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星悬挂在山岗高高的顶上,泛着冷清的白光,天色已渐渐微明,大地犹自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薄纱,这是属于神秘孤寂的时刻。漆黑的野草在微微颤动,荒村萧条的卧着,没有一些活气。模糊而墨绿的山峦与苍蓝而遥远的天际现出一痕鱼肚白,寥廓的苍穹中半明半暗的云低低笼罩在湿漉漉的薄明中,空气里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气,淡淡的清清的雾气,润润的湿湿的泥土味,飘荡在野外和空荡荡的街上,顺着破陋的门缝渗进酣睡人的梦中。数不清的露珠一滴一滴地缀在草茎和树叶上,蜘蛛网上也沾了露水,麦苗的梢上都冒着烟,周围便更是死一般静。

    大约过了一刻钟,鱼肚白变的晕红,在茫茫的白雾远处,沁润着淡淡的一片绯色幻想。不怎么浓重,也不鲜艳,灰扑扑,沉甸甸的。没人在意的时间放佛不正常流动了,而是卡顿,从这一景突然跳到另一幅去,当你醒悟过来的时候,只会愕然的发现那抹淡红色加深了,范围变大了,把邻近的云也染透了。天边的云一例上边是静谧的冷色,下边热烈的暖色,蓝色被稀释,呈半圆的放射状,越往内越淡薄。苍茫的地平线上溢出一层白色,灰变黄,黄变红,又变紫,渐渐地在裂开一条缝隙,慢慢的,缝隙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宽,同时越来越亮。突然,又漏过一个节拍,太阳在惨白中带一丝血红的光波,在你的目瞪口呆中喷薄而出,一道道灿烂的光芒,扫退残星晓月,天空映得红彤彤的。大地也被涂上了一层浓厚的金黄色,一颗颗露珠盈盈颤颤,五彩斑斓,闪烁着晶亮的光。

    维克多沿着小河走,河水从遥远的山丘流来,山丘上的城堡岿然不动。朝阳冉冉,微风飘忽,减薄了几分浓味,白白黑黑的水面粼粼而动,于是整条河都好象在活动,所有的水都涌向太阳照着的地方来。云雀在宛啭歌喉,不是装着甜蜜的声音,而是自在快乐地吱吱叫着,忽然从草丛里飞走了。成群的灰雀不时在辽阔的田地上空低飞盘旋,又像雹子似地纷纷散落到地里。突然,在维克多头顶的上方,一只乌鸦无聊地叫了一声朝乡间的教堂飞去。草尖在太阳底下闪着,露珠悄悄的缩小,无声无息的消失,不留下一点泪痕。这里到处长满了乱蓬蓬的长得很高的杂草,开始发黄的布拉狐尾草,蔓生的常春藤,有些地方生着矮小的马鞭草,中间稀疏地夹杂着些鼠尾草,再走过去又是一大片收割过的牧草。他从一片茂密丛杂的花草中间,轻轻悄悄地走了过去,杂草都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裤子上沾上了鬼针草的芒刺,脚底下踩碎了蜗牛壳,粘上了洋白蓟和蛞蝓的粘液。这以后,地面上就耸起灌木丛,树木,干草垛。慢慢地太阳完全显露了庞大的金身,热力已经烤透了凝结的晨露和饱含着水分的云层,红光逐渐变化为了纯白的光,白天开始了。

    突然,嘈杂的声响打破了村子的平静,接着他看到了一个个身影,匆匆地在村口一闪而过,完全不像昨日的笨拙和木讷。他们都朝向同一个方向,沿路吸收了无数村民进去,长衣的和短衣的,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小的,彼此间用不着交谈,因为他们都知道。“乍德,你们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维克多拉住其中一个年轻人,他是昨天多嘴并挨训的那个小伙子,此刻他不同于往日,和村民一般的急促样。他试了试甩不开维克多手,无奈的停下来,平复下心情,才开口说:“克里斯蒂安娜小姐来我们村子了!”他如此自豪的向外乡人宣布,“你放开我,我得赶紧过去,去晚了,就占不到好地方,领不到东西,一切都完了。”维克多这才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上拿着的空布袋,他松开他的手,他挣脱了束缚,一刻不停留,一缕烟的消失在街尽头。

    这种毫无秩序的行动逐渐有了一个方向——人群从大街涌到通往村口教堂的街。到了那儿,大家又往路中心挤。有几个发育不全的小伙子,默默地、心事重重地打头儿跑着。在十字路口,便帽踩在地上,草帽抛向空中,街上嗡嗡地响着说话声。孩子们尖声打着口哨。到处尽是人,有的站在停着的干草车上。绝大大部分慌慌张张地涌进教堂前边的尘土飞扬的小广场,波浪状的行走,愈走愈快!钻过木头栅栏,四散到各处,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到处都是人,窗子中,屋顶上,小教堂的破碎的花岗石台阶上,都望着一层层洋葱般的人群中心。外面的人们在跑来跑去,脖子都伸得老长,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慢慢地落下来,细如柴条的干瘦的粘满泥粪的小腿矫健的充满弹性的跳起,每次冒出一股呢喃不清的咒骂,或者从弓着身子泥鳅一样往里面拱,每当这时,人群中就爆出一阵怒吼。可是就在另一侧,房子前面却寂寥无人,只停着一辆巨大的马车,马车夫坐在前室,抱着臂膀,用眼白的余光轻蔑的扫视着乌压压的人群。那几个发育不全的、心事重重的人又出观在村民眼中,在马车夫的注视下灰溜溜退回到人群。人群沉寂下去,倾听着,右边的一个人晃动了,哗啦啦倒在人行道上。人群咆哮起来,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发育不全的的小伙子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们挤倒了。

    一会儿,四周就都是人了。就像倾巢而出的工蚁,村民们团团围拥挤在一起,被带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粗狂的喊声、羞愤的尖叫声和稚嫩的哭声振动着大家的耳膜,无论个儿高矮,都左右转着脑袋,煞有介事地四处张望。人越来越挤了。形迹可疑的浑浊饥渴的脸,混在人群伺机抹油。人群不住反复揉搓,每挤进一步,空间更涸浊一些。好似把胸腔内的空气都挤压出来一样,有些鸣音此起彼伏,唿哨声,无赖的叫喊声,在喧闹的人堆中断断续续传出来,大家在那儿不由得挤做一堆,又是叫嚷,又是吹哨,又是唱,又是笑,因为他们不能用说话来表达种种冗杂的情绪,只能用尖啸来发泄一下。大家越挤越紧,象一群牲口,觉得全群的热气流到了自己身上,被污浊的空气熏得面孔发黄,而每个人都感到浓赤的热血在血管里贲张。瞧,拿围巾遮住了褪了色的胸衣相干瘪的前胸的、未到年龄就变丑的女人的面孔,注定的胆小怕事的尖削的僵硬的面颊的农民,这些生活艰难、被平庸的性格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小人物,掩盖在衣服底下的亦裸的贫穷里的背、肩膀、摇摆的胳臂汇集的凝聚不了的沙,驳杂的颜色中没有了纯净,容易满足的希望容不得坚硬。不知是谁开始往拥挤的人群扔石子,圈中人火气腾腾,怒目张望,圈外人好以整暇,带着胜利的笑,一脸看好戏的得意样子,他们一边寻求刺激,一边焦灼不耐的等待。

    维克多来到最外围,这里三三两两站着出头丧气的村名,他慢慢踱到其中一个农夫身边,好奇的问道:“我刚才看见陆陆续续来了好多别的村子的人,你们只为了见克里斯蒂安娜小姐吗?”

    “你就是那个旅行者,”农夫裹着一条脏的不能再脏的头巾,背后背着同样一个空口袋,表示恍然并理解,“克里斯蒂安娜小姐是贝格宁男爵的第四个女儿,她和她的十四个兄弟姊妹完全不一样,他们全都是烂透了的坏种,唯有克里斯蒂安娜小姐纯良无垢。牧师老爷说克里斯蒂安娜小姐诞生的那晚,他在为男爵妇人的平安祈祷的时候罕见的接到了地母的神谕,他告诫男爵:若是男孩,‘将被儿子所杀’;若是女孩,后世贵不可言。所以男爵异常宠爱克里斯蒂安娜小姐。克里斯蒂安娜小姐一天天的长大,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就算是鲜花和她在一起也会黯然失色,就连伯爵的儿子都为她神魂颠倒。但是比美丽更可贵的是她的善良。男爵决定向我们课以重税,令我们苦不堪言。我们的克里斯蒂安娜小姐,眼见民困民苦,心中不忍,苦苦恳求男爵减税,以减轻我们的负担。男爵听后,勃然大怒,认为克里斯蒂安娜小姐为了一帮贱民苦苦衷求,实在有失体统。克里斯蒂安娜小姐辩解答说,父亲大人你难道没发现这些可爱的市民有多么贫苦啊。男爵赌气说,只要你赤身裸体骑马在领地兜一圈,我就宣布减税。第二天一早,克里斯蒂安娜小姐毅然绝然地一丝不挂,骑上马走出城堡,在大街上绕行一圈。我们当天家家关门闭户,大街小巷,空无一人。事后,男爵勃然大怒,骂她不知好歹,对她实行禁足,却没信守承诺宣布减税。克里斯蒂安娜小姐知道后又发誓说,男爵一天不减税,她就不再食肉,直到男爵回心转意。”

    另一个农夫凑过来,“没错,所有领地内的居民为尊重小姐的为人。”

    “这件事后,”先前那个农夫说,“我们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让我们知道城堡里还有品格高贵的人,我们不是一无所有,还有爱我们爱的深沉的人。”

    “呃,不是我想法龌蹉,你们怎么知道的克里斯蒂安娜小姐第二天会游行的?”

    “牧师老爷告诉我们的,他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牧师老爷的,他只是背给你听,他知道屁的深沉爱。”一个同样空布袋搭在肩膀上面的青年牧羊人揭他的短。

    “牧师真教了你们很多东西。”维克多点头。

    “那当然,听牧师老爷的话,如干鸡汤,”青年牧羊人笑着,“每一个人听过的人都汩汩发热,充满了能量。”

    牧羊人的姐姐模样的人走过来,狠狠的在他脑袋上面打了一拳,“别胡说八道,牧师老爷最不喜欢听你们说他的话是鸡汤了,养好你的羊,别整天胡思乱想。”

    另一个农夫也畏首畏尾的过来,小心翼翼的看着维克多,对那些农夫们说,“你们要说话,就回家说。别在这里大呼小叫的,有外人呢,也不怕人家笑话。”

    周围的人都露出了认同的表情,就连那些一开始积极讨论的男人也禁不住看了看维克多。

    “你还怕笑话?!我们都被踩进墓窖了,还有脸?”挨揍了的牧羊人,明显的在赌气,“我们不要欺骗自己了!”他突然大喊起来。“葛黛瓦小姐真的能改变她的父亲吗?孩子管老子,这是哪门子道理,你们听过?我听说,现在不需要跑进森林了,只要跑到临湖城周围的城镇,在那里做工,待上一年零一天,就能申请市民的身份了。”

    “你的话有几句真的?你小时候在山上放羊,觉得无聊,就想了个捉弄大家寻开心的主意。你向着山下大喊:狼来了!我们听到喊声急忙拿着锄头和镰刀往山上跑,等我们气喘吁吁地赶到山上一看,连狼的影子也没有!你正拍着手哈哈大笑。第二天,你又喊狼来了,我们又冲上来帮你打狼,可还是没有见到狼的影子。大伙儿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谎十分生气,从此再也不相信你的话了。”

    “哼!那天,狼真的来了,一下子闯进了羊群。我害怕极了,拼命地向你们喊,大家都不理睬我,没有人来帮我,结果我的许多羊都被狼咬死了。”

    一个年长的农夫说:“你这算个屁!你不一而再,再而三的逗大家,我们会不帮你?从小就不学好,长大还了得。牧师老爷说那是地母对你的惩罚,她派出狼咬死你的羊,让你付出代价,使你明白谎言的危害,教你走上正道。不然,她派的狼不是只咬羊,而是咬你了。”

    “牧师老爷也说你老婆肚子里的是地母的恩赐,你应该欣然接受,结果你把他扔河里了。”

    周围的农夫一下子笑了起来。

    那个年长的农夫对不远处说,“鲍曼,你家小畜生皮又痒痒了,你应该揍他一顿。”

    “就你话多!叫你话多!”牧羊人姐姐模样的女人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任凭他龇牙咧嘴,疼的哇哇直叫,“上次挨的鞭子这就忘记了,还是打的轻了没长记性?是不是觉得自己能了,要翻天,告诉你,你那里都去不了,乖乖在家,养好你的羊,丢一只有你受的。还记不记得那次,你赶着羊群去领主的份地拉肥,有只羊拉半路了,那个该死的管家就骂你,还打了你一巴掌,怎么不见你的豪气。就你松松垮垮的劲,不挨打才怪!每次克里斯蒂安娜小姐遇到都替你求情,依我说,饱饱的吃一顿教训才好......”女子拧着他的耳朵,嘴里不住数落着走开了。

    “哼哼,便宜他了。不然我出手,有他好看的!”那个年长的农夫对着他们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

    农夫们越说越有劲,但他们的老婆和姐妹是含蓄的人,说到入巷,就红着脸扯他们的衣服,他们浑然不觉,还瞪她们,气愤的表示好好的老扯他干嘛。这让她们很无奈,也就不再阻拦他们说话了,只是偶尔有些疑惑的看维克多一眼,不知道这个外乡人是什么来头,有没有目的。忽然,骚动的人群一震,仿佛从灵魂深处发出了悸动,霎时都静止了下来,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一下子捏住了村民的声带,将他们的脖子高高拉长,就连飞暴的尘土都似乎一瞬也凝结。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转向教堂,准确的说,应该是教堂关闭的大门。和维克多站在一起的外围的村民的耳朵里似乎传出了一阵阵震颤的格磔声,他们紧张的睁大眼睛,生怕漏过每一个环节。但是,陈旧的木门仍旧紧闭,像紧紧咬住的牙关,门上凸现的浮雕大半破损,残余的颜色如同老牧师脸上生长的灰褐的斑。木门继续沉默着,将村民的直勾勾的眼光拒之门外,时间捱过,静的可怕,维克多不自然的扭扭脖子,却没想到细微的动作却如崩塌的多米诺骨牌,马上传染给了身边的村民,村民们又惊动了远处的人,好似一个扩散的涟漪,荡了开去,人们揉着酸痛的眼睛,打着哈欠,嗡嗡窸窣的闲言碎语如同蜜蜂扇动的透明翅膀,席卷了整个广场。可是,就在村民们不注意的时候,木门悄悄打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逐渐变粗,没有想象中的神圣,咿呀的木门声湮没在外面嘈杂的乱语中,激不起一点浪花,就在村民最不在意之际,木门真的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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