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穹窿阴沉,像是随时都要落雪一样。
    市集里有好几家药材铺子都成了郗清的大主顾,冬季正是药类大需之时,他又做完一单生意,从药材铺子里出来,走出门来往旁边的巷子口而去,老远就听到里面传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吟诵声。
    巷子里,四五个孩子坐在地上,脸上手上都脏兮兮的,只有手里的书是干净的,个个都摇头晃脑地在念书。段鉴守在巷子口,旁边是无垢。白檀倚着墙,嘴里嚼着零嘴,看到他来,站直了身子:“好了?”
    郗清点头:“嗯,回去吧。”
    白檀的肚子已经不是宽衣大袖可以遮掩得住的了,坐多了嫌累,站久了也嫌累,偏偏最近总喜欢跟他往外跑,他怎么劝也劝不住,只好随她去了。没想到一来二去,她竟然跟这里几个小孩子混熟了,送了书给他们,每次来还教东西给他们,今日都教到《诗经》了。
    白檀与那几个孩子说了一声就走了出来,一手扶着腰,一手搭着无垢的胳膊。
    郗清在她旁边摇头叹息:“那几个平民小子若是知道教他们的是谁,还不得吓坏了啊。”
    白檀道:“只要你不说,他们怎么会知道?”
    郗清假笑:“王妃的秘密我怎敢说出去呢,我现在好怕好怕你的。”
    “……”白檀差点没叫段鉴抽他。
    天气冷,街上行人很少。巧灵和纺云在前面的马车旁搓着手,看到白檀来,连忙上前给她罩上大氅,一左一右扶她登车。
    郗清在后面逮住无垢打趣:“无垢啊,回去帮我捣药吧,我给你付工钱。”他笑眯眯的,果不其然看到段鉴的脸黑了。
    “郗公子不必麻烦无垢,我帮你捣药。”
    自从看出这二人之间的端倪,郗清就喜欢没事打趣他俩,摇头道:“你不行,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哪有姑娘家细心,我就喜欢无垢这种心灵手巧的姑娘,做事细致。”
    “……”段鉴默默将无垢往自己身后藏了藏。
    郗清开完玩笑就登车了,他反正不客气,与白檀同车也无人敢说什么。
    无垢也想要跟白檀同车,脚刚迈上去,却被段鉴扯了一下衣袖。
    他凑过来低声道:“你与我同乘回去好了,车内那么多人会挤的。”
    郗清耳朵尖,捂着胸口扒着车门,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哎呀呀,看不出你这个外族小子这么会调戏良家女子,佩服啊。”
    段鉴昂了昂下巴,似乎还挺得意。
    白檀一手揭着帘子看出来,似笑非笑:“段鉴,这可是大街上,你要与无垢同乘,可得负责啊。”
    段鉴连连点头:“负责!”
    无垢道:“不至于那么严重吧?师尊当初不也与摄政王一起同乘过好多次嘛。”
    白檀笑容一僵,听到旁边憋笑的声音,没好气道:“所以为师现在成他的王妃了啊!”
    “啊?哦……”好有道理,无垢懂了。
    白檀忿忿放下车帘,还未吩咐行驶,忽然捂着肚子呻.吟了一声。
    巧灵和纺云赶紧扶住她:“王妃别气,玩笑而已。”
    郗清正色,拖住她手腕看了看她神色:“这哪是被气的,这分明是要生了!”
    白檀脸都白了,恨不能咆哮啊。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能不能不生啊!
    一行骏马疾驰入了吴郡城门,天上开始飘起细碎的雪沫子,明明还在白天,却阴沉地像是要天黑了。
    秋善居的大门打开,仆人们慌忙间跪了一地。
    司马瑨大步进门,披风上甚至眉目间都沾了雪沫,也来不及拂去。一路走到后院,耳中听到白檀的呼痛声,脚下愈发加快了几分。
    郗清在门外转悠,看到他来惊讶地瞪大了双眼:“殿下怎么来了?”
    司马瑨无心回答,解下披风抛到他手里便推门进去。
    巧灵和纺云守在外间,见到他立即跪了下来,头都不敢抬。
    司马瑨径自掀开门帘入了里间,里面炭火烧得很旺,暖融融的一片,他挟带了寒气,在门边先站了站没急着动。
    屋子里挤了稳婆仆妇一堆的人,忙碌地在床边穿来穿去,看到他进来都吓得愣了愣,忙要见礼,被他竖手阻止。
    “殿、殿下,这里是产房,男子进来恐有不吉啊……”稳婆走了过来,为难地看着他。
    司马瑨冷冷地扫了一眼过去,她便立即噤了声。
    哎哟她真是糊涂了,本就是煞神,还怕什么不吉啊!
    白檀还在床上呜呼哀嚎,一头的汗水,眼泪都要出来了:“我不生了!我不生了!疼死我了!”
    司马瑨走过去坐在床边,捉住她的手,又心疼又好笑:“不生还能变回去么?”
    白檀看到他眼泪一下就出来了,重重地掐了他一把:“都怪你,早知道这么疼,我才不要给你生孩子!”
    司马瑨低下头去,握着她的手放到脸颊边:“怪我怪我,你要怎么打都行,先忍忍把孩子生下来。”
    周围的人快凌乱了,凌都王居然会这么轻声软语地哄人,他们没看错吧?
    白檀折腾了一会儿也累了,哼哧哼哧地喘气,终于听到稳婆说孩子露头了,感觉司马瑨握着她的手力道陡然大了几分,她憋了口气狠狠使劲,终于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天哪……”白檀喃喃,简直有些茫然,转头看到司马瑨正含笑看着她,才清醒了一些。
    “你看,这不是生下来了么?”司马瑨抚了抚她的脸。
    一名仆妇正在给孩子清洗,司马瑨转头问了句:“可是女儿?”
    仆妇只听过张口问是不是儿子的,愣了一下才笑了起来:“哎哟殿下,恭喜了,是位小世子呢。”
    “儿子?”司马瑨蹙了一下眉,转头看向白檀:“也好,至少帝位后继有人了。”
    白檀差点没呼他一巴掌,怎么你对儿子很有意见啊,很嫌弃吗!
    可是她话都还没说出来,又疼得哼哼起来。
    稳婆立在床尾惊呼:“王妃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白檀简直崩溃,干脆拿起司马瑨的手腕塞进嘴里咬了一口,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司马瑨也顾不上疼,用衣袖细细地给她擦去泪水汗水:“好了好了,都怪我都怪我。”
    又一声嘹亮的啼哭,稳婆抱着孩子向司马瑨见礼:“恭喜殿下,这次是个女儿。”
    “真的?”司马瑨眼睛亮了亮。
    “千真万确。”稳婆也是一脸不可思议:“奴婢接生二十多年,这还是头一回见龙凤胎呢,王妃真是大福之人。”
    司马瑨握着白檀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满眼的笑意:“你受苦了。”
    白檀原本疼得死去活来,此时又觉得值了,闭着眼舒了口气。
    巧灵端了些汤水过来,伺候她喝了下去。白檀喊哑的喉咙滋润了些,坐起一些靠在厚厚的软垫上,这才注意到司马瑨被她咬得青紫的手腕。
    先前实在太疼,想想那些说的话也很丢人,她实在尴尬,干咳一声问:“你怎么会赶来?”
    司马瑨道:“我本就算好日子要来的,又接到你的信说害怕,就提前来了,还好提前了,不然可能还赶不上。”
    白檀大囧,在场的人肯定都听到她害怕了,太丢人了!
    好在大家识趣,将两个小家伙清洗干净送过来后就退了出去。
    司马瑨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抱在怀里,满面餍足:“上天对我真是太好了。”
    白檀愣了一下,他本当是最该怨怪上天的人,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怎能不叫她惊讶。
    她靠过来挨着他的肩头:“你应得的。”
    ☆、第75章 放下
    尽管白檀生孩子的时候喊的喉咙都要破了,可实际上身体底子真是好的没话说,用无垢的话说就是“不愧爬了十多年的山”,出了月子后就跟没生过孩子似的,要怎么蹦跶就怎么蹦跶。》
    给两个孩子办满月酒的当日,司马瑨请了舅舅杨赐和吴郡郡守周怀良来秋善居宴饮。
    恰逢落完一场大雪,白檀饮了一口温酒身子暖和,捏了个树枝在雪地里写写画画,郗清见了就拿她打趣:“你这把年纪还能跟小姑娘一样活蹦乱跳,我也是蛮佩服的。”
    白檀脸一垮,握着树枝追着要抽他,足足绕了宅子跑了五六圈都没见喘的,惹得杨赐和周怀良前仰后合。
    最后还是司马瑨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拿披风裹住她道:“到底刚生完孩子,冻着哪里可怎么好?”
    白檀叹气:“岁月不饶人啊,我已经到了需要人关怀照料的时候了。”
    大约是因为坐月子时滋补的不错,她的脸色比起以前更红润了,偏偏身段还没见走样,雪肤朱唇,眉梢婉转,有了成熟女子的风韵,反倒比以往更美了几分。
    司马瑨拢她在怀,不禁有几分心旌摇荡。
    杨赐和周怀良齐齐望天不便多看,那厢院子里两个孩子在嗷嗷大哭,他才松开了白檀。
    孩子刚满月没两天,司马瑨就在吴郡传了命令回建康,给一对儿女册封了封号。
    长子取名为湛,册封世子。女儿取名为德音,册封为乐安郡主。
    朝堂上一片哗然,不只是因为他一下得了一对儿女太过惊奇,而是他明明秋日完婚,冬日就有了孩子,这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有数了。
    唉,太有伤风化了啊!这算什么文才啊!
    白仰堂自觉颜面扫地,被这事搅得脑仁儿疼,最近干脆闭门谢客了。
    摄政王册封了儿子做世子,下面的官员便闻风而动开始上折子要求扶立新君了。
    消息送到吴郡时,大家刚刚一起吃完年夜饭。
    郗清喝高了,硬着舌头调戏了一番无垢,弄得段鉴面黑如锅底,硬是和无垢把他给拖回房休息去了。
    屋里炭火暖融,只剩下了一家四口。司马瑨怀里抱着小德音,手里撰着个小铃铛在她眼前摇摇晃晃。她正是对声音敏感的时候,眼睛随着声音咕噜噜地转,司马瑨乐此不疲,叮铃叮铃摇个不停。
    白檀抱着儿子在怀里,心里却不是滋味。孩子毕竟太小了,就这么被捧到那个位子上定了一辈子,还要面对那些豺狼虎豹一样的世家,想想便叫她觉得不舒服。
    她开口道:“我其实并不热衷让湛儿做皇帝。”
    司马瑨手中铃铛一停,抬眼看过来,脸上的笑淡去了几分:“我知道,可这也是无可奈何。藩王之中各自都有结党势力,立为新君后只会壮大世家权力,我不能选择。其实我原先想过立司马澈。”
    白檀一怔,司马澈是小丹丘的大名。
    “你竟然愿意立丹丘?”就算再怎么撇清,丹丘也还是司马玹的儿子,司马瑨对司马玹有多憎恨简直难以想象,白檀从没想过他会有过这个念头。
    “我的确想过,只是你堂姊特地求我不要立他,大概是担心儿子会成为我的傀儡,又说他身体孱弱,恐难养成,我便打消了念头。”这是白檀离开都城后的事,司马瑨从未与别人说过。
    他抱着女儿坐到白檀身边来,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儿子:“各人有各人生来的责任,身在皇室,享受的比旁人多,责任自然也就比旁人重。他既然做了我的儿子,也只能承担他的责任了,我这个做父亲的,能做的只是在他亲政前为他保驾护航而已。”
    白檀低头看着儿子熟睡的脸,轻轻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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