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年人,最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总是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还要寄人篱下,朱攸宁觉得若是自己摊上这样的境地,恐怕心态也会崩的。如李拓北这般还一直勤学武艺,人也没有长歪,已经非常难得了。

    她不想惹得李拓北更加不快,转移话题道:“北哥这会子来,难道是为了蹭饭?”

    李拓北一愣,笑道:“就是来蹭饭的,怎么,不欢迎?”

    “当然欢迎,哪里敢嫌你吃的多啊。”朱攸宁一缩脖子,修长手指掩口,一副懊悔自己说走嘴的模样。

    几人都被她逗的哈哈大笑,李拓北笑的更加畅快了,抬起手想如她小时候那样去摸摸她的头,到底还是将手放下了。

    闲聊片刻,佛八爷便先告辞离开。

    李拓北看了看时辰,叹道:“我也该走了。”

    朱攸宁道:“马上要吃饭了,你急着走做什么?”

    “不是嫌我吃的多么。”李拓北咧着嘴笑。

    朱攸宁失笑道:“好了,不与你玩笑。我快出门了,咱们一起吃顿饭不好么?”

    李拓北叹息道:“当然是好的,只不过此处不比你们住在外头,大家一起吃饭热闹归热闹,叫人看到我长久留在内宅,对你的名声不好。你若是觉得没留成我的饭不落忍,就送送我吧,毕竟这一别,咱们怕是又个把月见不到。”

    朱攸宁被他提醒,想起回朱家后毫无归属感的环境,其实也有些怅然。披上斗篷,戴上暖帽,朱攸宁与李拓北并肩走出葳蕤轩,在大门外空旷无人处停住脚步。

    李拓北低头看着朱攸宁,目光中满是担忧,“你是不是打算去燕澜清那了?”

    “嗯,我答应了筹措银两帮着他治理水患,先前因为一些原因,调动了他的银子还没还,这次打算亲自去一趟商水。”

    “预计去多久?”

    朱攸宁将计划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算了算,“少说也要出去半年,多则一年了。”

    李拓北叹息时呵出一片白气,氤氲了他的面容。

    他转身向外走去:“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虽然是个女儿家,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话题一转,又道,“这次你要带着佛八去?”

    “是啊,要带着佛八和窦婉婉。其余的护卫也会带上,途中我们都会小心,北哥你不用担心。”

    “嗯。佛八可比飞龙汤和佛跳墙厉害的多了。有他跟着你我也能放心。”李拓北终究还是没忍住,大手摸了一把她的头,“下次再见面,小九妹妹都要成大姑娘了。也不知道你家里人……”

    后半截话,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朱攸宁不明所以的眨眨眼,“我才十六,还小呢。”

    李拓北笑了笑,并未就此事多言,以朱攸宁的倔强和固执,若是打定主意,他就算说破了嘴也劝不住,何况她本来就与寻常的大家闺秀不一样。

    李拓北笑道:“这次你也带着鸿哥儿出去散散心吧,我看他对你非常依赖,你不在,他腻味的很,男儿总是圈在一处总归不好,带他去商水见识一番民间疾苦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力气大,体质也特殊,又跟着我学了不少拳脚功夫,跟在你身边儿,我也能更放心,那到底是自家人……至于家里,你不用惦念,还有我照看着呢。”

    朱攸宁听的百味陈杂,她知道,李拓北比谁都希望走出这个“圈”出去看看,他自己不能够,便为十六争取机会。

    怎么就这么心酸呢。

    “北哥,你……”朱攸宁冲动之下,差点将疑问问出口。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被她忍住了,“你在家中也好生保重,学堂里也没什么意思,没必要总县学里去,你若闲了,可以去我爹的养济堂走走,看看我爹在那里教导孩子,也挺有趣的。”

    “知道啦。”李拓北露齿一笑,麦色的皮肤显得他整齐的牙齿白的晃眼。

    “得了,我这就走了,让你家那些多事的人瞧见了背后议论你。”李拓北摆摆手,往外走了两步,又转回身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朱攸宁,“给你吃的,驴肉馅儿饼。城南新开的铺子,我猜你还没吃过呢。”

    丢下一句,便转身大步走了。

    朱攸宁将油纸包打开,里面两个散着肉香和焦香味儿的薄饼冒着热气,咬一口,外酥里嫩,汁水丰富的卤肉咸鲜适中,霸道的香味席卷了口腔,让她忍不住眯着眼又咬了一口。

    好吃。

    心里暖暖的,也有些心酸。

    她虽然不懂李拓北为何会被禁锢在这里,可她一直努力奋斗,强大自己,除了给父母家人和恩师做后盾之外,如今又可以加上一条。

    只有她强大起来,才能保护所有想保护的人。到时或许李拓北就可以不用如此顾忌,被圈在一个地方不得动弹了吧?

    如此一来,灾区之行势在必行。

    朱攸宁一边咬着馅儿饼一边往院子里走,见了十六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就分了他一个。

    十六两口就吃完了。

    “妹妹,你真的又要走吗?”

    “是啊。”将油纸卷起来,笑着道:“回头我与爹商议,带着你一起去。”

    “真哒?”十六两眼发光,原地转了两圈。

    见他如此孩子气的表现,朱攸宁噗嗤笑了,点头道:“当然是真的了,不过我去的地方是灾区,我又有正事要办,到时恐怕要吃苦。”

    “我不怕,只要妹妹肯带着我去就行!”

    “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去与爹商议。”

    十六开心的欢呼,乐得像是吃到糖的孩子。

    然而朱华廷真的完全放心朱攸宁出去吗?

    朱攸宁与朱华廷谈了一个多时辰,将此番出去要做的事,以及做事的利弊都说了,又将自己得到的灾区以及附近城镇的现状与朱华廷分析了一遍。

    “爹,这个局我已经布了一年。之前所做的一切,为的其实都是能走下一步棋,我并不单纯是为了帮衬仁义伯,我想做的是缓解黄河沿岸的危机,趁势将我的生意再壮大一番。”

    朱华廷忧虑的道:“福丫儿,你的生意至此已经不小了。外头人,只要是杭州府的,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坐商行商,提起长安钱庄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如今大家又都知道了长安钱庄的东家是你,恐怕多有多少人都在背后夸赞你呢。你已经超过了许多的大家闺秀,甚至不输给男子,咱们就在杭州府内好好的做生意不好吗?为何又要去冒风险?”

    朱攸宁唇角微扬,笑着摇摇头:“爹,您觉得我是为了名利?”

    朱华廷被问的语塞。

    他的女儿他还能不了解?从一开始,朱攸宁做这个生意为的就是让自己家人过的像个人样。她从来不是为了自己。

    “爹,‘落后就要挨打’,有时候不是我自己想变成什么样,而是现实会推着我,让我变成什么样。我的背后站着太多的人,所以我必须要站得稳。现在我已在天子处挂了名,已是没有退路了。”

    朱华廷望着如花似玉的女儿,这般花朵一样的年纪,却要被迫抛头露面,做那么多男人都未必做得到的事。

    总归,做了他的儿女,都是倒霉的。

    朱华廷幽幽叹息了一声,“福丫儿,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吧。虽然有时候爹对你做的事情并不太懂,但是爹知道你做的一定是好事。趁着年轻,趁着有能力,想做什么就去做,别留下遗憾。”

    “爹。”朱攸宁动容唤了一声,笑意渐渐爬上面颊,重重的点头,“爹,您放心吧,我会保证自己的安全,也绝不会做坏事的。”

    “爹知道。”

    她脸颊上的小梨涡很可爱,朱华廷抬手不客气的掐了掐。

    父女二人达成共识,说服白氏的事自然是朱华廷亲自去做。

    朱华廷对付白氏已经有一套了,朱攸宁次日见到白氏时,白氏对她即将出门的事已经认同,还仔细的帮她收拾行李,安排出行时一应用品,还将开春后的衣裳都给她预备了一并带上,又准备了许多土仪,要捎带给燕绥的。

    盛天三十年正月十八,朱攸宁带上窦婉婉、百灵、画眉,以及十六和佛八爷,与蔡远杰一并去开具了路引,一行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富阳,直往开封府方向而去。

    因天气寒冷,今年的水量充沛,路上并不十分好走。虽然一直都在赶路,速度还是被拖慢了许多。

    朱攸宁倒也不急,到达杭州后便给燕绥去了信,走到金陵时便得了回信,得知如今燕绥已去了临近黄河沿岸一处名叫孟镇的地方坐镇抢修堤坝,预备抗击春汛。

    朱攸宁在回信之中仔细询问了燕绥当初与天子商定,到底有那些地区是他所管辖,下辖的情况现在又是怎样。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观察着,朱攸宁一行到达宿州时,便收到了一封厚厚的回信。

    燕绥在信中,将他过去一年在所辖几个城镇治水的经历,以及到底为了什么落到如此地步的缘由都说明了。

    原来,燕绥去岁刚一到达开封府,便与黄河沿岸几个城镇的官员打好了关系。

    世人都瞧不起商人,可谁又看不上真金白银?除了少部分人,例如表面是燕绥好友,实际背地里与天子合伙阴了他的沈莫。大多数人都肯收他的好处。

    他原本计划,使了银子,去岁收上来的税粮和税银至少会到手中一部分,加上他原有的,足可以支撑去岁的工程。

    然而,那些官员,收了他的好处,却没有办实事!

    到了真正涉及到利益时,他们一毛不拔,将所有税收照旧如往年一般层层扒皮。

    燕绥不忿,去找那些人理论,可人家却说:

    “往年的税收就是如此,难道没见册子上写的都是五两银么?”

    还找了一箩筐的借口,什么曾经与本地商户借了很多银子,要用这笔银子归还。

    更有皮厚的,还拉着燕绥的手说:“往后的花用,还要多依仗仁义伯。仁义伯真是太仁义了!天子果真知人善用!”

    这些官员就像一个个水蛭,不将百姓的血吸光了不算完,将税收税粮中饱私囊,然后账目上按照往年胡乱誊抄应付上头,反正什么错误都可以往黄河泛滥上推。

    燕绥早知道其中的猫腻,才会主动出面承担这些地区的治水事宜,换来了这些地区的税收作为回报。

    然而他的算盘落空了。

    去年的税收他只拿到五两银子,手下却雇佣了十万劳力在黄河沿岸修建堤坝,疏通河道。

    养活这十万劳力,总要发工钱。

    这些银子,都是从燕绥的腰包里出。

    更甚者,因为黄河沿岸的几个乡镇人口密集,就连当地的物价都被一些黑心的商人哄抬了两三倍,燕绥给的工钱若少了,那些劳力连自己都养不活,他就只能随着物价涨工钱。

    所以,偌大一个富豪,到最后才会被掏空,“穷的”只剩下三十万两白银,还要写信跟朱攸宁求救。

    朱攸宁将那封回信仔细看了三四遍,将其中的地名,以及当地的商户做法和物价都记在心里,这才将信纸收起,提笔回信,告诉燕绥自己一行人路途上的一些见闻。

    马车在宿州停留一天。

    朱攸宁照旧换上男装,带着一行人在集市上逛,她毕竟是个生意人,有机会在外考察,增长见识,她是一定会把握住的。

    集市上走了一圈,众人停步在一家布匹铺子门前。

    那布匹铺子正对街上放了木质柜台,油漆都已经斑驳了,上头摆放着各色的布匹,掌柜坐在柜台后,正招呼生意。

    这都不稀奇。

    稀奇的是,那些布,不管什么花色,不管贵贱,不管多少,所有的标价都是一贯宝钞。

    要知道,在金银铜钱不允许流通,只许宝钞交易之后,宝钞就越来越不值钱了。到后来,生意人宁可以物易物也不愿意用宝钞的。

    “这就奇怪了。”朱攸宁好奇的带着人继续逛,结果发现不只这一家铺子,几乎所有的生意,不论卖的是什么,都是明码标价,一贯宝钞。

    这一贯宝钞买不买得到一个驴肉馅儿饼啊?

    “蔡大掌柜,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朱攸宁拢着暖袖,好奇的眼睛晶亮。

    蔡远杰立即点头,带着人去“买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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