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前来秦家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这些人中,大多是一些洛阳名将的家属,又有些不得意的骑将,笑脸欢声,踏入秦家,一探虚实。

    其中有一位贵客,令秦施大为紧张,姓贺名同,乃是何大将军的亲信。

    当时满屋子都是客,闲谈正欢,贺同人影一现,众人脸色均是一变,谈兴忽止,纷纷起身告辞。秦施在皇甫蒿口中,已经得知如今局势微妙,董何二派,大有死磕的架势,此时只须有一句“秦施与贺同相见,屏人密议”传入董卓耳中,令其生疑,秦家的前程便算断送了。

    有了这层忧惧,面对贺同,秦施畏畏缩缩,竟显得有些张口结舌。

    贺同倒是十分潇洒,摇摇手道:“秦兄,你也不必在意,何将军让我来此,就是向你道贺一句。”

    “多谢,多谢!”秦施拱手抱拳,道:“他日我必登门拜访,向何将军一表敬意。”此言一出口,才知无意说错了话,双目一垂,心中十分懊悔。

    贺同没想到当年威震河北的秦施十八攻,如今是这副窝窝囊囊的模样,心中大为不屑,淡淡敷衍几句,即刻告辞。送走了贺同,秦施头晕脑胀,汗流侠背。

    就在这数日之中,秦家众人均是忐忑不安,总担心华雄又会发招为难——这一日到了黄昏之时,从华家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华府总管庄应,一个是秦施日思夜盼的名医胡顺。

    这两人一踏入秦府,秦施自有一番殷勤相待,延请至偏房,胡顺往朝秦峰膝盖瞅了一眼,缓缓打开药箱,问道:“几日前摔倒了么?”

    “没有。”

    “既没有跌掉,伤口为何如此?”

    此时庄应站在胡顺身旁,微微躬身,凝视着秦峰的伤口,双眉紧皱,脸上是困惑的神情。

    从胡顺的问话和观应的表情,秦施得到了一个信息:华雄并不知道芩赞几日前那一番闹腾——如此一来,如何应答,就极费思量。

    还好此时秦岭在身旁。“来了一位庸医,”他脸上微带忿色,道:“自称是胡大夫的徒弟,能接骨疗伤。”

    “胡老从不传授医术,哪来的徒弟?”庄应脸色一沉,问道:“这庸医姓甚名谁?”

    秦施尚犹豫未答,秦岭已经开了口:“姓芩,名赞。”

    听到了名字,庄应心中登时明白,摇了摇头,对胡顺道:“胡老,无论如何,须将这位小哥的膝伤治好,华将军必有重赏。”

    这句话是说给秦家父子听的,证明华家实无恶意。胡顺闻言不应,只左掌抬起,微微一扬。

    “胡大夫疗伤,不喜旁人打扰,”庄应道:“秦兄,咱到屋外等候。”

    三人退出房来,秦施邀请庄应入书房一叙,庄应却摆摆手,表示守在门外,若胡顺有何吩咐,能即时听闻办妥。

    秦施见庄应如此用心,大是感动,道:“就为这件小事,惊动了华将军,当真心有不安。”

    “此事非小。”庄应摇了摇头,道:“华将军知道此事之后,立刻传唤胡老,无奈胡老这几日之中,不在洛阳,才派了芩赞,来与秦兄说明缘由。”

    秦施听了此话,恍然大悟,乃庄应连连拱手,低声道:“庄兄,芩赞之事,依我看——也不必再与华将军提起。”

    “他如此作为,令人寒心。”庄应道:“只是你一家初来乍到,立足未稳,若与这般人物有所纠缠,只怕——”

    “正是如此!”秦施叹了口气,左右掌同时往下一压,做了一个“息事宁人”的手势,道:“只要他不再为难,秦家也必不记仇。”

    庄应若有所思,缓缓道:“若换做别人,我此时即敢行手中之令,做出严惩——但这芩某人,大不一般。”

    “皇甫将军告诉我,”秦施接口道:“他不仅是华府红人,在主公面前,也说得上话。”

    庄应点点头,望着秦施,道:“秦兄,此事且忍下,时机一到,我自有主张。”说到这里,他轻轻一哼,道:“且让此人多逍遥一阵。”

    秦施听庄应的话,心道:“这华府管家,心地正直,权力不小,若能与此人交上朋友,日后芩赞再来寻晦气,便有应招之力。”

    虽心念如此,但初次见面,所谈不宜太深,于是秦施话锋一转,问了一些洛阳的风土人情,庄应知无不言。

    如此谈了一阵,胡顺推门而出,他脸色木然,也不望着秦施,自言自语似地道:“十日之中,不可下床。”

    秦施连忙应了声是,口唇微张,沉吟措辞。

    “胡老,”庄应替秦施问道:“秦公子这伤口,能复原到几成?”

    “七成。”

    “行走是无碍了?”

    “是。”

    庄应点点头,转身面对秦施,抱拳道:“秦兄,尽力而为,难表歉意。”

    “费心,费心!”秦施赶紧道:“庄兄,这番情义,秦某铭记心中。”

    庄应道了声“言重”,不再停留,当即告辞。秦施又朝胡顺一番致谢,胡顺脸上冷冷淡淡,是一句话都懒得应的神情。

    送走了庄胡二人,秦施和秦岭在院中密言。“岭儿,”秦施道:“这庄总管,看来腕力不弱。”

    “听他话风,似乎和芩赞早有怨隙。”

    “就算没有怨隙,也必是心怀厌恶,”秦施舒心一笑,伸出两个指头,道:“只要皇甫嵩和华雄,都对咱家有意拉拢,就不必怕了这芩赞。”

    “嗯!”

    “只盼董公早日召见,”秦施打了个呵欠,低声道:“我早将他性情摸透,只须说话办事,均顺着他心思来,必得重用。”

    父子正谈间,又有人来拜访,客人的第一句话,便让秦施精神大振。

    来的是一个年轻人,看样子就比赵云大两三岁,长得精壮如牛,见到秦施,略略躬了躬身,道:“在下骆东,乃吕将军营中骑兵。吕将军吩咐,明日练兵,要见一见赵云。”

    “好,好!”秦施十分高兴,道:“子龙明日必准时赴约。”

    骆东办事十分干练,当下约了时间地点,怕赵云不识路,又给了秦施一张地图。地图之上,把城中各主街道,画得清清楚楚。

    秦施如获至宝,道谢再三。

    送走了骆东,夜已深沉。秦施漫步院中,独坐月华之下,此时细雪沾面,清风入耳,想起自河北一路而来,所经历之艰难险阻,心中五味杂陈,不由长叹一声,缓缓躺倒,闭目细想:“子龙在吕布手下,只须努力,武艺必大有精进;峰儿忠厚老实,喜静不喜动,在府中照看一家,守护着秦夫人,最适合不过;岭儿心活嘴利,一心上进,让他去虎牢关历练一番,也是好处多多。”

    而自己呢?

    秦施深知,自己为保一家平安,虽消磨棱角,笑脸迎人,但多年来日日苦练,从不间断,虽年逾五十,体力远不比当年,但骑斗与营斗之力,亦不见得落下多少。当年在老家,秦施与董承私下多次切磋,就剑斗,骑斗,营斗,自己均胜董承一筹——是以全力一拼,拿下一“骏”之位,在洛阳站稳脚跟,理应不难。

    正凝神细思,忽闻一声惊叫,秦施反应原本极快,这数日之间,惊险难测,更是随时随准备厮杀,当即就地一滚,猛然立起,拔剑在手,护住前胸,定睛望去,院中站着的,却是惊惶失措,双眼圆睁的兰儿。

    原来兰儿心事满腹,睡不着觉,来院中漫步散心,却见秦施定定躺于地上,以为他遭受暗算,倒地而毙,不由发出一声惊呼——此时见他一跃而起,拔剑在手,又不由噗嗤一声,掩口而笑。

    秦施将长剑缓缓插入鞘中,温声道:“兰儿,你且过来,有几句话,须说与你听。”

    兰儿应了一声“是”,脚步轻轻,走到秦施身边——当日被华既挟持之时,秦施那一句冷冰冰的话,将兰儿一颗心割得鲜血淋漓,此刻面对他,兰儿眼观鼻,鼻观心,脸上是一副心灰意冷的神情。

    秦施端然而坐,凝望兰儿,微笑道:“孩子,你与秦家相处多年,此一路而来,同历艰险,照顾夫人,也是一丝不苟,”言至此处,停了一停,道:“在我心中,你已如亲生女儿一般。”

    简简单单两句话,毫无花巧,却语出至诚。兰儿眼眶瞬间红了,想起多年之前,一家被流寇抢尽掠光,双亲带着自己,在冰天雪地之中逃命,父母伤势严重,自知难活,乃把身上衣物,都脱下来裹在自己身上的一幕,泪水滑落,掩口而泣。

    秦施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兰儿的肩膀,叹了口气。

    兰儿止住了哭泣,朝秦施盈盈一拜,道:“兰儿这条命,是老爷在雪地中捡的,自当以死相报;照顾好夫人,又算得上什么?”

    秦施点点头,道:“你心存此志,秦家也不能辜负你。”

    兰儿闻言,微微一震,一颗心忽然跳得厉害。

    秦施低头沉吟一阵,缓缓道:“你与秦岭......”顿了一顿,皱着眉,似乎有碍口的地方,乃道:“你们二人之事,我心中有数,只等时机一到。”

    从河北出发之前,秦施日夜默思,细心推演,在洛阳如何落地生根,心中早有定谱——他心中所盼,乃是三个儿子,都能与洛阳城中大族,结成亲家,此乃敲钉转脚,最最关键一步。存了这番心思,秦夫人多次私下提起秦岭和兰儿之事,秦施均不表态。

    但如今形势不同!首先,这一番逃难,妻子接连受惊,引发旧病,终日体痛不适,只要醒过来,简直半刻也离不开兰儿;其二,此时此地,自己,秦岭,赵云各有上位之契机,须尽心尽力,一展手脚——如此一来,家中杂务,就是秦峰和兰儿负责。

    只是秦峰笨手笨脚,迟钝木讷,令人委实放心不下;照顾秦夫人和秦岩,以及应对府中突发事件,须靠兰儿的心细和急智——基于此,此时须隐隐做一番表态,乃先稳一稳兰儿,让她安下心来,为秦府尽心尽力,方为上策。

    兰儿却不知道秦施的心思。她爱慕秦岭已久,此刻见秦施主动谈起,且明言应允,刹那之间,一颗心晃荡不停,既激动,又欢喜,只觉得风扬雪絮,落在掌上,也暖如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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