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贤自知情怀有别,歌喉难以相和,只停下牙板,轻声吟道: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那琵琶指上争鸣,亦如急风落梅般潇潇来,一曲捻罢,众人皆感染了哀色。
    甘贤略掩袖饮半杯热酒,道:
    “曲歌最难藏心意,左姑娘有何冤枉委屈,不妨诉来,我等虽只有绵薄之力,但可效劳处,不敢推辞。”
    连映雪则劝慰道:
    “梅花最好,历尽沧桑仍不改本香,女子薄命,当持此念。”
    左凤凰哀声难言,只放下琵琶无语凝噎,杜冷桐只道:
    “不如我来代叙一二。”
    “一个半月前,凤凰的父亲左慕之在长胜赌坊摆了一桌和好酒,意欲拉拢广庆钱庄的秦烈同凤凰修好,非但凤凰不愿如此,秦烈亦似不愿,他一个满身铜臭的糙人,怎听得懂琵琶声里的高妙?志不同道不合,他一则有再娶之心,二则不愿再付月银给休妻,毕竟一年三千多两白银,虽不算多,可对他这个钻进钱眼里的人来说,已是肉痛至极。左伯父在酒席上拉拢威逼,还说这秦烈若不下聘再娶凤凰,就派人砸了他广庆钱庄。
    当夜不欢而散,凤凰亦多喝了几口闷酒,倒在床上睡至第二日晏起,谁料她朦胧一起来,只见她心爱琵琶被摔在地上,她心下着急,正欲更衣出门修补时,却发现自家的弟弟面色紫黑气咽在她的衣柜中!
    霖儿他素来住在后院,有嬷嬷丫环服侍,即便来寻阿姊嬉闹,也不可能一个随从都没有。
    凤凰惊吓之余,唤来家人尽知,而那个上午陪侍左霖儿的侍女左小月,亦即长胜赌坊管事左义的独生女儿,一意指认凤凰留着弟弟在房内整个上午,再无旁人出入,言下之意,凶手即是凤凰。
    凤凰有冤无处诉,被左伯父囚在房中,左伯父手段狠辣,加之黑白通吃,只说此事不劳官府,意欲次日私刑杖死凤凰,我闻得风声,易容成左伯父模样在当夜闯进左府,这才救出凤凰,藏于自家院中。
    连月来,杭州城风声鹤唳,凤凰救出后,那左月儿又被人刺死在月老祠,正更坐实了凤凰杀人灭口的谣言。我只怕保得住凤凰一时,却难一世,所以特向公子求助,贸然劫来足下高徒,实非本愿,多有冒犯处,还望见谅。”
    连映雪听得这番遭遇,只暗自沉吟,种种疑虑,如蒙纱难见,只道:
    “看来明日须往长胜赌坊走一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清照和李煜的清平乐,不知道为什么都是梅花沾衣,离恨之愁。放一块调调情。
    ☆、墓中一游
    明月明月,乍圆还缺,千里清光,依旧原野。四位公子各执情态,百无聊赖地立在这左家左霖儿墓室前。但见墓室天圆地方,高出地面半层,惟一出入的矮小墓门已用浇铸金汤的石板封死,左慕之为惨死稚子建此墓,似有令其远离纷扰之意,可偏偏左慕之不爱藏富,略见这墓碑上鎏金刻字,四周石栏亦雕花堆砌,种种用心,不计银钱,恐怕早惹来盗墓贼惦记。
    连映雪略骞眉道:
    “我趁夜验尸而已,有必要都跟来么?”
    甘贤笑答道:“少了我兴许可以,但怎可少了顾大侠的风月剑,闻得他的剑削金如泥,这墓门正好又是金汤如固……”
    顾为川想不到自己心爱的风月剑要用来破人墓门,但看周围三人皆投来“合该如此、天经地义”的眼神,仿佛风月剑能派上用场还是他的莫大幸事一般,不由轻叹一声,拔剑出鞘,将剑尖沿墓门石缝走去,磨石剑光中火花迸溅,顾为川一气呵成收剑时,那墓门已轰然向内倒塌而去。
    白无恤满意地唔了一声,道:“甘庄主适才过谦了,这墓室建得如此堂皇无忌,里头难说是波诡云谲,九死一生,你轻功最好,当身先士卒。”
    甘贤脸上一滞,哀道:“白药师,身先士卒我是愿意的,但过河卒常死得很惨,我以身犯险,若不小心陷入囫囵,你们不会见死不救罢?”
    “此墓甚好,你即使死在其中,也算是死得其所了。”白无恤不耐烦地答着,对于他来说,这也算是费心安慰的话了。
    甘贤气闷,惟连映雪轻轻拽住甘贤的袖摆,笑盈盈道:“贤哥哥,我陪你进去。”
    连映雪如此情态,如此娇语,甘贤已顿觉做那牡丹花下风流鬼也心甘情愿,柔声道:“我怎么舍得呢?”
    两人这厢依依惜别,白无恤和顾为川只冷冷目光扫来,连顾为川这种君子也受不了甘贤的扭捏,嫌弃道:“月下墓前,如此阴森,甘公子是哪来的灵感,竟诉起衷情来了?”
    白无恤亦冷嘲道:“总是有一类见缝插针的人……”
    被说得体无完肤的甘贤愤慨顿生,骂道:
    “你们怎么不进去?”
    “我持剑殿后。”顾为川理直气壮。
    “我身为药师,怕你中毒无解。”白无恤从容以对。
    甘贤叹气,终于义无返顾地闯进那黑黢黢的墓室中去,另三位立在墓室外静侯良久,只听他的声儿伴着回音荡来,
    “进来罢,什么机关也没有。”
    墓外三人依言躬身而入,连映雪点亮火折子,依四角捧烛蛟人点去,光中只见墓室地下更加宽敞,足有十丈见方,当中白玉莲台祭一水晶小棺,莲台外白玉石铺地,上凿气吞山河风雷图水漕,灌入水银沿沟漕四走,烛光下银光闪闪,顾为川一面察看此墓室一面冷嘲道:“早知如此,甘公子你就该爽快些,我们也多敬佩你几分。”
    甘贤正立在一座金色莳绘佛龛前,堆砌金粉绚烂,有如佛光淋洒,只道:
    “哪那么多早知?不知才可怕!这左家还当真富贵,作得当真精巧。”
    连映雪正看那水晶棺而来,只见棺中幼儿面色已蜡黄灰败,身着彩锦衣,随处挂饰皆是玉器玩件,手握玉兔玉马,仿佛供他阴间玩乐一般。
    白无恤看那漕中是水银,只道:
    “水银巨毒,此地不可久留,速速察看就退出去罢。”
    众人知意,举烛围于水晶棺旁,连映雪察看这个左霖儿尸首,眼睑出血,嘴唇发绀,显是窒息而死,再看脖颈并无溢痕、掰嘴来舌头亦完好,看来并非外力窒息。
    再要往下验时,白无恤已将手中烛火递予连映雪执着,他略俯身,揭衣察看左霖儿尸身,并无其余外伤,再于幼童头上一一抚去,亦无针尖之物隐藏发间,耳背、足下等不易察觉处亦细细瞧了……
    连映雪为他近前执烛光一一照来,但见白无恤不嫌尸身,凝眉专注之态,倒有别样的英俊,就连顾为川、甘贤亦是心生钦敬。
    白无恤察看完,只下定论道:
    “看来是活活闷死柜中。”
    话毕他又替幼童穿好锦衣,于褶皱处亦不肯放过,连幼孩头上乱发亦抿顺了,众人看了,只觉白无恤庄重中森森寒意、隐隐病态,甘贤心神一凛,道:
    “验也验完了,我们快走罢,再留在此处,我怕白药师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白无恤冷目扫来,道:
    “我招惹你了?你再胡说,小心我扎你百汇穴一针!”
    “怕了你了还不成。”甘贤笑答,久留无益,众人同退出墓外,惟看墓门倒塌,不成样子,连映雪却微笑道:
    “反正明日要去长胜赌坊见左慕之,这就当是见面礼罢。”
    众人预料明日情形,皆似有笑,一齐回杜宅歇下了。
    是日晴好,长胜赌坊楼前,流水车马来,吵吵嚷嚷,无论是千金一掷的豪客还是被打断腿的败家,一年中日日都在往来上演,寻常得连看门小厮们都生厌了,尤其是守着系马石墩的小五子都懒得抬眼瞧人,只翘着腿儿,闲闲磕着花生,满手的壳儿随处洒向漫天日尘中,丢了一地。
    这天底下什么样的阔绰人物他没见过?什么样的骏马他没喂过?他得意地捋起一撮干草,逗着一匹四蹄强健、黝黑骏马玩耍,骏马呼出哧哧热气,烈性嘶鸣,小五子翻手收回那干草,乐呵呵卖弄道:“马儿啊马儿,你再神俊,能逃得出爷的手掌么?给爷摆谱!饿不死你!”
    小五子正自得其乐时,却见四位公子骑骏马绝尘而来,那马毛色不一而足,淡金、枣红、银白、玄墨,但他只看一眼,已晓得这四匹竟是一式的大宛名驹、赤血龙友,一匹尚且有价无市,千金难买,谁料这么个大早竟同时来了四匹!
    小五子不禁瞠目结舌,忙起身相迎,一近前便探手想细细抚摩那马身。可这汗血宝马岂容常人近身?早扬蹄嘶鸣,暴烈之势直吓得小五子跌坐在地,若踩踏去恐怕要将小五子命绝当场,幸而那马上公子仁慈,一意控住辔头,烈马稍安后,微微笑道,
    “这位小哥儿是牵马的小厮?你退下罢,这四匹马不劳你费神了。”
    原来这四位公子身后还跟了许多坐着寒酸平板车的青衣少年,这几位少年一下车便上前来牵绳系马,恐怕是要亲自守在赌坊门外!小五子被夺了差事,心下不服,暗暗取出袖中藏的细竹竿。
    这竹竿子也妙,是他用了四五根一节粗似一节的竹竿,拿细长锥儿捅碎竹节,再一根套上一根,连结处系上细细丝绳,收拢了只有尺余长,但抖拉开来,竟有五六尺了。
    小五子就拿这么长竹竿儿抖落了,往那说话公子所骑的汗血宝马远远一扫,马性最惧细长、飘忽不定之物,一见这么根抖软的竹竿子横来,顿时惊燥,飞蹄长鸣,似乎转眼就会拱落马上的连映雪。
    甘贤见她危矣,一提气踩上马背飞身而来,转眼如玉蝶飘至,拦腰抱住惊马上的连映雪,如飞鸿踏雪,翩翩落地,连映雪于他怀抱中天旋地转,落地后不禁回报甘贤淡淡一笑,却仍不忘惊马道:
    “无人挽辔头,那马恐怕要踩伤行人。”
    果然,映雪儿所乘惊马已飞蹄而去,四处冲撞行人,踩踏小贩货物无数,吓得路人惊慌窜逃,顾为川一见此势,早已飞身下马,狂急追去,一近前便徒手握住缰绳,烈马难驯,他臂上受震,只一意咬牙,凝力挽住狂澜之势,苦苦相抗,方压得那惊马终渐平息。
    白无恤最厌烦不知天高地厚的市井小人,从容下马来,缓步走至小五子面前,他袖摆轻拂,略出手已夺下那小五子手上细长竹竿子,指上徐徐将竹竿子拢回尺长模样,熬了这从容功夫后,方冷目望向小五子道:
    “长天日久,你大概是活腻了罢?”
    说这话时,那竹竿子正从白无恤掌中轻轻捋过,寸寸碎裂之声,有如骨裂,转眼那竹竿子已成风中齑粉,于他掌中飞逝了。
    小五子不料自己一时好胜竟惹来这么多武功高强之辈,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连声喊着救命一路急奔躲进长胜赌坊楼里去了。
    正这时,楼上有位五十岁上下的老伯透过微开的窗缝望进这四位公子风姿,从容道:
    “这就是杜冷桐请来的帮手?倒有几分本事!”
    老伯目光精干,语气中隐隐霸道,惯是发号施令,绝不容人置疑的口吻,他一旁左义垂手而立,禀道:
    “正是,其中那位月白衣裳听说还是天下第一剑客顾为川,另外三个的来头好像也不小,有一个似乎是前段时候破了姑苏张阁老命案的什么麒麟公子。”
    “什么狗屁花哨名字!一听就是个蠢蛋!”老伯破口骂着,冷冷道:
    “来我长胜赌坊,看来是要赌上一赌了!左义,你派几个老手先会会他们!那些练家子也在旁侯命,情形不对,就同他们打上一架,试试他们的实力!”
    左义听命正欲退下,老伯又骂道:
    “那个死丫头还没找着?平时看她娇娇弱弱的,一点英气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种!没想到关键时对亲弟弟也下得了手,天罗地网都逃得出去!我倒小看她了!”
    左义垂耳恭听,不敢辩驳,老伯只挥挥手,不耐烦道:
    “要你有什么用!还不快滚下去迎接贵客!”
    左义早已习惯左慕之的粗鲁霸道,迭迭应是,匆匆退出房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这四个人如此默契。。。。
    ☆、考校赌技
    这四人稍安了,立在长胜赌坊面前,只见楼上竖黑匾草书大对联道:“忘俗忘世忘忧到故乡,赌钱赌气赌命皆寻常”,横批“长来长胜”。赌鬼可不是视赌桌为忘忧乡,一意耽乐,在所不惜?此联也不知是谁题的,虽没有章法,却尽是贴切的直白戏谑,四人看罢不由相视一笑,一齐迈步进了长胜赌坊大门。
    赌坊里自是乌烟瘴气,人声鼎沸,甘贤却最是如鱼得水,选了张赢大小的桌子,挤过旁人去,听那荷官手上摇得起劲的竹筛筒传出色子晃碰的碎声儿,从袖里掏出五十两白银锭在手上把玩着,笑道:“久不练了,不知我耳力还灵不灵。”
    那荷官将筛筒扣在桌上,卖力吆喝道:“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围着的赌客们热热闹闹下了注,甘贤笑吟吟将白银锭轻掷到大字上,一副胸有成竹模样,连映雪等三人亦上来一观,只见起筛筒时,四五六,果然是开大。那荷官拨散银两,赢的翻倍,输的尽赔,甘贤双手撑在赌桌上,朝那荷官微笑道:
    “那两锭白银一齐放大字上头,你不摇我也晓得你下一局开大!”
    甘贤向来是肆意妄为的,那荷官嘴角一勾,力摇筛筒,一放下仍招呼道:“下注了下注了!押一赔一!买定离手!”
    荷官手上的色子自然是听他支使的,一意要掷出三个一来挫挫甘贤的锐气,谁料他一番摇色子后翻起筛筒来,里头已转成了三个六!这荷官不信此邪,一面新赔了两锭白银给甘贤,一面咬着牙,变着花样地抛高了筛筒,耍了一式灵蛇出洞,又耍了一式天女散花,再一式龙归九墟,摇得精彩,甘贤却看也不愿多看一眼,只不耐烦催道:
    “你莫耍猴戏了,我还是押大,快开罢。”
    那荷官盯着甘贤按在赌桌沿上的双手,知是他掌法有玄机,不由大力扣下筛筒,自个儿亦是掌心凝力,断不容外力再变动筒中乾坤。甘贤一意孤行,手心愈发用力,两人硬碰硬内力相抗,只听轰然一声,那赌桌转眼四散塌成了一地的碎木块,而原本扣在赌桌上的筛筒,并筒里三枚色子皆被震飞到高处,甘贤见机一展身,挥手来夺,可那荷官也是个练家子,亦出手上前来挡,正与甘贤在这方寸之地比划起拳脚来!
    那被抛高的色子眼看就要落地,白无恤袖底三枚银针飞出,当中刺透那三枚色子,横走破空,不减威势,直如暗器来袭,逼得甘贤与荷官皆停了手朝两旁退步保命。耳边只闻当当三声连响,那色子已被牢牢嵌在两人身后的朱红廊柱上,入木三分,外露一式的六六六,仍是开大!旁观的众赌客一见这妙招,不由纷纷击掌连声叫好起来!
    这时顾义从楼上凭栏看得眼前情景,已朝身旁的总刀手使了个眼色,只见二三十个飒飒生风的刀手从两座楼梯上哐哐急步来,凭栏跃下,一霎就已围住了有心闹事的四人。
    顾为川不由拔剑出鞘,挺身立于前道:“为了这几百两银子,何必动这么个大阵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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