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改

    曲台宫路门的持殳甲士仿佛是一把铁锁,隔绝着大秦的王宫和寝宫。铁锁之内,是门户紧闭的曲台宫正寝,里头有时传出一些乐舞,但更多的时候了无声息,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铁锁之外,是左右丞相、国尉、廷尉率领的大秦数百名朝臣。这个冬日虽然无雪,北风刮来依旧寒冷,他们就这样跪在风中,每隔一段时间这些人便会齐声大喊数句:“臣等请大王亡荆一天下!臣等请大王亡荆一天下……”

    几百人的喊声震彻路门,然而朝臣在路门外喊了四、五天,正寝大门还是紧闭。车裂荆人侯谍阳文君已是数日前的事情,阳文君奉荆王之命入秦进诛心之言,此等罪行咸阳已人尽皆知,然而绝大部分秦人并不知道阳文君到底进谏了什么诛心之言。

    跪在这里的朝臣们是知道的,越是知道他们越是颤栗。这种言辞已经不能简要的概括为离间,而是按照卫缭的说法,称之为诛心。每个人都说这是荆人的狡计,六十万大军已经集结,挖掘河堤的力卒马上就要完工。大王此时不理朝政、不迁河内,显然是不想命令王翦进攻。

    秦军不进攻荆人,那肯定要进攻别的什么;大王不欲一统天下,那必然转身整顿秦国。联想到阳文君的言辞以及荆国曾经屠杀过官吏,朝臣官吏们哪怕是坐在火炉旁也要瑟瑟发抖。

    这并非没有可能。上次荆王攻入咸阳对麾下士卒有所约束的同时,便对群臣表现出了极大的敌意。阳文君说的一点也没错,荆王的敌人确实不是大王,荆王的敌人是构建、运行秦制的大秦官吏。如果大王真相信阳文君的那些言辞,约请荆王入秦清剿官吏,荆王肯定会欣然而至,秦楚今后又会是姻盟之国。

    而若大王继续之前的计策,趁荆王大婚之际破梁攻郢,全歼荆军,灭亡荆国,那天下就再也没有任何一支力量能够制衡阳文君嘴里说的这支庶民大军了,那时候的天下就是官吏的天下——大王可以随意杀死任何一名官吏,却不能推翻整个官僚制度;大王可以以天子之尊任性妄为,却不能保证他的令命能贯彻到每一个乡里。

    正寝里传出来的消息说大王郁郁寡欢、百无聊赖,可单单看路门内越聚越多的卫卒,朝臣们就知道大王这是在决断。他可能为了存续赵氏血脉,放弃先祖先君逐渐丰满的理想,与荆王弥兵言和,并请荆王入关中相助;他也可能什么都不做,就好像这十几天是大病一场,而今已然痊愈,继续一统天下。

    朝臣们无所施为,只能跪着,直到太后赵姬的辇车出现在路门之外。

    “臣等见过太后。”王绾、卫缭、李斯带头,群臣起身向赵姬揖礼,

    赵姬已老,嫪毐之后她本不敢再干涉朝政,没想到儿子连续十几天不上朝,也不理政务。公族耆老们说大王再不出寝理政秦国将亡,她这才匆匆赶来渭南。掀开辇车的帷幕,赵姬扫了群臣一眼,问道:“大王何如?”

    “禀太后,大王闭寝不出,国事不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王绾一副捶胸顿足的模样,这十多天来他终于见到一个可以诉苦的人。

    “禀太后,荆人自知将亡,故遣阳文君入秦以说大王,阳文君进诛心之言,大王闻之,心脑恐被荆人所伤。”李斯抢着揖告。他见赵姬神色大变,再度急告:“臣等已将阳文君车裂,然大王依旧闭寝不出。”

    “禀太后,”卫缭的声音比王绾、李斯更加响亮,他的事态也比前两位更加紧急。“而今六十万甲士集结荣阳,掘河力卒即将破堤,然大王王命不至军中,魏人荆人或知也。彼等一旦知我掘破河堤水攻大梁,大秦亡荆国、一天下之计毁矣!”

    兵事即便以前赵姬也很少参与,现在听说六十万士卒都在等待儿子的王命,她不免慌张起来。但更严重的威胁还在后面。

    “战至今日,大秦已数次大饥,郡县仓禀只有去年新收之粟。大军此时不攻,荆人设备,两月之后军中粟米必要食尽,一旦食尽,我大秦……,亡也!!”

    卫缭入秦的目的就是要大秦一统天下,而今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他无论如何也不甘心。说到最后他跪地对赵姬顿首大拜,高喊道:“请太后劝慰大王,大秦列代先君基业不可毁于一旦。”

    卫缭高喊,其余朝臣也高喊,这一次群臣的喊声比之前响亮不少。之后他们护在赵姬的辇车旁边,跟着她直闯路门。守在门口的卫卒明知是太后,然王命在身,也只能阻拦。可惜赵姬不是朝臣这样守规矩的人,她下了辇车正对卫卒的铜殳前行,直接让殳触碰自己的前胸。

    卫卒不敢挥殳只能任由她近到身前,也不敢真的拦她,只能是她进一步自己便退一步。如此一直退到曲台宫阶下,这时横断路门的铁锁也就断了。群臣的簇拥下,赵姬转过南面的明堂,登总章之阶而上。隔着总章的大门,她没说话,而是先侧耳倾听里面的声音。

    “……树下已有落叶,故不能分辨,只能扫数斗返家。于家中一一取之,以叶自障,问其妻曰:‘汝见我否?汝见我否?’”

    “哈哈……”优旃声音的后面是赵政开怀的笑声。透过大门的缝隙,赵姬能看到儿子欢笑的样子,还有举着一片黄叶的优旃。

    “……其妻始时恒答曰:‘见汝。见汝。’然落叶何其多,数日障试不完,其妻终厌倦不堪,遂绐之曰:‘不见,不见,我不见汝。’荆人嘿然大喜,持叶而入市,”

    “哈哈哈哈……”这次儿子的笑声更加爽朗,手舞足蹈间,几案上的酒爵、酒缶被他不小心推到了地上。哐当声起时,总章的大门被赵姬仆臣打开,赵姬一个人走了进去。

    总章内燃着碳火,温暖如春。赵政半靠在蒻席上,身边是两个衣衫不整的美人。见进来的是太后,美人连忙整理衣衫与说笑话的侏儒优旃一起向赵姬行礼。脸上犹挂着笑意的赵政看到赵姬出现在自己眼前很是惊讶,再看到门外站立的群臣,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见过母后。”赵政踉跄中起身,要向赵姬顿首。

    “政儿。”赵姬抓住儿子的手,“母后闻你十数日不朝,也不理政……”

    “孩儿无恙。母后,孩儿无恙。”偌大的秦宫,能说话交心的人寥寥无几。赵政也反握着母亲的手,同时挥袖,优旃、美人连忙退下,堂门也被赵高关闭。

    “无恙便好,无恙便好。”赵姬看着儿子的脸,欣慰的笑。“国尉言,六十万大军集于荣阳,正欲破梁攻荆。尚若不攻,两月之后粟米便要食尽……”

    赵姬提起最紧急的事情,赵政闻言脸庞渐渐变得沉重,他点头道:“然也。”

    “那……”赵姬再问,但被赵政打断了。“母后,孩儿如今似在歧路之口,不知何去何从。右行,亡荆国而一天下,可日后……;左行……”

    右行不知道是否真如阳文君所言,大秦将亡;但左行秦国很可能会亡于今年——与楚国言和,请楚王率兵入关中,这个办法赵政不是想不到,而是他很难相信别人。他岂能将自己和大秦的命运托付给自己的敌人?

    赵姬不知儿子嘴里的右行和左行到底是什么,看着儿子犹豫不决的脸,她道:“昔年你父王也有犹豫之时,他顾及你我母子,不知是否该听信吕不韦之言返秦。”

    “父王?”父王既是陌生的,又是亲切的,赵政十三岁时父王薨落,少年丧父,悲痛万分。他的眼睛有些湿润,抓住赵姬的手问道:“父王当时若何?”

    “你父王苦思数日,仍是不决。一日路过肉肆,见胡犬虽壮,却被屠夫所杀,道:‘可为刀俎,万不能为犬羊。’遂去。”赵姬眨了眨眼睛,见儿子已在沉思,再道:“今日政儿不亡荆国,他日荆国便要亡秦国……”

    “唉。亡人社稷,终是不详。”赵政闻言叹息了一声。

    “如今天下,不亡他国,便是被他国所亡,又能如何?”赵姬这次是真的叹息。很事情不是自己想要,而是不得已被逼到那个境地。“譬如你父王,若是你父王彼时未返秦国,未成秦王,你今日已被赵人所杀,母后我也被赵人卖到女市。”

    “母后!”赵姬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悲伤,这种悲伤让赵政忆起了邯郸质宫,忆起了赵人对自己和母亲的种种欺辱,他便是死也不愿再过那样的日子。

    “如今那些欺辱母后的赵人……呜呜,”儿子不是一个可以常常被理智说服的人,但他经常被情感所打动,尤其是亲近之人的情感。赵姬的哭诉让赵政怒血上涌,她再道:“彼等如今便在大梁,政儿宁看着他们终老?”

    “政儿不敢。”赵政突然大拜,咬着牙恨道:“政儿定要为母后报仇,倍尝昔日之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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