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我们一家三口与雷于浩作别,提着富贵送过的小灯笼,走出了雷家大宅,出了大门,我不经意的回头去看,只见雷于浩背着手站在门边,用一种洋洋自得的奇怪表情看着我,四目相对,他赶紧微微一笑,转身进去了。

    这眼神看的我心里一惊,他什么意思?难不成看不起我这个上门女婿?不过话说回来,我对父母以及童年的一切人事都已毫无印象,我搜肠刮肚的边走边想,可越想头越疼,突然春香拽了下我衣袖轻声问道:“怎么了?”

    我这才发现已经到家门口了,苦笑一下摇摇头说:“可能最近累了些,总感觉头疼,睡一觉就好了,不要紧。”

    三个人回了家,烧水,洗漱,春香哄着小渊睡下了,我一个人坐在院里,望着漫天的星星,在心里把各种问题都细细的缕了一遍,发现今天之前的所有种种都已在脑海里变成了零星的碎片,而每一个碎片中几乎都有春香的存在,若再往前的记忆就成了一片空白,一片从某个特定的点开始戛然而止的空白。

    找寻记忆的过程让我头疼欲裂,我捂着脑袋,无意间摸到后脑有一个不算很大的伤口,凭借手感应该是一道陈年旧伤,我头上什么时候受过伤?此时头疼再次袭来,比以往更重更疼,搅得我看事物已经出现了重影,我暂时停止了回忆,头疼也随即消失,恰好一阵凉风袭来,整个人一下清爽了许多,索性站起身,直奔厕所旁的洗漱间而去。

    脱了衣服,惊讶的发现,不光是头,前胸也是伤痕累累,我究竟经历过多么危险的环境,才会把自己搞成这样?看来我得好好的问问春香,她一定记得。

    打了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去,随着一阵哆嗦,头脑瞬间清醒了过来,一边洗着澡,一边擦拭着身上每一道伤疤,突然感觉身后有人,一转身,果然春香不知什么时候拉开一条门缝,正从缝隙里偷眼看我。

    :“你,你还好吧?”她担忧的问道。

    :“没事,刚刚喝酒出了一身汗,黏黏糊糊的不爽快,所以冲个澡”我不想吓到她,让她担心,我的事可以慢慢去问,慢慢去回忆,但那是我自己的事,不能影响家庭。

    :“哦,需要擦背吗?”她的担心并没有因我的说辞而减少半分。

    :“呵呵,不用,随便冲冲,行啦,快去睡吧,你开着门直往里面钻风,怪冷的”我故意板起脸说。

    :“哦”

    门慢慢的关上了,一刹那我从门缝中看到,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怨的神情,这神情让我一下又想到雷于浩那高高在上,洋洋自得的眼神,他们究竟是怎么了?难道我之前做过什么或说过什么,才会引得他们对我持有反差如此巨大的态度?

    这个问题可大可小,也可以不闻不问,但雷于浩那不可一世的眼神像根不大的鱼刺卡在喉咙里,虽不影响什么却也是横亘在心,浑身不舒服,不行,我明天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同春香聊一聊。

    打定主意,擦干抹净,披上衣服回到卧房,挨着春香躺下,春香还没有睡,拉过我的胳膊,紧紧抱住,一句话都不说,我摸着她冰凉的小手,心里思忖着要怎么样问才不至于让她心生疑虑,引起不必要的担心?外面突然刮起了一阵风,风里带着浓浓的水腥气,我急忙起身,把各屋的门窗关紧,回到床上,两个人拉着手,默默无言的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如前日一样,春香早早送小渊去了学堂,我起身趿拉着鞋打算去吃正厅吃早饭,刚走了两步,鞋底传来刺啦的声响,嗯?鞋底怎么会有泥沙?

    我坐在院里抬起脚看了看鞋底,果然,鞋底上粘满了泥沙,我又看了看院里的青砖地,确实昨晚下了一场大雨,可这满院的青砖,怎么会有沙子?

    仔细回想昨晚的一切,我可以确定绝对没有踩到沙土,而且还是在下雨的时候,即便是梦游,在雨里走一圈不被浇醒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那唯一的解释就是,早上春香穿着我鞋出去过,也有可能是小渊淘气,故意穿着我鞋到处跑。

    想来也只能是这样,起身吃了早饭,简单洗漱之后,走到铺子里,春香比我早来一步,已经开了门,又是忙忙碌碌的一天,连和春香多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直到傍晚,小渊下学来了店里,一下扑到我怀中,吵闹着让我陪他玩,我满口答应,父子俩来到门外,我问他:“小渊今天想玩什么?”

    :“我要玩打仗的游戏。”

    :“好啊,怎么打?”

    他神神秘秘的眨着小眼睛,冲腰后拽出一把木头雕成的小手枪,冲着我:“啪,啪”的喊着,我笑着假装中枪,摔倒在地,他把小手枪递给我说:“该阿爸了。”

    我接过枪,随口说了一声:“好一只德国毛瑟匣子炮”,说着,比划了一个拉枪上膛开保险的动作,突然自己愣住了,我怎么会知道这枪叫匣子炮?我怎么会用它,而且动作如此娴熟,甚至熟过了拨算盘。

    我看着枪,低头不语的轻轻抚摸着,小渊不停的催促着:“阿爸,快打啊,阿爸,快!”

    我蹲在地上,慢慢的端起枪,稳稳的瞄准他,嘴里刚要喊个:“啪”,枪一下被人从后面夺了过去,我一抬头,只见春香满脸通红的站在身后,怒不可遏的喊着小渊:“跟你说多少遍了!这东西不能玩!”

    小渊一听哇的一声哭着跑进了店里,我站起身尴尬的说:“你看你,小孩子的玩具,至于生那么大气么。”

    春香咬着嘴唇,狠狠盯着我看了片刻,一句话不说的转身回了店里,喊道:“小渊!这枪是谁给你的?”

    小渊委屈的哭着说:“是疯子,疯子给我的。”

    春香点了点头,没再言语,我看她真生气了,也自觉的走到大柜后面,假装拨拉着算盘珠子,心里却满满都是那只木头的,毛瑟匣子炮。

    一直到晚上关门,春香都没再跟我说一句话,一家三口安安静静的回了家,收拾一番之后,我躺在床上,春香依然抱着我的肩膀,轻声的说道:“晓峰,你答应我,不许离开我。”

    我不知道她为何会说这些话,笑了笑说:“你看你,孩子玩个玩具而已,至于嘛,再说,我能去哪?镇子就这么大,去哪还不得被你找着?”

    她听了之后,非但没有开心起来,反而叹了口气,转过身背对着我,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听她轻声的说:“要是你不姓雷,就好了。”

    她说的声音太小,我也正昏昏沉沉的即将入睡,听的不是很真切,急忙翻身问她:“你说什么?什么就好了?”

    :“没事,睡吧”

    我细细回忆着她说的话,好像有个雷什么的,难道她在说自己?越想越觉的不像,也理不出个头绪,干脆转过身,慢慢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梦里出现了一只大白圆球,这圆球在眼前飘飘荡荡,却又抓够不着,而且这圆球上好像有万条细线,牵着我,亦步亦趋,不远不近的慢慢跟着往前走。

    走了不知多久,突然圆球不动了,我也随之站定,就这么站着望着那只头顶上的白球,耳边传来了一阵阵说话声,刚开始是细细碎碎的声音,最后陡然增大,我猛的睁开眼睛,打算翻身起来,却发现自己竟然是站着的。

    眼前一片黑漆漆的人影,全部背对着我,直直的盯着前方,在我前面不远处,雷于浩扛着一根长长的白杆,白杆上挂着那个白色的圆球灯笼,我朝身边看,旁边的春香正一脸茫然的直视向前,脚下踩着的是一片沙土地,环视四周,全是黑压压的人群,其中有荷花和大崔哥,以及李先生和梅姐。

    每个人的眼神,表情如出一辙,无不是痴呆呆望着前面的雷于浩,而雷于浩身旁站着两名壮汉,看起来有些眼熟,应该在镇上见过,两名壮汉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疯子?

    疯子耷拉着脑袋,看样子是受了些皮肉之苦。

    我怎么会在这?这又是什么地方?看起来应该还在镇子里,我却怎么从来没来过这,而且他们抓疯子干嘛?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真实的?

    我暗自掐了大腿一把,一股钻心的疼从上而下的传来,既然不是梦,我怎么会到这的?我明明记得和春香说完话后,躺在自家床上睡着了啊,况且疯子这是什么情况?

    此时,雷于浩突然举起自己的手,上面拿着一只小小的木头枪,这,这不是小渊今天玩的那把吗?难道就因为这事?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吧,我刚想走上前去跟雷于浩理论一番,不管怎么说,也是小渊的玩具,事由小渊而起,我这个当爹的没理由看着人家送了玩具还遭到这般对待。

    我刚要张嘴,衣袖突然被人拉了一下,我低头一下,原来是春香,她依然直直的盯着前方,却在下面轻轻的晃了晃手指,看意思是不要我出声。

    我心说这哪成,拨开她手,刚要张嘴,就听雷于浩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戚栓柱居然想坏我大计,灭我全镇,今天我要替全镇讨个公道,来啊,把他的天灵盖砸碎,让他魂魄俱灭。”

    我一听就急了,一个玩具就闹出个人命,这还有天理吗,心急如焚的就要往前走,只见疯子突然抬起头,通红的双眼死死的盯着我,轻轻的朝我摇了摇头。

    把我吓退的不只是他那坚定的目光,还有异常熟悉的神情,仅此一眼我就确定,这人一定认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交情。

    此时疯子大声喊道:“你他娘的,爷是戚继光的后人哇,今天居然死在你们这帮腌臜货的手里,等老子到了底下,找回莪那帮弟兄们,铲平了这破镇子哇。”

    雷于浩大喊了一声:“动手!”

    只听疯子哈哈大笑一阵,高声唱到:“男儿有志兮,战沙场,杀尽倭寇兮,保家乡,戚家威武兮,皆忠良,战无不胜兮,震八方”。

    我急着要过去而春香死死抓着我的衣袖不松手。

    就在我俩拉扯的关头,一个壮汉手持着一柄大号的榨油锤,朝着疯子的脑袋上狠狠砸了下去,只听噗的一声,仿佛锤破了个西瓜一样,顿时脑浆四溅,腾起一片血雾,死尸倒地。

    雷于浩把手里的玩具枪扔在疯子的尸体上,用手向前一指,人们自发的闪开一条通道,他手执白杆,从中走过,一步一晃的带着众人朝镇子外面走去,沿途众人悉数回了家。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的跟在春香身后,进了小院,回手插好门,我刚一张嘴,说了句:“你”。

    她回手伸出一个手指按在我嘴上,拉着我直奔正厅,关好门,没有点灯,两个人坐在桌旁,她叹了口气说:“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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