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脚步穿过修建得古意盎然的一片点缀着刻意不去采撷的蒲公英的草坪。

    他的眼神直直地望向屋内正优雅地跪坐于地的身着丝绸和服的少妇。

    他的手上执着光滑的木杆,木杆的一段垂下的丝绳一头摇摇摆摆着一只内置着明亮电灯的小巧的和纸灯笼。

    ——直到这个动作,姬弦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她”的意识已经同时在这个视角上存在,却又因为主观的地知晓着自身的存在而被融洽地分离成了毫不互相干涉的两部分了。亦即,他——“姬弦”这个依旧存在着的人格安慰地想,思维的追溯不仅成功了,还完全没有因为真原星瓒这个意识陷入不稳定的状态而造成两人同时的崩塌。

    ——这是记忆的内部。

    在名为“真原星瓒”的意识容器的内部,他试着操纵着可以被看作是宇宙外的物体的自己的身体,视角中的手臂依旧是一只因小跑而自然地摆动着、另一只稳稳地提着灯笼。转一转眸子的动作也未曾带来任何的触感与视角的变化,他有些认命地毫无感受地“叹了口气”,选择接受这个意识的支配。

    和室敞开着拉门,直接与连接着庭院的外檐连成一片,“他”的视线直直地贯穿了这座两层高的日式建筑的一楼,可以一眼望见房屋另一端外茂密的竹林。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这座建筑正是他这几日临时旅居的住所。

    记忆并不像影片中描述的那样泛黄,那本就是艺术的手法。双眼、耳膜和浑身的每一寸皮肤是世上每一个人类以外绝无仅有的最优的摄影工具,甚至比现有的全息更逼真千倍万倍地还原了触感——所以,在这名为记忆的一个宇宙中,他几乎很难意识到记忆与真实世界中的区别。过去的时间与他真正身处的世界一样,毫无区别、毫无偏颇地在他的意识中发生着。他感受着宛如附身一般的女童轻快地不断变走为跑、再变跑为走,然后直接一头扑在温柔地早早张开了双臂来接住她的年轻母亲的怀里。视角的高度让他感知到了此时的真原星瓒还年幼着,正在度过她最后的那段理应无忧无虑的时间。

    视角的角落里是正在慢吞吞地爬过来的更为年幼的幼儿。短短的黑发在后脑勺上微微支棱着,让他不费任何心思都能猜到大约十数年后成长为少年的幼童会是怎样一副外貌。毫无疑问,依旧会是澄黑的双眸和无论怎样的发型都显得清爽利落的黑发。不知怎的,姬弦毫无理由便能猜测,在成长为少年的未来,他与身旁的小女孩一样,都必然是在不加以矫揉修饰的外表之下依旧能绮丽如耀阳。

    在星瓒的视角中他看见了这个外表上似乎刚满一岁的幼童爬到了她的脚边,用大和语有些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姐姐”,但吐字却意外地清晰。然后——他听见自己用清脆稚气却分外耳熟的声线轻笑了一声,伸出尚有些婴儿肥的手臂举起了她的弟弟,耳畔是幼童发出的“咯咯”的欢笑声。

    “他”的视线终于转向了一旁娴雅地端坐,微笑着的母亲。

    视线触到身着和服的少妇的一刻,宛如触电一般,他第一次在想法之外感受到了自己作为“姬弦”的身体的知觉——那是遍体生寒的直感,绝非幼年的真原星瓒的身体的反应。尽管转瞬即逝,他却真切地抓住了那种感受的本质:似曾相识的惊悚感,几乎可以确认自己的记忆中有与她太过相似的某人,尽管在外貌上有所不同——或许不仅仅是眼前的和服女子更为成熟许多的区别——但在精神上,或不如说是灵魂上,有太过惊人的相似。

    “父亲今晚可以回来陪我们吗?我和小亮都好几天没有看见过父亲了。”星瓒用着他从未听到过的、于她而言算是过于开朗的声音向母亲发问。乖乖地趴在她身边的幼童不住地点着头来附和自己的姐姐。

    小亮。真原亮。直到此刻他才确实地确认了他们是亲生姐弟。回想起来,她确实隐约提起过自己有一个比她小了五岁的弟弟——用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愧疚的语气,这样告知过他。突然他惊叹于真原亮的某种异常:他的语言能力与感知力,浑不像一个刚满一岁的孩童。固然他还显然在艰难地学习双足直立地行走、更惯于在地上爬行,但他的语言能力却似乎先于其他能力开始发育了。

    “爸爸今天可能还是不能回来哦。”母亲微微弯下了腰,伸手轻轻刮了下年幼姐弟的鼻尖。姬弦下意识地想抬手摸着自己的鼻子,奇迹发生了——一只雪白饱满的娇小的手做着与他所想完全一致的动作。震惊了一瞬他才反应过来,只是星瓒在那一刻确实做出了这个动作而已。

    她的眼睛始终一刻也没有从母亲微笑着的脸庞上移开,余光瞥见的是真原亮懵懂的表情。场景中渐渐散落下来的是金色的光点,让周遭所有的环境开始变得渐渐模糊起来,就宛如旧时代使用胶卷的相机调整着镜头的过程中那样,他感到这段记忆似乎在渐渐失去焦距。直到画面明灭切换的那个瞬间他终于将自己意识到的东西与年幼的星瓒的意识完美地剖成两半——那位美丽的母亲脸上的微笑的含义,被“姬弦”解读出来、却被“真原星瓒”因年龄所限而忽略掉的隐含的意义,是因为对于某个未来的了然而不经意间透露出的郁郁,和无意识间的担忧。

    他似乎在回廊中穿行着,无数时而如萤火时而如矩的光点与光线作为背景在后退着。说是穿行,但依旧只是意识到移动而已;他甚至看不见一个身体。于视角而言,他感受到的只是一个质点在无限的空间中飞跃的角度,但他又明了地知晓着,在只有意识存在的现在,这样的角度或许才是合理的。

    细密而无处不在的光点再次落下,他无法闭上眼,但似乎已经激发出了将自身的想象置于五感之上的能力:他想象这在这样的光点环绕中闭上眼,再睁开,就能让心观回到躯壳之中。

    但这样终究是不行的,非得了解到这一切不可——这样想着,他任由自己沉入了那段从直觉上就猜测到是令人不快、甚至是痛苦的,作为未来孤身照料幼弟的一位长姐的记忆中去。

    ——还没有。还没有到达那个时候。睁开眼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了,年幼的星瓒的心境依旧是平和而充满了欢愉的,人世间除了生命诞生以外的任何不幸还未曾降临到她的头上。

    他看着“自己”一左一右牵着弟弟和母亲的手,雀跃地穿过歌剧院那衣香鬓影的走廊,好奇地抬头看着枝形水晶吊灯晃花了自己的眼;他用余光看着身旁那位难得地脱下了和服、改而身着高雅的天鹅绒晚礼服的女性带着几乎毫无瑕疵的温和笑容,向剧院顶层包厢门前的侍者们致意,领着一双儿女入座;他以星瓒自身的视角看着台上严妆华服的男女主角在被黑夜笼罩的马车旁互相步步紧逼、相携起舞,感受着她因冲击性的画面而睁大了双眼、在一节的结束后兴奋地鼓掌,掌心的痛觉丝毫不差地传到了姬弦的五感中。

    ——毫无征兆的下一刻。他似乎有了那么短短一刹的预感,想要以这个侵入了过往的记忆的意识操纵着十多年以前她幼弱的肢体在危险来临前逃脱。

    绝无办法。绝无机会。他只能看着自己僵在原地——尖锐却看似并无太大杀伤力的弹头在尚来不及停下的背景音乐中钻入了歌剧院,短短几秒的时间却仿佛慢动作一般地在他的意识中播放着:弹头在冲破歌剧院穹顶的一刻直接脱落了,仅有足球大小的灰白色球体奇异地停驻在了穹顶以下几米的位置,宛如倨傲地环视着所有在场内的音乐剧观众一般缓缓地转动了几圈——转得越来越慢。

    他突然知道会发生什么了。他想喊叫出声,想用身体扑倒在一旁的幼童,想催促一旁的她的母亲离开——这究竟是他的意识,还是她的意志?问题一闪而过,连他自己都很难得出答案。但现实是这个身体只是不听使唤地颤抖着,向后退却着。

    就像他所期待的那样,星瓒转头看了一眼母亲。这位高挑、美艳、端庄的少妇面色苍白如纸,手指死死地蜷紧着衣裙的一角,但眼神却不曾如同整个剧场中其他的所有观众和演员一般彻底停滞下来。她望了一眼已经破碎的穹顶,嘴唇喃喃地翕动着。他不太能从这动作中看出她正在说什么——直觉告诉他,她在呼唤着一个男人的名字,以近乎怜悯的语气。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个瞬间里而已。球体爆炸了。似乎是受到中心的强烈冲击,它从接缝里裂开成了无数个规整的碎块,在向四面八方喷薄而出的刹那中又进一步破碎成了无数个颗粒。

    剧院中在此时才刚刚响彻起了第一声尖叫,继而是无数的尖叫声如海啸中向四方扩散的波纹一般迭起。他呆立着,直到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立方体落在脚边、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爆裂开,本能的脚步驱使着他、也驱使着六岁的星瓒奔离那些飞散着的烟雾可以扩散到的区域,瑟缩在包厢另一端的角落。

    全部的血缘之爱付之阙如了。这样的直感既驱使着他,也驱使着星瓒。在全部的烟雾都消散之后整个剧院陷入了怪异的静谧之中,似乎所有人的时间都被凝冻住了一般,所有的思考和肉体的行动都被中断在了那枚荒诞的炸弹粗暴地穿过玻璃穹顶的那一刻。而无论是他还是她,所有的意识中只保留了这一点——几乎已经不记得自己身为何人、身处何地,亦不关心自身何去何从。

    只知晓曾经口口声声表明过爱意的事物即将从身旁远去的,近在咫尺的未来。

    脚步似乎不像自己的——这是他从此刻的星瓒的意识中感受到的感想。虚浮、飘忽、没有自身存在着的实感的脚步麻木地漂移在剧院顶层包厢那鲜红的波斯地毯上。有那么一瞬他和星瓒的意识似乎都认为那是血——但很快他们又都希望它真的是。那怪诞的球体爆裂之后除了细微到无法用肉眼捕捉到的粉尘以外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仅有的一些碎片只是最初脱落的弹头与破碎的穹顶散落下的玻璃碎末而已。最恐惧的莫过于此,静谧笼罩下的剧院中除了因过于仓皇的意识而瘫软、僵直的尚有意识的人群以外,剩下的人群都陷入了昏迷,却没有任何的痕迹,哪怕是血迹,来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到底遭遇了什么。

    此一刻她的视角是除了他们二人以外无人能够真正适应的。归咎于魂不附体的状态,她的视角给他带来的感受与他在两段记忆之间穿梭时如出一辙。那是如同没有对焦的相机一般的视觉,所有物件与人像只能在视野中留下一个影影绰绰的印象。但他和如今的她都已经习惯于这样的状态,无数次将意识从沉溺着的电子之海中拽回时,都会有如此难以清晰地观测任何事物的片刻。随着每一次使用“奥西里斯”导致这样的状态从最初的短短一刹逐渐发展至数十秒,他甚至已经惯于在行走、交谈中渐渐从晕眩感与模糊的视野中过渡到清醒状态——但与有预先准备的状态相比,当下的剧院中的所有人显然都已经开始失去正常的心智。年幼的星瓒正是这样的人群中的一员。

    她似乎从失语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脚步发软地一下跪倒在仍旧保持着扑倒在地、用身体遮挡住真原亮的母亲面前。

    “——母亲?小亮?”女孩不知所措地,茫然地,却语气平缓地,细声呼唤着面前的血脉相通的,最亲密的亲人。

    ——真奇怪。

    为什么,所有人都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呢?即使是都不曾倒下的人,有的也突然开始异常地抽搐了起来呢……?

    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啊……!

    “……星瓒。”面前的女人,很吃力似地用双臂撑着地面想要起身。但似乎因为思绪的极度混乱与惊怖,她的身体竟然不能挪动一点半点。她微微扬起头仰视着长女,只是这样一个动作已经让她汗如雨下,面如死灰。

    “星瓒,抱着小亮,快走!走啊!”

    ——那是一位高雅的女性,一生中所发出过的最高分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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