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房外有棵银杏树,正是枝繁叶茂之时,妘夙就坐在树杈上,浓密的枝叶也抵挡不了从房内传出的阵阵腥甜。

    妘夙的心和思想都是空的,麻木的看着日头一点点落下,又从另一边懒洋洋的爬起来,快一天一夜了,树下的褚成依旧原地打着转,就跟磨豆腐的老驴似的。

    和上次霍骁重伤大出血不同,没看见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来,只看见一碗一碗的人参水往房里端。

    “哗啦”一声,门开了,褚成立刻迎上去,正要开口,却是被稳婆抢了个先。

    “邵娘子醒了,她要见将军。”

    “醒了?太好了!”褚成冲得很急,所以没看见稳婆眼中的泪光。

    妘夙也跟进了房,浓重的血腥味简直让妘夙窒息,床上地上全是血迹,屋内一角堆满了被血濡湿的布条,邵南烟的血怕是快流完了吧。

    褚成也意识到了不对,整张脸瞬时耷拉下来,握住邵南烟的手,一个大男人,竟落下泪来。

    邵南烟却在笑,似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般凄美,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真是老天怜我,让我还能再看看你,告诉你一些事。阿成,你别哭,对不起,我骗了你……”

    “别说了,我早知道了,你是前朝骘南王之后,你的父亲正是领导起义之人,最后却是被亲信梦中割去了首级,献给了东泠朝投诚。你根本不是万俟空的表妹,这种事,算不得骗,我反倒很感激万俟空,若不是他做媒,我又怎么会认识你呢?”

    邵南烟目光逐渐涣散,“原来你早知道了……”声音愈发的轻了,“但我要和你说的是……”邵南烟已经完全无力发声了,毫无血色的唇一张一合:小心万俟空。

    “南烟!南烟……”玉手自褚成手中滑落。

    妘夙又想起了老方丈的预言:如烟往事不可追,算不尽天机,看不清真情,莫到春尽红消,再叹黄昏青冢。

    妘夙轻叹,“邵南烟啊邵南烟,真的是烟一般的女子。”

    三天三夜,整整三天三夜,褚成没让任何人进这偏房。

    时近八月,房内闷热异常,不过半日,便有苍蝇围绕着邵南烟的尸体乱飞,三日后已有腐臭传出。

    妘夙受不了这味道,也无处可去,勉强躺在银杏树上纳凉。

    这景象,又让妘夙想起初见褚成时,徒有四壁的家内,摆着的三具尸体,那时是他没能力为父母亲兄寻得一块墓土,而如今,他是准备看着心爱的人腐烂吗?

    “哇哇~”婴孩的啼哭穿破黎明前的黑夜,直钻得人心疼难忍。

    妘夙撑着脑袋,弯起双腿,趴在树干上。

    好嘛,树下这不要命的,不是娄兊这小子是谁?

    曾孤身独闯敌营,还毅然绑了宫湛晏投诚,后又提出屯田法,帮助褚成治理饶关,娄兊的胆识谋略又哪是寻常人可比?这次他又要耍什么花招。

    门开了,第一缕阳光破云而来,将褚成的面貌刻画的明暗分明,更显得他形容枯槁,一下子苍老了十年有余。

    “大胆!来人,把他给我斩了。”

    娄兊只道:“将军,你还没给邵娘子的女儿取名字呢。”

    仅用一句话便让褚成僵立原地,娄兊从容上前,把哭闹的婴孩硬塞进了褚成怀里,这才双膝跪地,行大礼。

    “将军,邵娘子继承其父遗愿,来到将军身边,然天妒红颜,终是不幸辞世,亦有万般不舍,却无力违天。难道也要等到无可挽回之时,将军才能看清,还有怀中的婴孩,需要教导;还有背负的百姓,需要引领。将军忘了吗?将军出生入死,鞠躬尽瘁,一步一步走至今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向腐朽的西泠朝复仇!”

    小婴孩哭闹得更凶了,褚成终是有了些反应,换了个抱的姿势,还轻轻摇了摇,可这孩子完全不买账,一声一声愈发高亢。

    褚成皱眉,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味道实在难闻,怕是熏着孩子了。

    娄兊适时又补了一句:“人死不可复生,还需入土才能为安。”

    “娄都事说得是,差些人来治丧,南烟活着时受了委屈,丧事必不能简单了事。”

    褚成一步迈出房门,阳光射进眼中,闪耀出希望的光芒。

    “来人,给我准备纸墨,我要昭告天下,南烟之女名为秉南--褚秉南!”

    “骘南王、邵南烟、褚秉南……原来如此,秉承骘南王遗愿,秉怀邵南烟遗容。”

    妘夙边呢喃边从树上跃入室内。

    紧闭的厢房一下子涌进来许多人,已经浪费了三天时光,再不勤快点,连出殡的好时辰也要误了。

    人来人往,大家忙活着手里的活计,生怕有半点耽搁。只有杜鹃素衣白服,扑到邵南烟床边悲戚恸哭,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三日不见,杜鹃脸上的伤口早已结痂,似一条粗线,勾勒出消瘦了许多的面庞。

    “有时,真情也会做错事,杜鹃你得到教训了吗?”

    妘夙静静站着,红眸映出杜鹃与邵南烟的身影。

    “不行,水太凉了,小姐会感冒的。”

    “杜鹃你没事吧,小姐已经西去,不会感冒了。”

    杜鹃推开一旁的女子,倒了些热水,又试了试水温,这才将帕子浸湿,一点一点擦拭邵南烟腐败的遗体。

    “常听洒扫的姐姐们说,这时候不能哭,要是将眼泪滴到了小姐身上,以后做梦就梦不见小姐了,可是我还有话要和小姐说,怎么能见不到呢?”

    杜鹃动作十分轻柔,满面的泪痕还未擦去,又覆盖上了笑容,话语也一改往日的尖锐刻薄,似两小女儿家促膝长谈,说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贴己话。

    “不过还没接三,我想小姐的魂魄还在这屋子里吧。小姐真是偏心,和将军说了三天的悄悄话,却从不曾来找过杜鹃,是在生杜鹃的气吗?是因为杜鹃没听小姐的劝,还想着害人?都是杜鹃的错,可老天为什么要让小姐受罪呢?该死的人是我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小姐心善,为杜鹃顶了罪,受了罚,才如此早逝,也不知道小姐到了那边,还要不要杜鹃服侍,会不会嫌弃杜鹃愚蠢……”

    杜鹃的视线又变得模糊,赶忙转身去绞手中的巾帕,一颗颗豆大的泪珠落入水盆,将水中杜鹃的面庞打得支离破碎。回到床边时,却又是笑容满面。

    “小姐要穿什么衣裳,杜鹃去准备……看杜鹃说了些什么傻话啊,小姐穿什么都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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