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冷啊。

    再醒过来的时候,玛姬有的只是这种程度的感想。

    虽然还没有降低到会让人快速失去体温的地步,但在失去了战舰本身的恒温系统之后,舱室内的温度正飞快的下降,也许十几分钟后,舱室内的温度便会抵达冰点。

    是因为刚才的冲击吗?

    玛姬想到,恐怕也不会有其它的可能了。

    在她昏迷之前,位于舰队侧翼的莱比锡号突然遭到了联邦军的袭击——玛姬知道的也仅此而已,至于是被谁袭击的,战舰受损程度如何,她统统不得而知,她唯一知道的,仅是舰桥通报了一次敌情,然后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突如其来的冲击甩了出去,刚刚才醒转过来。

    “有人听得见吗?”玛姬捂着依然晕晕沉沉的脑袋,然后拨通了莱比锡号的内部线路:“这里是a-2舱室,发生什么。。。。。。”

    她有些突兀的停了下来,通信器的指示灯既没有亮起接通的绿灯,也没有亮起无法接通的红灯,那个塑料做的小灯泡毫无反应。

    玛姬这才察觉到,这个算是相当大的军官舱室被笼罩在一片刺眼的红色的,那是紧急灯光的颜色,那并不是什么容易见着的情况,在拥有大功率米氏融合炉作为核心反应堆的战舰中,独立电源的警示灯常亮只意味着一件事情。

    战舰遭受不可修复的重创,主反应堆的供能已经停止。

    即是,战舰沉默。

    原来如此,所以内部线路才会中断,温度才会下降的这么厉害吗?

    玛姬想到,而此时她只感觉有股寒气从皮肤下冒了出来,她忍不住按住了自己的上臂,那儿正因为寒气起着鸡皮。

    那或许是源自于某种预感,某种——某种生物最深处的恐惧。

    但是,没有给玛姬恐惧的时间,所以她第一时间就行动了起来。

    战舰的舷窗此刻已经被锁死,上面的隔窗已经碎裂,一道金属的隔离层取代了钢化玻璃的位置,这是为了应对这种状况安装的紧急密闭装置发挥了效果,也正是多亏了这个系统,玛姬才没有被气流抛入真空。

    但同时,这扇窗户即是保护,也是限制。

    正常情况下,密闭装置会有一套解锁程序,以供遇难者自救,但现在这套系统却毫无反应,身在其中的玛姬甚至无法观察到外部的状况。

    钢铁材质的舱门也已经被封死,然而却并不是因为舱室的紧急密闭装置发挥了效果,而是在遭受了外力的冲击以后变形,若想要从这里出去,只能从外侧使用工程工具进行切割。

    玛姬想要靠自己逃出这里是不可能的,想要获救,她只能寄期望与外部的救援。

    然而这也不可能。

    并非是说玛姬没有对外联络的手段,正相反,a-2舱室是李尔的舱室,作为别动部队的指挥官,他的舱室里面自然是有对外的专用线路的,就算没有这个专用线路,姆塞级——不,宇宙世纪的所有飞船都吸取了早期宇宙开拓的血泪教训,每个乘员舱室都有备用的求救线路,一旦启动,就可以自动向四周传播求救信号。

    但前提是,这个信号能够传的出去。

    莱比锡号的位置在月球迷雾区的深处,在极高浓度的米诺夫斯基粒子干扰下,求救信号是不可能发送出去的。

    换句话说,此时,这个舱室已然成了名副其实的铁棺材,唯一获救的方法祈祷,祈祷有人能够组织救援。

    然而,祈祷多半是不会实现,即便实现了,也会姗姗来迟的吧。

    得出了这个结论的玛姬不禁心下一沉,手忍不住开始攥紧。

    再整理一次状况吧,现在自己处于怎样的境地呢?

    莱比锡号遭受了攻击,损伤状况。。。。。。不明,但是绝不会是小伤,而是整条战舰停止的重创。

    在这种情况下,最坏的状况是除了自己以外无人生还,就算状况稍好,还有幸存者,第一反应也是尽快弃舰吧,毕竟战舰主反应堆虽然停止了,但不能保证不会发生连带事故。

    无论是哪种,都不能期待有人回来救自己,当然,吉翁军针对被击毁的战舰当然会进行搜救,但那必定是战斗结束之后的事情,在紧张的交战中——就算此地已是后方,也不会有人组织救援吧,这并非是吉翁军没有温情,而是单纯的先后顺序的问题。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自己昏迷了多久?战斗是否已经结束?

    玛姬在刺眼的红光中找到了钟表,她看了看时间,大约,三四十分钟吧。

    玛姬当然不可能记得昏迷前的具体时间,但是大致的时间段她还是能够分辨,显然,这绝不是一场大规模战役能够结束的时间,自己需要等待十几个小时,甚至是数日也说不定。

    最糟的情况——

    玛姬忍不住咬住了下唇。

    她不禁联想起来一个让罪犯们不寒而栗的词汇。

    宇宙漂流刑。

    顾名思义,这是宇宙世纪独有的一种刑罚,犯人将被关进一个无法从内部打开的无动力救生舱里,只有几天的水和食物,然后就这样被抛入宇宙。

    如果犯人幸运的被人救起,那么他将得到赦免,这听来似乎挺棒的,但是考虑到宇宙到底有多辽阔,偶然的遇上人类,并且得到了救援的机会到底有多低便可想而知,若是觉得自己能够得救就未免太过乐观了,绝大多数犯人都将在这狭小的救生舱里,因为干渴、饥饿、氧气不足而痛苦死去,老实说,接受枪毙或者绞刑还更人道一些。

    这个听起来颇有点古代‘放逐法’特点的处罚并非是联邦政府的正式处刑方式,相反,它是在宇宙开拓过程中,远离联邦政府管控的人们之间发展出来的一种‘特色’。

    在side5之类的殖民地,宇宙漂流刑是被联邦政府以反人道为名明令禁止的,然而随着离人类文明圈的核心——地球的距离越远,人们越喜欢用这种刑罚,在side3,吉翁·戴肯死后的动荡岁月让无数的政治犯和异见者获得了宇宙漂流刑的体验机会。

    而在更远的木星开拓地、火星开阔地,宇宙漂流刑几乎是唯一的刑罚,因为环境的恶劣和资源紧缺,不管是海盗还是开拓地的管理者都不会把人关起来然后养着他们,所有的犯人都会被丢进宇宙。

    如果,仅仅是如果,玛姬所在的这个舱室并没有和莱比锡号连在一起,而是在爆炸中被炸飞,那这就是一个现成的宇宙漂流刑处刑现场。

    就算有求救信号也不一定有人能够收到,最坏的情况,如果是向着地球方向移动的话,这个舱室很可能会被地球重力捕捉,显然,这个舱室是绝没有突破大气层的能力的。

    情形可以说是绝望。

    然而就算如此,玛姬还是没有哭出来,她会为了阻止李尔的暴走而流泪,但对于自己的危机只是露出了严肃表情,连眼眶都没有红。

    若问起原因的话,当然是因为她本来就是献身爱慕的对象多于自爱的性格,所以比起自身的险境,她更在意李尔的险境,若是爱上了一个坏男人,想必会成为他在外边花天酒地,自己依然默默地支撑着家庭的类型吧。

    不过考虑到正是追随着李尔,她才面临这种绝境,或许遇上其它的坏男人反而是更好的选择吧,至少性命无忧。

    从一开始,她就不会因为这种状况而哭泣吧。

    说到底,人类会流泪,多半是因为只要哭就会得到别人的同情,只要哭就会勾动别人的恻隐之心,只要哭就会有人来救自己。

    就像是孩子那样。

    所以越是温柔的社会,长不大的大人便越多。

    而那些从一开始就明白没有人能够依靠,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依靠任何人的人,对于早已经做好了死于非命觉悟的玛姬来说,她是不会浪费时间和体力哭泣的。

    有时间做那种事情,不如考虑一下该如何应对现状吧。

    并没有自救的方法,而期待外部救援也不太靠谱,玛姬开始思考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事情。

    首先当然是考虑自救,玛姬并非自杀自愿者,相反,她的求生意志非常强烈,她不想死,还想要活下去,想要在他身边,未来的几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想要在一起。

    想要他的孩子,想要知道两人的结晶会是怎样的孩子,想要将他/她抚养成人,让她/他渡过美满的人生。

    就是这样在战乱年代过于奢侈、过于贪婪的愿望。

    然而也是她唯一的愿望,和李尔不同,她并非是因为共同的理想参与进杀头的事业中的,而是单纯的因为这是李尔的理想,所以才参加了进来。

    和想法过多,总想要顾及方方面面,却又总是不得不妥协的李尔不同,她是更加诚挚、更加热烈的女孩。

    所以,绝对不想死。

    她把每个舱室必定会有的,紧急状况下使用的太空服和氧气罐取了出来,比起饥饿和口渴,窒息才是太空中排行第一的威胁,虽然李尔的舱室相当大,但随着人的活动,空气中的氧气含量只会越来越低,玛姬难以估算氧气消耗的速度,但恐怕最多也只能坚持几个小时吧,毕竟并不是专门的救生舱,李尔的舱室里并没有独立的制氧装置。

    然而就算加上氧气罐,又能够坚持多久呢?

    玛姬没有把握。

    然后还有一件事情是她需要做的,她不能确定获救的时候自己是否清醒,甚至是自己能否获救,被发现的时候,自己是否已经死去,所以她必须在自己清醒的时候就将那些要害的信息处理掉。

    在这个房间里,有许多流落出去会非常不妙的文件和信息,当然指的不是吉翁的军事情报,玛姬根本不在乎吉翁会怎样,但她吉翁军人的身份不过是次要的,她事实上作为阿尔克斯泰因唯一的继承人李尔的代理人,处理着那些沉迷理想的李尔不太关注、但又不得不处理的事情,这些和阿尔克斯泰因相关的信息如果被外人知道了甚至是利用了,必然会对阿尔克斯泰因家的基业造成严重的危害。

    不止如此,李尔本人也有大量和哲学会相关的资料在这里,他当然不会做出记录一份完整的哲学会成员名单之类的蠢事,但光是残留下来的痕迹就够有心人察觉到很多东西了。

    她将那些关系重大的文件和资料,甚至是李尔的个人电脑堆在地板上,然后点火,火焰点燃了纸张和塑料外壳的芯片,一种混杂着纸张燃烧香味和塑料燃烧臭味的微妙气味升起。

    坦白说,从生存的角度上来说,这绝不是什么好主意,燃烧会剧烈消耗氧气,不止如此,塑料燃烧的废气会让空气变得无法呼吸,这等于说玛姬主动地舍弃了足够数小时之用的氧气,大大的降低了她的生存概率。

    但这并不是因为玛姬不明所以犯下的错误,相反,她是在完全明白自己行动的意义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

    其原因,正如此前所说,她本来就是献身爱慕的对象多于自爱的性格,所以比起自身的存活,她更在意不能因此让李尔受到威胁。

    就算是再怎么不想死,这一点始终是她行动的最高方针。

    这份果断和残酷,甚至让人心中产生畏惧。

    很快,她就不得不带上头盔,开始使用备用的氧气,而那摊火焰在将所有的秘密吞噬之后,并没有形成波及整个舱室的大火,而是在某个界点后慢慢的开始缩小,并且恍个不停。

    显然,舱室中的氧气慢慢的消耗殆尽了。

    不知为什么,并不是悲观者的玛姬却突然对这团顽强挣扎着不愿熄灭产生了移情的心里,她恍然觉得,那团火焰就好像自己一样。

    诀别之时已至。

    玛姬不禁感到有些惆怅,并非是没有做好离别的觉悟,不如说她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离别之时到来之际,哀伤和不舍还是让她倍感煎熬。

    她无意识的做到了李尔的位置上,然后开始摆弄起桌子上的东西来,她并不是要找什么东西,需要处理掉的东西刚才就已经搜出来了,然后她忽然发现了一个刚才没有仔细观察的东西。

    那是一个让她颇为眼熟的小盒子。

    她下意识的打开了那个盒子,里面出现了一对她非常熟悉的戒指。

    怎能不熟悉呢?这本来就是她亲自去订制的东西。

    在戒指的内圈里面,分别镂刻着两个名字:李尔和塞拉。

    这是李尔和塞拉的订婚戒指,在得到这对戒指之后,李尔并没有和塞拉见面的机会,所以也便没能把它送出去。

    玛姬忍不住攥紧了戒指,虽然隔着厚重的宇航服,她却觉得那对戒指变得非常炽热,让她忍不住想要丢出去。

    我希望你能够成为我唯一的妻子。

    李尔这样对她告白。

    他的眼神非常坚定,语气非常诚挚,没有任何虚假,他确实希望,她是他身边唯一的女孩。

    尽管玛姬忍耐着断肠的痛苦断然拒绝,但是她又怎么会不高兴呢?

    不如说高兴到要发狂了。

    虽然她向李尔提议将爱娜和哈曼一同迎娶过来,虽然她亲自为塞拉订制了结婚戒指,但那不过是为了李尔好罢了,因为娶这三个女孩对李尔的前途是有好处的,却不是她真心要把李尔推开,如果可能的话,她当然更希望能给李尔幸福的人是自己。

    所以最后她没能再次开口拒绝,而是动摇的说了让自己再考虑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明明只是数小时前发生的事情,却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如果自己的回答没有让李尔误会就好了,比起自己,无疑塞拉、甚至是爱娜或者哈曼都更加合适。

    但是。。。。。。。

    玛姬一面体会着不断逼近的死亡威胁,一面盯着那个戒指出神的想着什么。

    火焰慢慢的越来越微弱。

    她忽然站了起来,来到了那堆火焰前。

    手里拿着那对戒指。

    “抱歉,李尔,最后。。。。。。就让我任性一次吧。”

    她忍耐着恐惧,脸上却挂起了苦恼的微笑,然后把李尔和塞拉的订婚戒指丢进了火堆里。

    她曾经斥责李尔的话忽然浮现——

    我甚至不是平民出身,虽然老爷视我为己出,但终究我是阿尔克斯泰因的下人。

    我是无法成为你的正妻的,事到如今你还不懂吗?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不管是谁,我都觉得自己至少人格和他们是平等的。

    但这就是规则,是吉翁的规则,只要你还是吉翁的一员,李尔,你无法忤逆它。

    在最后一刻,她做出了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甚至可能没人会察觉的反抗。

    或许是死前最后的疯狂?

    又或者是其它的感情。

    无论如何,她没有在注意那个戒指,也没有再去考虑那些麻烦的事情。

    而是一面回忆着和李尔美好的回忆,一面坦然的面对结局。

    无论是生是死。

    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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