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级大事碑算得上一张神奇的榜,其上记载着子级弟子大大小小的事情。每日碑中记事会自动清除部分,增缺删补,筛选出“大事”留在碑上“熠熠生辉”。

    若一件事在碑上留下七天以上,将被这块碑自主录入《子级弟子谈》,相当于载入史册,可备查询。

    这块碑首,琳丹登上过一次,因为她在凝丹课第一个完成了炼丹,并“一花双蕊”,一炉练出两颗丹药。

    劲旭登上过两次,第一次是因为他入学途中失踪被找回,由于此事的因果并未公开,所以,仅当作一个趣闻,题为“翩翩来迟的招风耳”。第二次上碑则是作为“子级公敌”的形象。劲旭对于他能登上榜首很开心,林烛照却告诉他,这并非什么光耀门楣的事情。

    姜文广也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以大衍小皇子的身份,来衬托学院的声威,文题为“学院名震大衍,皇子竞相投奔”。

    记录这些大事的除了子级弟子,还有寅级以上的一些对学院怀着深厚情感且文笔上佳的“碑记部”成员,该部的弟子能在任何级别的大事碑上录事。据说他们是学院中最慧眼如炬,最能挖掘大小事件亮点的一群人。更重要的是,他们笔锋诙谐,什么皇子“竞相投奔”这样的句子均出自他们之手。

    脊轩从未料到,他会成为“子级大事记”中出现最频繁的弟子。

    不知不觉间,他已登上榜首三次。

    第一次因为初入学院就躺进了药房,第二次因为“天启”时莫名其妙晕倒。

    脊轩不是劲旭,他不用林烛照提醒,就知道这些并非什么光耀门楣的事儿,所以前两次他并没有咧着嘴乐。他幻想着有一天自己能够以光荣的身形出现在众人视线,出现在子级大事碑上,以彻底洗刷前两次不太光辉的事迹。他希望届时的文题是这样的“脊轩天赋异禀,子级再出奇人”。可出乎意料的是,幻想意外的成真,而成真的那一刻,脊轩自己却茫然其中,不知所措。

    这回,他的确以一个华丽的身形跃入众人视线,不仅是子级大事碑,所有级大事碑都在以不同的口吻,叙述脊轩被圣手崔尧臣相中收徒之事。

    “卯级大事碑”上这样写道:“圣手收徒,莫名临幸子级弟子”,

    “子级大事碑”上书:“圣手释讲时翠坊,子级脊轩放异彩。”

    当日,崔尧臣在时翠坊中一时兴起,吟诵起书法圣经《书云缥缈录》下篇,这是享誉紫微霄徳域书法界至高经典之一。

    圣经讲的是移风跨俗,遨游天外的书法境界。总纲寥寥百字,却包罗万象,其中的至理,不但可用于书法,亦可用于对天地自然的感悟。它教人先遁出世事,清心净性,然后引人入境,在境中落笔写字。这样的经典,所知者放眼天下,屈指可数。

    崔尧臣作为紫微书法圣手,穷数十年,也不过知晓七十二个字。但却意外遇见到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摇头晃脑背诵了出来。只待崔尧臣吟诵到“神气交结,目视仙声!”处结束,这孩子竟然还没背完。短短一息内,又从他口中蹦出了:

    思天地之所存

    考万物之所生

    趋步商羽……

    这三句经文,崔尧臣闻所未闻。他惊讶得七荤八素,站在台上半晌不能言语。

    直到问出脊轩的姓名,孩子错愕,孰不知,大名鼎鼎的圣手比孩子还要错愕。但崔尧臣毕竟是圣手,当即强压内心的欣喜若狂,让脊轩呈上仿写他的“山、风、存”三个字。他一见之下,又吃一惊,只见纸上淡淡墨痕歪歪扭扭,这个孩子小小年纪竟然照势写全了那三个含“道韵”的字。这一来,崔尧臣心头的波澜沸腾起来,他当即判断,这孩子,若非天生书法圣童,就是有高人指点。想自己这许多年,茕茕孑立,虽有圣手荣耀,却未收一关门弟子。

    想到这里胸口一热,就当着所有弟子的面将脊轩拉上释讲台,问道:“我有意收你为徒,教你写字,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这句话说出来,所有弟子炸开了锅。

    脊轩一时耳鸣,茫然间手脚不知该放在哪里,他一听学写字,下意识想说“写字,有爸爸教我!”可大庭广众之下,面对着众人灼灼的目光,他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

    崔尧臣眼瞅这孩子没见过世面,敦厚紧张的样子,心中反倒欣慰。柔声再问一遍:“你愿意拜我为师,跟我学书法吗?”

    脊轩茫然点头,掌声和诧异声四下响起。他飘飘然感觉被哗然的惊呼和掌声托了起来,而时翠坊的释讲台高的扎眼,他甚至能看清每一个人的神态举止。

    “好!好!”圣手崔尧臣连说两个“好”,声音清朗,盖过了众人的嘈杂。“即日起,我的屋舍搬至清越湖边小竹林,有需要探讨书法问题的弟子,请来竹林边找我。今日释讲课结束!”

    脊轩从释讲台向下望去,众弟子及长老正在散去。

    林烛照对他抱以一笑,大眼弯弯像月牙。

    耿迪冲他翘拇指,劲旭扮着鬼脸对口型“脊轩,好小子!你走运了!”

    徐子骞不知去了哪里。而梅尹悲愤的摇着头,喃喃自语,应该是在感慨天降好运,为什么没砸在她这样德才兼备的好孩子头上!

    释讲课刚散,崔尧臣就带脊轩去往时翠斋。一路上,圣手走的匆匆,低头沉思,脊轩跟在后面小跑,略有忐忑,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就得到垂青,因此感觉去往时翠斋的脚程挺长。

    不一时,便到了时翠斋。

    只见屋中窗明几净,墨香浓郁,案上是形形*的砚台与毛笔,墙上挂着水墨丹青。从窗中向外望去,恰能看到清越湖边的小竹林。

    圣手随即掩了门,往藤椅上一坐,牵着脊轩的手就开始心急火燎地发问道:“脊轩,你知道我之前在释讲堂中背诵的是什么吗?”

    脊轩恭敬道:“弟子知道,是《写字歌》”

    “《写字歌》?”崔尧臣诧异道:“教你的人告诉你这是《写字歌》?”

    脊轩点点头。

    崔尧臣斟酌言语,心头却在忖度,这高人教孩子撒谎也太敷衍了,有谁会将一本绝世密典说成《写字歌》。一边想着,一边凝目注视着脊轩炯炯有神的眼睛。孩子双眼中虽有疑问,却绝无半丝狡晦,他觉得这孩子不是在说谎。

    他推敲着如何探问出教孩子《书云飘渺录》的高人,按常理,那高人必定会叮嘱孩子出门在外守口如瓶。

    可不料,今日让他这个圣手诧异的事情就是这么多!没等他推敲出问法,孩子却自己抖出了那所谓“高人”的身份:“这《写字歌》是爸爸平日里随口教我的,他让我没事儿的时候多背背!”

    “你爸爸?”崔尧臣吸一口气,他显然没想到孩子如此坦诚地就把他爸爸供了出来,“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脊临尘!”脊轩在手心中写出爸爸的名字。

    “脊临尘,好名字!”圣手赞道。他在脑海中极速的搜索脊临尘这个人,却无丝毫印象,他知道孩子不会轻易胡说自己父亲的名讳。既然毫无耳闻,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之类的场面话也就无从说起,只好问道:“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卖字画的!圣手先生”脊轩老老实实回答。

    “坐下,不必拘谨,以后叫我师傅就行,也可以叫我崔长老。”崔尧臣道:“你父亲他现在何处?”

    “家中!”脊轩道。

    “家在何处?”崔尧臣笑了。

    “在嘉颍城郊”脊轩答道。

    “他一直卖字画吗?从你小时候到现在!”

    “是啊!爸爸的字画很好”脊轩听人一提到父亲,就微微有些骄傲。

    他在劲旭、林烛照面说起父亲的字画时,张口闭口便讲字画的境界,可是在圣手面前,孩子终究是孩子,他不敢口无遮拦就说那些似懂非懂的词,只是说很好!很好。

    “你爸爸平时做什么?”崔尧臣显然对脊父兴趣颇浓,脊轩也乐得谈论。

    “我爸爸平日带我游游山、看看水,写写字、作作画,串串街坊。”

    “你家没有书画店铺吗?”

    “有啊?”脊轩觉得圣手这个问题微微有些傻。都说是卖字画了,怎能没有店铺,难道每天蹲在市集上吆喝着卖!

    “那你爸爸每天不开门营业吗?”

    “爸爸才不管那些事情哩,店铺姑姑一家打理着!”脊轩道,“他只是偶尔想起来了去店铺中送些书画的草稿过去。”

    “那你家屋子有多大呢?”

    “不大,后面有一亩小园,屋侧有数排青竹?”

    脊轩不知为何崔尧臣对他家如此感兴趣。也不知道崔尧臣寥寥几句,心中已对脊临尘有了初步的认知,隐者!隐于市的中隐。喜山水,生性恬淡、逍遥!不慕富贵。

    “高人在民间啊!”崔尧臣长叹一声。

    “脊轩,你能再背一遍那首《写字歌》吗?”崔尧臣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探问,谁知脊轩点点头,张口就道:

    先超世而绝群

    既遗俗以独往

    ……

    俯仰己身,洞幽贯冥

    神气交结,目视仙声

    思天地之所存

    考万物之所生

    崔尧臣激动起来,温声道:“慢一点”。

    趋步商羽,藏智自神

    浮目朝霞,暮霭归心

    离合云雾,往来飘风!”

    “好,好,好!脊轩,能否把这后半段从‘思天地之所存’开始写下来。”崔尧臣声音都略有颤抖,只见他手一挥,一支笔便出现在手中。

    脊轩高兴地点头,取来笔就写下后文三十六个字。字字清秀,颇有章法,同时又透着干净的稚气。刚写完,崔尧臣就捧起这张纸细读起来。

    脊轩心想,《写字歌》有什么稀奇,爸爸还教我背了自创的《云霞写字诀》,只要是读读就神清气爽。可崔尧臣已经陷入沉思,兴奋地几乎要老泪纵横。

    当年他披荆斩棘赢得圣手尊号时,作为奖励,也不过得到《书云缥缈录》三十六字。而后,他潜心钻研,深悟其理,蝉联书法圣手四届,披靡书坛数十载。却不料今日他如此轻而易举就得到了总纲段尾三十六字。悟透这些,他相信的自己的书法将再进一大步。这样的收获,远非那串空间佛珠可比。

    崔尧臣陷入了空洞沉思之中,直到脊轩都有些坐不住了,他才醒过神来,口中喃喃道:“不错,不错,原来如此,不愧是总纲!这字境,放出去还要收回来……”

    自言自语罢,他指尖窜起火苗将那张纸烧成灰烬,转而拉着脊轩的手告诫道:“好孩子,这首《写字歌》,你不要轻易再向外人提起,也不要随便向人说起你的父亲,知道吗?否则的话,你们就不得不搬家了!”

    “为什么?”脊轩睁大眼问,他不明白崔尧臣为何忽然说出这样耸人听闻的话。

    崔尧臣瞧着脊轩稚嫩的脸,想起他稚嫩的举止,一时无奈地解释:“孩子!因为你总是说起这《写字歌》的话,会有人不断去打扰你父亲的清修!会烦死你爹的!”

    他其实想说,傻孩子!你背的不是《写字歌》,是《书云缥缈录》呀!你还小,不知道什么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你爸爸随便就把《书云缥缈录》当儿歌教你背了,背完还没叮嘱你出门不能随便说。仅凭这一点,就可看出你爸爸傻到何种程度了!这算是无故将自己置于险地啊,要是我现在振臂一呼说,有个叫脊临尘的人知晓《书云缥缈录》全文,而他只是个卖字画的。估计不出一夜,你家的屋门就要被人潮踏平了,其中想真心求教者有之,想巧取豪夺者有之,想夺经害人者更是大有人在!

    如今我还不知你老爹是什么来路,他究竟是个无意间得到了书法圣卷当作《写字歌》教孩子的画匠?还是遁出尘世远离纷争的大隐士?

    脊轩并不知崔尧臣心思翻滚,只听到随便说起《写字歌》的后果是将有人不断上门打扰父亲,就决定不再轻易说起。

    “师傅您说的对!我爸爸最烦很多人打扰了。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家中来了一群讨要字画的贵人,爸爸烦得不行,扬手就把挂在墙上几幅新作泼了墨扔出门外,听说来人因为争字画打破了头。要是许多人天天登门,那爸爸真要烦死了!”

    “泼了墨?泼了墨那字画不是全黑了?”崔尧臣一下听出话中的关窍。

    脊轩摇头:“不!泼上墨字画并没有变化,我也在奇怪,莫非是自己看错了?”

    崔圣手心头一紧,出神的叹口气:“孩子,你没瞧错!泼了墨书画无恙说明落书画中已经有了气韵,泼墨只是破了画的气韵而已,以掩盖书画内的空间。”

    至此崔尧臣已明白了,脊轩的父亲并非将圣卷当儿歌,将凤凰当彩鹊的江湖画师,而是隐士,这人知道那是《书云缥缈录》,却依旧将之当作儿歌教给儿子,并未嘱咐他不得外泄之类的话。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崔尧臣脑海中生出无数假想,却万般地拿捏不准。他自负阅人无数,少有看不透一个人的时候。

    脊轩见崔尧臣又要陷入沉思,出声道:“崔师傅?”崔尧臣迎上孩子探问的目光,不禁一笑。

    他这个师傅领着徒弟进门,不是徒弟围着师傅问东问西满眼惊奇,反倒是师傅喋喋不休的围着徒弟,从家人问到住址,从其父的爱好问到其父的佚事,最重要的是,师傅没教徒弟任何东西,却先从徒弟那里顺走了一段极其珍贵的经文。

    一念及此,崔尧臣自己都不免尴尬,于是他决定先给徒弟讲讲这《缥缈录》。

    “脊轩,你父亲教你的这《写字歌》,又名叫做《书云缥缈录》,是书法界的圣典。其中蕴含的道理无尽。我先给你说说大意。”……

    随后,崔尧臣开讲:

    先超世而绝群

    既遗俗以独往,

    是说人追求的第一境界是不混同于众人,不依附于世俗的探寻真知,即遗世独立。

    登乎绝峰之境

    览乎大水之汤

    变乎游云做戏

    隐乎枕琴谷房

    这几句是延续开篇两句的生命,在“遗世独立”之后,要“以琴为枕,以谷为房”。在自然中探访为人的真精。登山览水,才能体悟字中的雄浑轻柔。观云做戏,才能体悟字中的幽微变化,隐遁深谷,才能体悟字中涵养韵藏。有辽阔眼界,才能贯通字境!

    静乎潜沉幽渊,动乎雷霆震怒,是说书法需动静合宜,出有锋芒,入有敛藏。

    飘遥四运兮,幕天席地

    遨游八隅兮,纵意所如

    是说要在这自然中放脱自己,淬炼精神,以天为幕,以地为席,彻底融入自然,然后书法能有自然之气。

    然后俯仰己身,洞幽贯冥。

    神气交结,目视仙声!

    经历了凡上种种,将所感所悟汇聚一炉,洞彻所学,审视自身,之后不但能“耳闻仙声”,甚至可以“目视仙声”,其中的‘目视’用的再妙不过。

    ……

    崔尧臣将开篇三十六字的文意凝缩起来讲了一遍,脊轩默默低头记忆。

    崔尧臣见他认真的样子,心头一松,道:“后面的三十六字我还不甚了然,等到我悟透了再讲给你听。对了,你父亲在教你《写字歌》时是如何给你释义的啊?”

    脊轩抬头道:“爸爸就给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先随性逍遥,终去而复返’!这就是整篇文中‘纵意所如,暮霭归心’的含义!”

    “暮霭归心,去而复返!”崔尧臣悚然心惊,似乎被人遥遥一指,点破眼前的一层雾,见到了更辽阔的世界。

    他怔怔半晌,只感觉新的境界近在咫尺,只需要再多一点点灵感即可。

    他抓住脊轩手,努力平复心情道:“好孩子!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爸爸就给你解释了这么一句?你没有再问过他吗?”

    “问了,父亲说,万事自悟!其他人的话仅是提点。他相信我的悟性,他说人能悟前人之所不悟,方能完善己身,踏出自己的道!他还开玩笑,等我自己悟出来,他会讲他悟的道理!”

    “好啊,好啊,世间还有这等人物!”崔尧臣摇着头长长的叹息:“枉我崔尧臣自负多年,以为在书法界没了敌手!原来鼠目寸光,一至於斯!你有这样的父亲,我还哪里配做你的师傅,我若拜你父亲为师,你叫我一声师兄也罢!”

    脊轩吓了一跳,忙摆着手,一个劲地说:“师傅玩笑了,师傅玩笑了”!

    崔尧臣伸手摸摸脊轩的头,声音中透出微微地疲倦:“今天师傅我可是收获颇丰啊,只不过受到的创伤也很大!好孩子,到这里就结束吧!你先回去,我明天搬去竹林边,时常给你讲讲修行,书法是不敢班门弄斧了,但魂术的事情还是可以给你提点提点的。”

    脊轩恍恍惚惚出了时翠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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