前厅,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言梓谦才走了出来。这是安公公第一次见到这个江湖人称“玉面公子”的言庄主,如今却见他脸上戴着面具,头上只有零星的几根头发,安公公却镇定的走上前,言梓谦见状,忙向他拘了一礼。二人离得很近,加之屋内灯火通明,安公公一眼便看到言梓谦头上的脓疱,他愣了愣,伸手便将言梓谦扶起,手却勾住他宽大的衣袖向后一带,言梓谦的胳膊露在了外面。胳膊上仍旧有不少脓疱,脓疱之间的皮肤已经变成通红的一片,安公公退后几步,深深的看了言梓谦一眼。“杂家是万岁爷身边伺候的,深夜到访,打扰了。”

    “在下这幅样子,怕是吓到公公了吧。”言梓谦赶紧将衣袖拉了下来,请安公公坐下。

    安公公坐下后,缓了缓,这才说道:“不妨事,言庄主怎会……”

    “不过中了奸人的计,不提也罢。”言梓谦狠狠的说着,紧了紧拳头,而后才开口问道:“公公此番前来,可是万岁爷有何旨意?”

    安公公看了一圈,发现暗一并没有跟来,开口问道:“怎地不见那日救驾的小兄弟?”

    言梓谦愣了愣,忙传唤小厮,将暗一与月宁传唤过来。不消片刻,二人走进了屋子,见安公公坐在正中,忙拘礼问安,又规规矩矩的站到言梓谦身后,“杂家这次过来,并非万岁爷的旨意。”言梓谦闻言,不知如何答话,便见安公公拿起杯子,喝下一口茶,不急不慢的说道:“杂家随万岁爷回京后,常听万岁爷念叨言庄主年少有为,府中暗卫均是卧虎藏龙之辈。若非言庄主派人仗义相救,万岁爷这遭回京,怕是没这么容易呢。”

    言梓谦忙抱拳,恭声道:“草民虽不过是个商人,可也知国家危难当前,必要出一分力,宁王狼子野心,勾结不少江湖中人,若不是他遣人追捕,我家暗卫定然会追上大军,将消息早早送达,陛下也不至陷入当日的危险了。”

    安公公将茶杯放下,欲言又止的看了看言梓谦,“今日见言庄主如此,倒是颇为意外,可是有何仇家?”

    言梓谦咬牙切齿的说道:“圣上刚刚出征,这宁王便来寻了在下。我回绝之后,第二日便派了一群江湖中人来我别院捣乱,这才中了此毒。”

    安公公闻言,“言庄主便这样既往不咎?”

    言梓谦手里扶着椅子的扶手,狠狠的握着,只听“咔”的一声,那把手竟被他生生的掰了下来,他将那木头扔到地上,冷言道:“若非迫不得已,又如何会既往不咎?这宁王寻了青刀门的人来我别院作乱,这青刀门……”

    安公公却淡然开口道:“便是青刀门又如何?江湖恩怨江湖了,杂家今日见言庄主此番景象,自会向圣上禀明,圣上又怎会责怪你们这些忠君的江湖义士?”

    言梓谦转头看向安公公,只见安公公颇为镇定,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言梓谦试探的开口道:“可是皇上的意思?”

    安公公却笑了,走到暗一跟前,拍了拍暗一的肩膀,“皇上今日还念叨你,说你一路护主有功,那日祭坛之中,若不是你舍命与蒋麟拼杀,李老将军的带来的精锐怕是要损失惨重的。”

    暗一忙跪下,恭敬道:“护主乃暗卫本分,草民既得了庄主命令保护圣上,定然要竭尽全力,那蒋麟卖主求荣,另觅他主,便是有再多军功又如何?”

    安公公心中暗自计较,这月翌竟比言梓谦更明事理,若能沦为己用,怕是更为上道些。便笑着开口道:“那你家庄主被人暗害,你便这样算了?”暗一闻言一愣,忙抬起头看向言梓谦,见言梓谦不说话,心里也知这是安公公暗示自己清理青刀门,他想到日后若想与月宁长久相伴,不若这次立功向皇上请旨,届时便是言梓谦再有计较,也不敢不遵从圣命,低下头抱拳道:“草民定会血洗青刀门,为我庄主报仇!”

    安公公大笑几声,向门口走去。暗一忙站起身来,言梓谦冷冷的看着他,“灭青刀门事小,可你又知这江湖中有多少门派与宁王有所牵扯?如今我王家大仇尚未得报,又引来这一身麻烦!”

    暗一恭敬的回到:“庄主,安公公此番前来,定是皇上授意,那青刀门本是太后母家所立,皇上即便再不喜,也要顾着忠孝,定然不会出兵,更何况那青刀门乃江湖门派,朝廷冒然出兵,必定引发江湖震荡。若此次灭了那青刀门,便是站在圣上这边,日后为圣上办事,圣上定会彻查我王家旧案的。”

    言梓谦心中也知暗一所言非虚,便看了暗一一眼,冷哼一声走了出去。月宁见言梓谦走了,也向门口走去,暗一见如今夜深,前厅已再无他人,快走几步,一下子拉住月宁的手。

    “宁儿,你,你自回来后为何一直躲着我?”

    月宁却不说话,背对着暗一,任由他拉着,暗一见她不言语,叹了一口气,“我,我既应下了你,你我既已定下了婚约,我,我定然不会让你再嫁与他人的!”

    暗一猛然拉过月宁,却看到月宁原本清秀的小脸,不过几日功夫竟已有些凹陷,一双眼睛畜满了泪水,月宁看着他,笑道:“翌哥哥,你我回来还有得选么?你是庄中暗卫,宁儿也不过是庄内的奴婢,你我为庄主卖命,我们当真有得选么?”

    暗一咬咬牙,发狠的将月宁拉入自己怀里,“宁儿,这次我剿灭青刀门后,便回来向圣上请旨娶你,纵使庄主拦着,我也要娶你!”月宁将头埋在暗一怀里,二人从边城回来,便再也没有今日这般亲昵,“宁儿,我知自己不过庄中暗卫,万事皆要听庄主之命,可宁儿,我在那小村便已盟誓,此生定不负你。若庄主真拦着,那你我便离开京城,一起闯荡江湖,做一对神仙眷侣。”

    月宁哽咽着问道:“那你父母之仇,便不报了么?”

    暗一笑笑:“若我父母泉下有知,定然会希望你我好好的过完后半生。王家虽被陈帛展那奸人所害,灭了满门,可我父母也不过是王家的家生子,受了牵连罢了。此间仇恨,又怎是能同庄主比的?陈家害他满门抄斩,失了官位,终日隐姓埋名,我不过是王家的奴仆之子,若双亲尚在,也定然不会希望我与这朝廷中事牵扯甚多的。”

    月宁听着他的话,抬起头看着暗一,他虽言语轻快,可眼中却仍旧带着仇恨,她心知暗一如此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也知道以暗一的为人,若让他放弃仇恨与她隐居山林,暗一也会答应。便是暗一这份情谊,她又怎能辜负?她只此次回京,定然命运就由不得自己,纵然暗一想的万般周全,自己为了家国仇恨,更不能脱离这个漩涡。

    她猛然间想起那日,她与郭婆婆说完话,郭婆婆却从怀中掏出一张明黄的绢帛圣旨,原来郭婆婆早就与她皇兄有所联系。那圣旨中言明,让她回京后便借助谦诚山庄的势力进入宫中,她自嘲的笑笑,便是在小村,自己也是在皇兄的监视之下。中原大地广袤,可何处又能让她安心隐藏?如今,暗一对自己情深义重,可若她皇兄知道,她便是因为此人放弃了国仇家恨,那她的皇兄又会怎样对待暗一?

    月宁看了看暗一,她自问无法像暗一一般,为了对方放弃仇恨,便是在小村的日子里,她父皇被掳的一幕,她落入水中时,她父皇高喊着“汝何故生我家”,还有她母后的绝望与无助的眼神,她皇兄听到她父皇传位之时,满眼的愤恨,她都记得。尤其是她爱上了小村自在的生活后,这一幕幕更是日日在她的梦里重复,便是如此,她更知暗一究竟放弃了什么,更知暗一为了她是怎样的深情,她想起暗一说的的“不负你”,可终究,自己要负了暗一。

    天还未亮,暗一便走了,言梓谦让他带了二十个暗部,前去剿灭青刀门,月宁坐在秋千上,看着暗一的背影,心中空落落的,暗一回来后,她怕是已经嫁入宫中为妃了吧。就让自己再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吧,若真的可以重来,她只想上天不让她生于帝王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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