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啰,旅行者!”

    伐木工挥着手和维克多打招呼,一柄巨大的斧头扛在肩上。阳光透过薄雾照在他结实有力的身上,黝黑的皮肤上有一层闪闪发亮的汗水。他个头很矮,还不到六英尺,身材四四方方,胸脯宽宽厚厚,但体魄雄壮而富有魅力,裸露的肩头和双臂却由于操斧劳作而显得肌肉发达。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是棕色的,衣服又脏又破,似乎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实是北地人的一个好标本。大鸨、云雀、椋鸟、杜鹃、黑枕绿啄木鸟、斑啄木鸟、灰喜鹊、大山雀、野鸡等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森林新鲜幽丽,明黄,草绿,暗黛婆娑变幻,一道道光像从哥特式的窗子照到海底。

    “早上好,亚特伍德,昨晚休息的好吗?”维克多迎面过来,“我们出发吧,不能让新娘等新郎太久。”

    “嗨,伙计,我是埃布尔家的亚特伍德,但是谁?我不认得你。我的婚礼在明天举行,今天是我的最后一天工作。”亚特伍德惘然的看着对面的两人,苦苦思索了很久,也没得出所以然的结果来。

    “我是维克多,她是玛丽,我们昨晚一起住在你的木屋,你和我们结伴离开森林。”维克多同样感觉莫名其妙。

    “不,不,”亚特伍德连连摇头,“我一直一个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和婚礼,但我确实是第一次见你们。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伐木了,明天我就要回家了,渡过前面的河,走三十余英里,森林边上就是我们的村子。村里有个姑娘在等我,我们相约好了,我进山干活,她每天在村口大树上系一条丝带,等我回去我们结婚。你们和可以参加我的婚礼,参加过婚礼的人运气都不会差的。”

    “好吧,过程不重要了,”维克多看着无辜的亚特伍德,非常无奈,“我们迷路了,在森林里走了很久了,你能告诉我们路吗?”

    “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这片森林又叫‘长脚的森林’,是活的,有灵魂,你听,树木在发出声音,这不是风吹过的声音,是树木之间在交谈,传递消息。这座森林不但扩张的速度惊人,还发出魔力,夺走人的感官,把人困住这里,当作它们的肥料。你已经中了它们的法术了,永远都找不到路,不要指望走出去,你们还能活着就是橡树之父对你们的眷顾了。”亚特伍德了然了,怜悯的看着维克多一行人,向他们解释道。

    “真糟糕,我们该怎么办?”维克多又说这句话了,他感到分外滑稽。

    “感谢橡树之父吧!”亚特伍德说道,“是他指引你们到我这儿的。”

    “就这么决定了,我们明天一起出去。”维克多十分干脆的同意了他的提议。

    “先生,橡树之父还是西凡纳斯吗?”玛丽这时才小声的问他。

    “不是还是,是过去、现在和未来一直都是,永不改变。凡人由于短视和偏见而看不到父亲的爱与无私,父亲是慷慨的,仁慈的,他把五彩缤纷的衣裳给了花朵,把茂盛给了参天大树,把无私给了人类,但我认为,父亲对小草也是仁慈的,他给了小草一身活泼的新绿及顽强的生命力。父亲是公平的,有付出就会有收获。可能收获的东西不是我们当初所设想的,也可能收获的时间不是我们当初所希望的,但是一定会有收获。我们付出汗水,获得粮食,付出真心,获得爱情,付出代价,获得经验,就像种子,我们把它撒在哪里,收获就在哪里。人的嘴巴是毒蛇化的,出口能伤人,要时刻管好自己的嘴巴,因为它既能伤人又能伤己。”亚特伍德严肃的纠正玛丽的话,庄严的神态好像一个真正的神官,而不是一个伐木工,“你们可以跟我去伐木场,也可以到我的小屋休息,我必须把最后一天的工作做好,这样走的安心。”

    “这也是教会你共存之道的德鲁伊教你的吗?”维克多感慨,“真是个虔诚的家伙。”

    “是的,他是我见过最虔诚,离父亲最近的人。他说:旧信仰的圣殿将会坍塌,一个新的真理的圣殿将会建立。人类是自然的一分子,人和自然不一定要对立,教会以前的做法是愚蠢的,人类不是精灵,要求人类放弃城镇,在森林荒野中生活,根本是做不到的。人类要繁衍,要生存,要开垦荒野,要建设城镇,这无可避免。不必每个人都成为德鲁依,不要强求每个人都成为自然之子。我们生前向自然索取,死后回归自然,就像狼吃羊,羊吃草,草吃土,我们都是循环的一部分。他说地上的人两三人若同心合意,梦想便成真。所以为了追寻真理,消除傲慢与敌意,他去远方寻找祖父之树,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他了,但愿他快找到,实现愿望。”

    他们一行人行走在寂静的树林中,踩过翠云草、紫萁、石松、槲蕨、铁钱蕨、凤尾蕨,发出沙沙的响声。还有许许多多叫灌木丛,上面总是爬满了形状丑陋、颜色鲜艳的虫子。地面潮湿的树叶层下经常是又滑又软的泥浆和腐烂的木头。伐木场不过是林间一片空地,死树整颗整颗的倒在原地,风吹日晒,雨打露蚀,粗糙的树皮长满苔藓,有的已经腐烂,下面长满了各种蘑菇,树木腐烂的身上则是肥大的木耳。周围的树墩像一个个光秃秃的粗脖子,经过岁月洗礼,已经呈灰色了,这里好像狼藉的战场,死掉的士兵尸体相互枕籍,夏天炎热,冬天严寒,大雨大雪,打在毫无知觉的身体,白昼光明,夜晚黑暗,红日白月,冷眼看着被抛弃被遗忘的角落,除了的游荡的风,饥饿的爬虫,压倒的草,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顶糟糟的独自一直解体崩溃消失。远处静谧的黑森林,一条山脉隆起,犹如鲸鱼巨大的背部,阻挡住了维克多远眺的视线。

    “黑森林最不缺的就是木头,没人打算把这些运走,划不来。”亚特伍德对他们说道,“村里每年都组织人伐树,森林有灵性,会和我们争夺土地,许多森林外围的地,无论花多大工夫,几年内就被幽幽树林重新围困,为了不让森林跑进地来,我们就拼命伐树,用不掉就丢在原地。我是橡树之父的信徒,开始我不能接受的,后来他开解我说,这不是橡树之父降下的神罚,是混沌力量的增强,父亲和混沌的魔力是死地,父亲的森林是充满秩序和生机的,而不是像黑森林,黑森林是吃人的怪兽,黑色林过度增加,混沌力量会试图吞噬父亲,所以我们该出一份力,抑制黑森林过度增长。”

    “可是很多的德鲁伊并不这么看的,”维克多问他,“我听说很多西凡纳斯的信徒都拒绝伐木,坚称是神罚。”

    “那是冥顽不化的蠢货,已经偏离正确的道路了。”亚特伍德对那些人很不屑。

    “你不用管我们了,我们不会乱跑,就在这里等你。”

    “恩,有需要,就喊我,我就在那边。”他拎起斧头去了。

    “维嘉,你看!”乌鸦吃惊的看着前面不远处一棵孤零零地杉树。那是一棵异常壮观的大树,它的腰围足有八抱大,显然好久以前它的一些杈子已经折断,它的皮上也现出了瘢痕。它生有不匀称地伸出的不好看的大胳臂,又生有多结节的手和指头,它象一个古老的、邪恶的、傲慢的怪物一般含笑站在灌木丛中间。亚特伍德径直来到它跟前,绕树转了一周,背靠树干,仰头观察着大树。过来不久,放下斧头,默默的祷告起来,“是昨天的那棵大树,绝对不会错的!”乌鸦笃定的说道。

    “我们一觉醒来退到昨天,不可思议!”维克多看到亚特伍德工作非常认真,他挥舞斧头在杉树底部砍出一个斜切口,他的汗水一大颗一大颗的渗出来,背部很快就被浸湿了,可他浑然不顾,兀自挥舞着明晃晃的斧头,每一下,一阵震耳的击打声,木屑四溅。

    “我们明天还会回到原地和他相遇吧?”乌鸦问道。

    “不知道,但我们一定卷进麻烦中了。”

    “都怪你领错了。”

    “是谁非要走捷径,信誓旦旦的说从高处看路是张大弓,我们走弓弦好过走弓背。”

    “我不会看错的,是你带着我们走错了。”

    “克拉恩,你不要和维克多先生吵了。”玛丽轻轻劝阻。

    “他深深伤害了我玻璃般脆弱的心,我要他立刻马上向我道歉!”

    “……”

    “我想,我们卷进时间乱流了。”突然,维克多若有所思的望着亚特伍德说道。

    “时间乱流?”

    “时空乱流是时间发生了絮乱。我们居住的世界,时间的流动是由过去流向未来,大家就如在同一条河流中,顺着相同的水流前进。可是,这道河流是不完美的,表面平静的河面下有无数的暗流,它会在某处、某时没有征兆的发生混乱,形成逆流、急流或漩涡,这些统称为时间乱流。被卷进时间乱流的人会没有征兆的突然消失,暂时和外部的世界切断联系,无论空间还是时间上。每个乱流内部都是独一无二的,但陷入的人们可能瞬间撕成碎片或变回幼年和老年,也可能被送到另一个位面,我们很幸运,卷进了一个停滞或冗余的时间里,就像被包裹在琥珀中的小虫子,永远停留在了他的最后一天。不知究竟发生什么,这一天的时间从河流中分离出来,构成了一个封闭的环流,不断重复着,无论外面的世界过了多少年,他都被定止在这一天,永远都无法回去和心爱的爱人结婚了。”维克多怜悯的看着正在努力砍树的亚特伍德,他已经脱掉了上衣,汗流浃背,头上有氤氲白雾。

    “我们还能出去吗?”玛丽问。

    “卷入时间乱流的人会沿着吞噬他们的那股暗流一直前进,如果运气好的话,在乱流的隧道里会突然出现某个出口,消失的人又会被送出来。相反,如果在暗流前进的隧道中遇不到漩涡出口,那么被吞噬的人将会一直沿着暗流漂流,直到遇到出口为止。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消失后不久便又出现了,而有些人消失后再出现却和他消失的时间相隔了十几年、几十年,甚至更久。这个乱流如果有缺口,应当是在昼与夜的交界处,我们拖住他,不让他睡觉,第二天来临之时循环应当会断开。”

    草顶、木板、泥墙的林中木屋。正中间是火塘,火塘旁边,门的后面,有两个陶罐,一个陶罐里装满清水,另一个罐底还有些粮食。对面有个白桦木的箱子,里面是揉成一团的衣物。旁边是铺盖,油灰发亮,卷成一条,横放在最角落。木屋铺着木板,没有凳子和桌子,一个三脚架在亚特伍德面前。他舀一瓢水,倒入小锅中,架好木头,在木头下面放了火绒,摘下腰间的火镰,一手握住一块坚硬的黑色的石块,右手‘剥剥’敲击着。他重复了好几次,迸发的火星点燃火绒,然后,他不住用嘴吹,直到完全引燃。火苗舔舐着干燥的木柴,一股红焰猛的窜起,俄顷,木柴俱燃烧起来。木柴极是干燥,烟淡火蓝,慢慢地锅中开始翻滚起来,无数气泡由下至上汩汩冒出。

    “喝水。”亚特伍德盛满热水,把碗递给维克多,他递给玛丽,玛丽接了,小口啜着。

    “谢谢。”维克多对他客气。

    “不要客气,我遇到你们很高兴,真的非常高兴。”亚特伍德摆摆手,憨厚的笑了笑,“我在森林中,经年见不到一个人,没人和我聊天,没人陪我吃饭,没人一起上下工,有时觉得自己都要疯了。我每天都在路口张望,我想那怕来一个人,陪我说一小会话也好,可是从没等到过,当我绝望的时候,你们却来了。我想这是父亲在冥冥中告诉我,不要放弃希望,无论在什么地方。”

    “这里的日子很难捱吧?”他问道。

    “是的,每天都很累,累的躺下就不想动了。但比累更可怕的就是寂寞,寂寞到死。我每天更卖力的砍,砍到筋疲力竭,累到什么都不能想才好受。我还学会了自己和自己说话,有时还吵架,也在林间大喊大叫,大哭大笑,幸亏没有人碰到,被看到说不定以为我疯了。”说到最后他笑了。

    “都过去了,明天你就回家了。”

    “是的,我现在很兴奋,一点都没感觉累,我按捺不住了。”

    “因为有个姑娘还在等你回家的缘故?”

    “哈哈,是的!我恨不得马上回去,一刻不耽误!”

    “和我说说你们的故事吧,让我分享下你们的喜悦。”

    “可以,不过我俩的事很长,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完。”

    “没关系,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唔,那我从小时候说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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