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张东明在一阵手机铃声中醒来,巩菲来电话叫他起来去吃饭了。

    挂了电话,张东明看了下时间,七点半了。

    昨晚睡的太晚了,后半夜快两点才睡的,其实还困着呢,不过不能接着睡了,农村不像城里,来个人溜达啥的他还没起来不太好,主要是那丫头肯定还得打电话,不把他折腾起来肯定是不罢休的,想睡也睡不成了。

    热乎的被窝,冰凉的屋子,窗户上结满的冰花,张东明一坐起来不由打了几个哆嗦,东北农村的冬天就是这样,每天早上起被窝是最痛苦的时候。

    起来去厕所,鞭炮声声的村子,充满着喜庆的味道。

    过年了,挺好的,就是天太冷了,呼出的哈气感觉都结冰了,厕所蹲了两分钟感觉屁股都要冻两半了。

    暖壶不太保温,昨晚烧的水早上就温了,不过洗脸还行。

    张东明记着小时候,他大冬天也都是拿凉水洗脸的,那种刺骨的冰凉现在想想都瘆得慌,越发感觉他小时候真厉害。

    小时候家里是挺苦的,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一间的破土房,上顿下顿的秫米饭苞米面,大冬天的他爸他妈一件像样的棉裤都没有,他有暖和的棉裤,可没有其他小孩子过年时好看的新衣服,没有其他小孩子放的鞭炮。

    那时候他还哭来着,然后他爸狠狠揍他了,然后他哭的更厉害了,然后他妈就搂着他给他擦眼泪,给他擦着擦着,他妈的眼泪也掉下来了。

    他也不知道他从啥时候开始,他过年有新衣服了,有鞭炮了,也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他的新衣服比别的小孩都好看了,鞭炮比别的小孩都多了。

    唯一没变的,是每年冬天他妈都会亲手给他做一条新棉裤,还有他嫌弃棉裤太厚太笨不想穿时,他爸的严厉的眼神。

    事实上这些久远的事情他很早就忘了,也不是忘了,就是沉积在了记忆深处,不知道这时候咋突然想起来了,可能是因为老李头儿吧。

    老李头儿走了。

    昨晚唠嗑的时候李三媳妇跟他说的,说是上月底走的,走时候没咋遭罪,前一天晚上不行的,第二天早上人就走了。

    他听到后挺平静的,一是岁数也差不多到了,更主要是老李头儿的心病,老王头儿的去世对老李头儿不能说是打击,影响是挺大的。

    七十多年,老王头长大了老李头也长大了,老王头结婚了老李头也结婚了,老王头生儿子了老李头也生儿子了,老王头抱孙子了老李头也抱孙子了,老王头老伴走了老李头老伴也走了,老王头老了老李头也老了……

    从穿着开裆裤撒尿活泥,到白发苍苍的拄着拐杖,俩人一起走过了他们整个的一辈子。

    张东明不知道这俩人的一辈子都经历了什么,也理解不了这俩人的感情,但他知道老李头是怀念老王头的,就像老王头走后,老李头每天拎着那个破旧的棋兜子在房后大柳树下的石头上一坐一整天;就像老李头跟他下棋,再没有了跟老王头下棋时的吹胡子瞪眼睛。

    暑假时,当老李头把棋兜子交给他时,当他看到老李头离去时那无比苍老的背影时,他看到的是一位正在走向生命最后尾声的老人。

    他对着这位老人的背影喊“李大爷,可别忘了来年再战啊”,但是这位老人并没有回头,也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老李头的一辈子是平凡的,在这个穷山沟活了一辈子,平凡的没有一件可以拿出来说的事,平凡的死后无论好的坏的都没人提起这个人。

    但是从出生,童年,青年,成年,老年,去世,老李头活了完整的一辈子,这就是最大的故事,与平凡或非凡无关,因为生命面前,所有人都一样。

    这是老李头儿的故事,一位平凡的老人的故事。

    张东明平静的面对这位老人的逝去,就像房后大柳树下那些平静的时光。

    或许多少年后他也会像老李头一样,拎着个破棋兜子在大柳树下或者其他什么树下,跟一个姓张的或者姓其他什么的年轻小伙子下棋,但现在,逝者安息,生活如常,就像眼前喜庆的新年。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喜庆,就像安娜。

    张东明知道安娜一定是不喜庆的,但是他不知道她具体咋样了,因为安娜的手机自昨天之后一直是关机的。

    张东明是有点担心安娜的,但作为同事也好朋友也好,他已经做了他该做的和能做的,剩下的,他也就希望安娜能坚强一点吧,别做出什么傻事。

    下午的年饭还是跟去年前年一样丰盛,还是八个菜,张东明最喜欢吃的西红柿炒鸡蛋还是赫然在列,巩菲还是笑嘻嘻调侃着他,孙淑芬还是不停地让他吃这吃那,巩立国还是乐呵呵跟他喝着二两白酒……

    什么都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心态。

    去年和前年的年饭,张东明的心都无比沉重,他不知道今年的年饭还能跟巩立国一起喝酒?

    现在他的心沉重了,放松了,因为他正跟巩立国一起喝酒。

    这辈子他巩叔平安度过了2003的夏天,他巩叔平安无事,他孙婶和菲菲就平安无事,这一家三口就幸福安稳,或者说,他们一家四口就幸福安稳。

    因为他们一直把他当成一家人,他也早就把他们当成一家人。

    这对他来说是重生之后最大的事,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事,他无力抵抗生老病死,他很庆幸,很感恩厄运没有再次降临。

    这顿年饭,他吃的很踏实,因为这是真正的幸福安稳的家。

    晚上,看春晚,包饺子。

    巩菲向来不咋看春晚,不过今年老老实实跟他们一起看了,张东明挺纳闷的,巩菲说春晚有周杰伦。

    张东明更纳闷了,这丫头严重的五音不全,唱歌比狼嚎还难听,平时也不太喜欢听歌,上辈子一个喜欢的歌星都没有,这辈子咋突然喜欢上周杰伦了?

    张东明好奇地问了下,巩菲说不行呀,事多呢。

    然后孙淑芬又操心起了巩菲对象的事。

    肯定得操心啊,过了年都25了,这要是在农村,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就是在城里也不小了啊,可她这大丫头连个对象的影儿还没有呢。

    孙淑芬唠叨了半天,后来还拉上了巩立国和张东明,三个人统一阵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了一大堆,巩菲就一直嗯嗯啊啊的应付着,三个人也是一点招没有,不知道这丫头到底想个找啥样的。

    九点多开始包饺子,也还是俩馅,韭菜鸡蛋和酸菜猪肉。

    去年学到半道跑了,今年巩菲又撸胳膊网袖子、信誓旦旦的说要学包饺子,巩立国和孙淑芬都笑呵呵摇着头,张东明说能行么,别一会儿又跑了,巩菲回了他一个大白眼就去洗手了。

    十点多饺子包完了,难得的巩菲真坚持下来了,虽说没包多少,包的也都挺惨不忍睹的,但这丫头学的很认真。

    张东明乐呵呵说可以啊,巩菲哼哼着很得意地洗手去了。

    十点半饺子下锅,年的喜庆气氛也达到了最高潮,村子的鞭炮声早已经此起彼伏,巩立国在院子放鞭炮,巩菲拉着张东明出来看。

    今年巩立国买了很多“花”,色彩缤纷的烟火点亮了院子上方的夜空,很美,很好看。

    巩菲看着夜空中绽放的烟火,眼睛闪闪的看呆了,嘴里呢喃着:“真好。”

    身旁的张东明没听清:“啥?”

    巩菲回过神,说:“真好看。”

    张东明乐呵呵道:“叔今年这‘花’买的,确实是下血本了。”

    巩菲笑着点了点头,又抬头看起了夜空璀璨的烟火。

    吃完饺子,春晚零点的钟声敲响,传统中国年的2004正式到来了。

    上一个2004,是张东明人生走向辉煌的起点,而最终的结局却是孤独回望中的繁华过眼。

    又一个2004,张东明不求飞黄腾达,不求功成名就,只愿他和那些他在乎的人一辈子幸福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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