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皑云带着茫然若失的神色从实验室中离开,极为难得地漫步在连接着校舍与宿舍楼的街头。那是并非归属于光华大学的校外公共区域,街头来往的人群相比起学校内更加稀疏一些,各个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带有一丝战争年代特有的焦虑的神色,行色匆匆。

    他也未曾想过会在要与即将回返地下的星瓒会面、日程被排得满满当当的今日,只因为香也的异常举动就走到这个地方。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很是在意方才研究报告会进程尚未过半时,香也忽然无声无息地离座、悄然从会场消失的异常举动。再一联想星瓒身处西之京市的这一周以来香也的举止越见古怪,他实在不能放心下来。

    匆忙仓促的散会也正是因此。宿舍区的信号传输时断时续,好容易定位到她的位置稳定下来、开始止步于一处不动,他便急急忙忙跟了来。

    街头的拐角佝偻着坐着一个人。

    一个流浪汉——或者不如说是乞丐。年龄并不算老,显然还处在“只要愿意从事体力劳动就必定能找到工作”的阶段。但他似乎并不打算亲自去费心费力地讨生活。

    “你有钱吗?”流浪汉中气十足地向他嚷嚷着。似乎并不以不劳而获为耻。

    他有些嫌恶地皱起眉——并非由于这流浪汉身上肮脏的衣物或是已经直扑鼻中的异味,而是因为他那理所当然的态度。

    简直是人性怠惰一面的化身。

    径直拐过了街角,温皑云扬长而去。尽管作为研究长的薪水相当丰厚,他却甚至不愿意浪费九牛一毛在这种怠惰的人类身上。

    “怎么啊?你明明看起来富得流油啊?喂!小子,只是分一点给我们,我们就能吃上饭了!”那人继续在背后锲而不舍地叫着。

    “把你的叫喊的力气留着去工作吧。”他头也不回地给了流浪汉淡漠的回答。

    他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位于光华大学宿舍区中的的某一间不起眼的单人宿舍。

    门上用平实的行书刻着温皑云的名字。这确实是作为光华大学荣誉博士生的温皑云所拥有的一间宿舍,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来到过这个地方。

    大概,自己也和月河香也一样魔怔了——手握在门把上,温皑云的脑海中浮起的是这样不着边际的想法。为了特定的某个人而使得自己的心思完全无法集中在平日工作之中的经历都不曾有过,何谈为了这样细微的一点连“小事”都谈不上的的香也琐碎的举动,而抛下对于各类研究完全停滞不前的当下而言至关重要的研讨会?

    他摇摇头。但是如果自己不是被视作东皇重工的未来首席科学家的、如日中天的“温皑云”,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在心底里爱慕某个女孩的普通的青年,会怎么做呢?

    答案,显而易见。

    心底的固化的概念正在悄然被某种信念所替换。那是“往日的概念不如眼前的今天重要”的观念的觉醒,那是“只为了某一个人可以搁置任何事物”的唯识的觉察。在这门前站了许久都不敢推开门的他蓦地闯入,让光线一丝丝地透入房间之中。

    宿舍的陈设极其简单,并没有因所有权属于著名学者温勋成博士的长子而被区别于其它宿舍地对待——也许也是因为看准了忙碌如温皑云,已经很少有离开实验楼过夜的机会。地下都市中由于没有基础采掘工业与自然风向、沙质土层,而几乎没有扬尘,故而房间中尽管久不经清理,却不曾积下厚厚灰粉,只在平整的桌面上、地上遗留下了纤薄一层尘埃,在那层尘埃之间依稀可见轻盈脚步留下的极为细微的鞋印。

    靠门一侧的墙上照例是落地屏幕,充作四处不与外界相接的宿舍的虚拟的“窗户”之用;两旁相对的墙壁各自抵着长长的办公桌和单人床、床头柜;床边没有放置床头柜的一侧的对称位置上站着一只毫无修饰的约一人高的落地灯;办公桌旁遗留的墙面上开着一道通向独立盥洗室的简易门。整间宿舍散发着长久无人居住而特有的冷清感,而此刻的床脚边却似乎蜷缩着一人。若非细察,甚至都不能发现这种情状。

    温皑云缓步到床脚边,索性以与她一致的动作在床脚边坐下,身体靠在了床架上。门缝间透入的唯一的光源并不充足,暗淡的照射之下整间房间被渲染成了半明半暗的吊诡的基调,床架边倚靠着的两人被拉长在地的虚影晃动着摇曳成难以名状的形态,那光景直让温皑云疑心这便是遥远时代的北欧神话中的“诸神的黄昏”被造物主具象于此了。

    “我就猜到,皑云你一定会来找我的。”她小声地说着,身体蜷得更紧。

    他沉默了许久。“我不放心你。”

    他能明显感觉到几乎紧挨着他的一旁的香也浑身一颤。“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她微微垂首。

    “你最近一直状态不对。我打给你的电话也时常不接。也减少了和星瓒通信的频率。而且——最重要的是你一直在走神,”他并不看她,只是自言自语般地一气说下去,“所以我觉得,我必须在其他人也注意到你的异常之前,弄明白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放心你。”见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语调放得更轻更缓。

    在静默的空气中两人只是不语地坐着,温皑云注视着门缝间那一束光在地上铺展出的高亮的光影,在时间的推动下他都能看清那光影一点一点地移动着,旋转着。他并不着急。不知怎的,他很确信身旁的女孩一定会——

    香也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即她做出了使得温皑云都瞠目结舌、在某一个片刻停止了思考的动作。

    她将身体向温皑云的方向挪了挪,继而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我很担心,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她喃喃地说着,在这样直接接触的姿态下,温皑云这才颇受震动地发现她的身体以极小的幅度在不住地战栗着。

    那是被克制着的,发自本能与直觉的恐惧,忽略了她的内心的控制而直接支配了身躯的表现。他同样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终于伸出手臂去环住她的肩膀,手指轻轻地梳理着她垂在耳际的长长发丝。

    “皑云。”她忽然以前所未有的柔和口吻唤他,语气语态迷蒙婉转如乳燕呢喃,“你知道吗?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先是想着这场战争,再是想到我自己身上一个又一个渐渐被我察觉的谜团。我担心,这一切都是假的——战争是假的,世界是假的,然后,我自己也是假的东西。”

    她的眼神迷茫地转向他,原本秋水宁定的一双眸子里烟蒙蒙的如含了两团雾气一般:“去年的港玖之行与星瓒此次的西之京市之行,已经让我们都看清楚了吧?地上并不缺资源,那么因为抢夺资源而挑起战争的可能性就被否决了。抢夺地盘的说法更是滑天下之大稽,不会有人好端端地住在地面上却想要迁入地下的,尤其是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以往了解到的地面的信息都是欺骗性的——地面上根本就不是不宜居住的环境,正相反,比我们的要优越得多,核污染也是子虚乌有。安装在我们的住宅中的铅板门与谎称地面上辐射横行的言辞,都只是幌子而已。”

    她的手指在木制地板上轻轻叩击着,语气近乎梦呓:“只有一种说法是合理的,地面上的人仇恨我们。这是已经流行很久的老论调了,但在港玖地铁事件之后我才终于确信了这个说法是唯一合理的。但是奇怪的就是,我们也同样宣扬着对地面人类的仇恨。称地下的人类是十二年前抛弃了辐射污染症患者独自撤退的恶毒的敌人、以地下人策划了港玖地铁的恶性伤害事件作为理由而出师有名地挑动现在的这场战争、宣称地下东方联邦为了策划大规模的脊柱神经爆炸袭击而在港玖地铁站中进行实验,这是地面上的做法;被捏造出的‘变种人’的说法、宣称东方战争之后的地面上的人已经都是我们的敌人、再宣称港玖地铁事件实际上是地面的‘科技会社’策划的苦肉计,这是地下。这样的做法已经不是殊途同归的地步了。”

    温皑云在听见了完整的这些话的一刻怔住,随即感到毛骨悚然。

    他明白香也的推测是什么意义。

    ——东皇重工与科技会社实际上沆瀣一气,互相之间一直保持着秘密的联络。是他们计划好了地上与地下人之间的相互仇视与残杀。基因炸弹泄漏事故与港玖地铁站的颅神经部位爆炸的恶性事件也都是策划好的,只是用于挑起战争的工具而已。

    ——再利用战争来让所有的东方土地上的人类被灭绝。

    这让他无端想起了数十年前的电影。那个名为“保护伞公司”的组织利用无法杀灭的丧尸病毒来进行“天启”,只为了将几乎所有人类灭绝,来达到“保护伞公司”中存活下来的科学家们成为新世界的神的目的。如今的境遇似乎与那部电影出奇相似。

    正当的愤怒让他“腾”地站起。

    “他们把我们当牲口一样耍吗?所有人的反应都只是他们事先算计好必定会是如此行动的剧本而已!所有人都是”唯恐隔墙有耳、祸从口出,他竭力压低声音,低吼着。

    想想又有不妥,他强自在香也面前重新坐下,使劲摇了摇头:“这还是缺了一环。这不对。如果只是为了自相残杀、两败俱伤甚至是灭绝全部的东方人,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在现有科技下根本不困难,何必这样麻烦?核武器、钻地弹,真正的致命武器是能够烧却东方联邦土地上任何生灵的燎原之火,再或者让‘基因炸弹’中的病毒更为强大、让几乎所有人类都不能免疫即可,何必要用无人机甲战、电子战这种根本不危及人命的太过温和的战争来解决问题?很显然,虽然我们蒙受了巨大损失,但绝对还没有到灭顶之灾的地步。要想让东方人类灭绝,现在这个程度的战争根本还做不到。”

    香也不答反问:“皑云,你觉得战争是为了什么?”

    温皑云缓缓前倾身体,直视着香也,以审慎的眼神注视了她一会儿,忽然摇头道:“就在现在这个话题下——我觉得你不像香也。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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