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肉书屋

    江山为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第21部分阅读

    指轻轻拨弄着身边金碟中的鱼食儿,轻声道:“谁又惹着你了?”

    沈知礼性子直率,哪里憋得住话,张口便道:“中书的人传叫那左秋容来这儿,分明就是不把你放在眼中,你竟也不恼?”

    孟廷辉轻轻笑了下,望她一眼,没有说话。

    沈知礼胆气冲天,口口声声说中书的人如何如何,可她却不知策谋这事儿的人里,正有她成天到晚心心念念的古钦。

    孟廷辉接过小黄门递过来的钓具,捻了鱼食儿上钩,然后道:“我倒没瞧见有谁不把我放在眼中,我只瞧见那头正有人盯着你呢。”

    沈知礼一下子讷然起来,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坐在东面皇上近处的狄念;而狄念确实也如孟廷辉所说的一样,正时不时地就冲这边望几眼。

    将校们平日在营,非特诏、大礼之事也难得入宫谒上;今日逢皇上生辰,莫论老臣新俊、文臣武将,但凡朝中颇得声名者,已是全聚齐了。狄念久不见沈知礼,此时也管不住自己,竟不顾在场众臣,就直盯着沈知礼瞧。

    二人正说着话,对面那头儿突然响起水花泼溅声,是右丞王元德引了一尾锦鲤上钩,可又马上不动声色地将鱼放了。

    这倒是宫中不成文的规矩。

    伴君垂钓,皇上还未钓到鱼,为臣子者哪里敢先起竿收鱼?

    孟廷辉悄悄抬睫,朝东面望了一眼。

    那人身如刃松,正礼朝服更衬得他英俊隶盛,此时正与身旁几位老臣低语着些什么,神色松懈,倒是一副颇为享受的模样。

    她收回目光,红唇微垂。

    多日未见,仍旧是她先忍不住,却不见他有何惦念的举止,可见还是她道行太浅……

    正胡思乱想中,身旁沈知礼蓦地低呼一声,拉拉她的胳膊,小声道:“别愣着了,还不赶紧把鱼放了。”

    孟廷辉这才发现自己这处也有鱼上钩,待要压竿不动时,身后却有个小黄门笑嘻嘻地撑了红网来,冲她道:“既已得鱼,孟大人怎的还不起竿?”

    沈知礼正要嗔言,可转头看见那人手中红网,一时又愣住,说不出话来。

    孟廷辉不若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对宫中习惯倒懂得这么多,此时一停一动间,不由自主地便起了竿,由那小黄门动手将鱼收进红网中去了。

    沈知礼神色犹惊,看着那小黄门返身往皇上那边走去,口中连道:“这奴才胆子也忒大了,竟不知这宫中规矩不成?等着挨罚罢!”

    这边一有动静,在场众人便都纷纷看过来,见孟廷辉竟已起竿收鱼,都是大大惊诧,暗道这孟廷辉恃宠妄为,不知好歹,待看见那收鱼的小黄门手中拿着红网盛鱼,又是更加怔神,这奴才正值是不要命了!

    全场就只孟廷辉一人不明就里,眼望着那小黄门往东面御座处走去,竟还对沈知礼笑了笑,问道:“怎么了?”

    正文 章九十九 生辰(下)

    沈知礼神色古怪,想要说什么,却还是闭了嘴没吭气,只看着那小黄门的背影瞧。

    小黄门一路走去东面御座前,在场众人皆屏息暗睹,却见那面水中的鎏金长竿弯弹了一下,随即皇上也起了竿。

    一尾小小的锦鲤凌空甩尾,被那小黄门一样收入了那红网中。

    下面一直压竿未动的诸臣工们这才纷纷起竿,钓上鱼来的自有一侧候着的小黄门过来收鱼,可用的都是普通的白网。

    孟廷辉这才反应过来,脊背不由僵直了一下。

    饶是她再不知这伴驾垂钓的规矩,此刻却已是看得明白,连二府宰执都是用的白网,她安得用皇上才能用的红网收鱼?

    可方才那小黄门她也是眼熟的,分明是皇上跟前的近侍,此事若无皇上亲允,料想其也没这么大的胆子,敢拿红网收了她的鱼后,又去收皇上的鱼!

    她的脸色也跟着僵白起来,不知他这回又是要使哪一门子的手段,只知眼下自己在这风荷碧柳的池园上也成了在场的众矢之的。

    东面却传来内侍的高声——

    “皇上有旨,赏!”

    赏谁?

    又赏什么?

    根本不需再多明言。

    在场的臣工们哪一个不是久揣上意者?此时一听内侍宣敕之声,十数束目光又唰地朝孟廷辉这边探了过来。

    她镇定地抬起头,迎望回去。

    纵是隔了些距离,她也能瞧见中书那几人发黑的脸色,还有枢府那几位老将脸上欲笑却不忍笑、颇显玩味的表情。其余臣工们惊诧者有之,艳羡者有之,不屑者亦有之。

    怎的,还真当她是当场余兴来打量了?

    中书的老臣们心怀叵测地传了左秋容来这池园伴驾,可皇上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她大肆加宠,她虽不甚明解,可心中却还是有些高兴的。

    到底是管不住这一腔绵情,也到底是有虚荣心的。

    沈知礼在旁边哑了半天,才似回过神来,小小声对她道:“以前皇上与平王垂钓时就是共用一网的……”

    孟廷辉却没听见她这似是提醒的话,只是站起身来,往东面御座前走了过去,临座数步乃停下,恭行大礼道:“谢陛下。”

    一抬头,就触上他半是雪亮半是火热的目光,眼底一汪深渊。

    她的心便随着这潮水微微起落,狂跳难抑。

    小黄门手中持网,站在一旁。红色的鱼网中,两条锦鲤犹在扭动挣扎,尾尾相交,亲密难分。

    “再赏。”他开口,看向她的目光渐转悠然。

    俨然是一副毫不把在场群臣将校们放在眼中的样子。

    今日是他生辰,谁敢扰他的兴致?自然是他要怎样就怎样。内侍再度宣敕的声音响亮刺耳,御座两下的重臣们神色又是一变。

    她便又恭礼谢恩。

    二人已有多日未曾这么近地相对相看过,此时她撇不开眼,也知他这火辣辣的目光代表了什么,心下隐隐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她今日是盛装打扮了的,他赐她的这一身大礼朝服更是将她丰腴细瘦之处恰到好处地显现出来,虽非绝色,却也迷人。

    二人间这持久的沉默和这露骨的对视,已足以让在近处坐着的臣工们觉察出这微妙的情境,当下都觉得别扭不安、如坐针毡。

    胆大……

    这孟廷辉当真是胆大无忌!

    私下里不是没人传过她曾夜宿西华宫过,但皇上行事自有分度,内闱中事又非外廷可以明问的,但谁能料到她孟廷辉竟敢在朝臣们面前公然与皇上如此这般……

    还把不把宰执们放在眼中?

    还是不是十年苦读圣贤书的进士科出身?

    她哪里还有一丁点儿为人臣的样子!

    御座下首处已有老臣几乎就要忍不住出言相斥,可又实在找不出理由张口。虽是人人都看得明白,可她又并未当众与皇上行亲昵暧昧之举,让人何来诘责之名目?

    倒是狄念在另一头率先打破众人的尴尬,冲她笑着道:“多日不见,孟大人好风采”

    狄念身份特殊,又深受皇上宠爱,朝臣们一般无人敢得罪于他,便只得看他这般大大咧咧地将孟廷辉叫了过去。

    孟廷辉走了过去,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狄校尉,可是诸事安然?”

    狄念让出身边一块儿花石让她坐,脸上笑意愈发明亮,“最近忙着秋日骑射大典的事儿,不日前又领了重编边路禁军的差遣!”

    孟廷辉从前与他同上潮洲时便知道他心负凌云之志,此时见到他神采飞扬的样子,不由也为他高兴起来,只是他所说重编边路禁军的差遣她没听说过,而这又属枢府之事,她也不好相问,就只点头轻笑道:“还想着什么时候有空能与狄校尉聚饮一番,如今狄校尉军务缠身,怕也难得闲空儿。”

    狄念没有马上说话,却抬头朝远处沈知礼坐的地方望了望,才又对她道:“孟大人还没听说吧?沈知州再过月余便要回京述职,到时你我有的是机会相聚畅饮!”

    她果然惊讶了一下,“沈知州要回京了?”见狄念极为确定地点头,她便笑了笑,脑中不由想起严馥之来。

    也不知那二人如今又是个什么情形,倘是沈知书此次回京能将严馥之也一并带来就好了……

    狄念顿了下,似是有些难以启齿,许久才又道:“此次延之回京,我……我打算去沈府一谒,然后便拜表皇上,请皇上下旨……下旨……”

    他这话说得结结巴巴的,可孟廷辉却听得明明白白。

    她虽然知道狄念对沈知礼的心意,可却没想过他会这么快便要定下这事儿来,更没想过他会对她掏心掏肺地说这个,不由好奇道:“狄校尉可曾问过沈大人心意?”

    狄念脸色顿时变得有些沉,皱眉道:“我……我想请孟大人代我一问,不知孟大人可愿帮我这忙?”

    孟廷辉哑然不知所对,这才知道他方才何故会对她那么热络。他请她代为去问沈知礼,还不如说是请她去劝沈知礼罢?

    狄念身为已殁武国公狄风的继嗣,又是朝廷禁军年轻一辈中少数几个身有军功的新贵将校之一,倘是欲与沈府结亲,又何须大张声势地请皇上下旨赐婚?

    恐怕他自己也明白,这事儿到了最后,定是要皇上亲下旨意不可。

    如此一想,他来央请自己帮忙,倒显然是“老谋深算”过了的。

    正文 章一百 云起(上)

    倘是她此番应承下来,莫论她与沈知礼说成与否,狄念都已经是欠了她一个大人情。而狄念在禁军中的地位日益显赫,她将来必定会有可以倚仗他帮忙的地方。

    于公于私,她都无法拒绝他的这个请求。

    但沈知礼的心思她亦是明晓的。举朝上下,她就只有沈知礼这么一个好朋友,而沈知礼又是多么依赖她、次次都肯与她推心置腹,她焉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顾沈知礼的感受?

    孟廷辉犹豫着。

    若是三年前,恐怕她会想也不想就推拒了此事,可眼下她却不能不考虑自己将来的路。

    倘是能得狄念亲信,往后她在朝中便能多个膀助,而枢府那边势必也会看在狄念的面子上与她便宜。

    思考许久,她才开口,却没马上答应下来,只是道:“此事仓促不得,我也不能坏了狄校尉的大事,且容我揣度揣度该如何去与沈大人说,待沈知州回京前,必定给狄校尉一个答复。”

    狄念却当她是同意了,立刻欣喜非常,连连称谢道:“倘是能得孟大人帮忙,此事就已成了一半了!”

    孟廷辉见他如此依赖她,不禁又有些后悔起来——若是此番她落个两头不讨好,又该如何?

    说话间,大庆殿那面来人报禀,道朝宴已排布妥当,请皇上与诸位臣工们升殿。

    她不便久与狄念独处,当下起身,略一作别,便往沈知礼那边走去。

    未行数步,身后忽起一声女子轻音:“孟大人。”

    孟廷辉止步回头,映目便是一张清秀容颜,正是才入翰林院的左秋容。她心头一阵别扭,脸上却澜出丝丝轻笑:“左大人。”

    左秋容见她答话,神色微微泛喜,上前道:“下官……下官久仰孟大人之名……”说着话,脸竟然还有些红了,到了低下眼,一副不敢看她的样子。

    孟廷辉半是好奇半是惊讶。

    原以为左秋容定是个颇有心机之人,否则也不会让中书老臣们选上了她,但眼下见她竟是副青涩稚嫩的模样,连自己当年的三分尚不及。更没想到她叫住自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话。

    左秋容见她不语,脸上又浮起一丝尴尬,轻声道:“下官这是唐突了孟大人罢?”可依旧听不见孟廷辉答话,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一横心,又壮着胆子道:“下官还在奉清路时,尝与女学中的朋友们议论孟大人……孟大人这几年在朝中做下的事儿,无一不令下官钦佩在心,论世间真女子,当如孟大人这辈!”

    孟廷辉绝没料到她会说这些,于是更不知如何接话,但又留神听到这左秋容是出身奉清路的,便笑道:“我在京中声名狼藉若此,在奉清路倒能令人称道?”

    左秋容以为她是不信,便急道:“下官是真心仰慕孟大人!今日听中书人道孟大人会来,下官才不顾位低、逾矩来此,为的就是能与孟大人说上几句话!”

    孟廷辉连忙止她的话,转望四下,见无人才微笑道:“当着皇上圣驾之前,岂容你这般胡言乱道?要叫旁人听见了,又要给我安个拉拢人心的罪名。”说着,她又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了一番左秋容,竟有些喜欢起这个女子来,便抿唇道:“既如此,你且随我一道升殿去罢。”

    左秋容小惊了下,“这哪里使得……”

    孟廷辉却不顾她反对,径直向前走去,余光瞥见不远处几位老臣怔然不信的神色,心中不由泛起了乐。

    他们处心积虑策谋诸事,却不想这左秋容脑中压根没领他们的“心意”,反倒是一门心思投奔她孟廷辉这儿来了。

    老臣们定当是悔之不及,而她则是意外之喜。倘是叫她让翰林院允纳今科女进士,怕是想尽法子也不能够的。中书宰执们张口一言,倒是替她孟廷辉铺平了路,怎能不叫她欣喜若狂?

    于是,心情大好。

    沈知礼远见孟廷辉带着左秋容一道往这边走来,一对柳眉霎然就拧了起来,遥声道:“你这是……”

    左秋容自然是知道沈知礼的,当下又有些踌躇起来,只觉自己位低人微,不敢上前说话。

    孟廷辉却带她上前,笑望沈知礼道:“青天有心,却不料浮波无意。”

    然后对左秋容道:“这位便是职方司的沈大人,枢府、兵部、卫尉寺三处的臣工们不知有多少都拜倒在她的裙下……”

    沈知礼听得明白,却又被她说得脸红,当下轻啐,对左秋容道:“可别听她胡言!我哪比得上圣眷正隆的孟大人。”说着,便拉了拉左秋容的袖子,带了她上殿去,将孟廷辉一人撇在后面。

    左秋容慌忙回头,见孟廷辉眼底明媚,便咬唇笑了笑,撩裙随沈知礼小跑上阶。

    孟廷辉正欲抬脚,左后方却有人肃声叫她:“孟廷辉。”

    她蹙眉,不知满朝文武现在有谁还敢直呼她名,侧身就见古钦已近她身前半步,脸庞清矍,目光炯炯。

    她一怔,忙低头道:“不知是古相。”

    前面的臣工们该上殿的都已走得差不多了,他二人眼下正站在丹陛下的一角,一时倒也没人注意得到。

    政事堂数位老臣——宰相、左右丞及参知政事近十人中,唯独古钦一人令她心有崇敬之意,向来不敢冒然唐突。她知道自己曾受古钦之恩,更知道皇上对其的保全之心,因而纵是在诸多政务上与中书频起争执,她也从来没有与古钦起过正面冲突。

    却不知,他在此时此刻叫住她要干什么。

    古钦定望她片刻,蓦然开口道:“皇上登基已是整一年,是时该纳妃册后了。”

    如此直截了当,倒叫她一时应不了神。

    孟廷辉在原地僵立了一阵儿,才抿唇道:“下官以为古相所言极是。”然而脑中却在飞速转动,他为何偏要挑今日同她说这事儿?

    古钦见她答得顺应,双眉陷得愈紧,又道:“着你暂领给事中、同知枢密院事一职,半年后让你以工部侍郎衔受拜参知政事,入政事堂——只要你答应不涉皇上内闱之事,如何?”

    云起(中)

    呵!

    原是来同她做交易的。

    如此说来,前一阵子风传皇上欲使文臣入枢府视事的谣言竟是真的。想必古钦以为凭她受宠之度,当已是早知此事,或许还以为她觊觎此位已久殊不知她压根未从皇上那儿听得一丁半点的风声。

    许她同枢密院事一位,怕是想要借机让她远离政事堂一段时日,好让徐亭被罢相、潮安北路二司属吏被迁黜等事的风波平静下来,也好让中书的老臣们不至于接连被她弄得措手不及。但不管古钦的目的是什么,能以文臣之身入枢府一事已是令举朝臣们钦羡了。

    更何况,还允许她半年后就参拜知政事、入政事堂参议朝政要务!

    莫论朝中女官,便是开国至今,又有谁能入朝短短三年便虎跃至参知政事之位?

    当真是令人心动。

    孟廷辉沉思半晌,才轻轻一笑,道:“古相竟也舍得这些要位。”

    古钦听她答非所问,话中更有隐讽之意,不由略微恼怒有,冷声道:“你心中不正是希图这些显要高位么?还有何不满的?”

    是啊,她是希图显要高位。

    可她不过是想要离那个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除此之外,她找不出第二条路能够一直陪在他身边,看他固江山,看他养百姓,看他致太平。

    她道:“古相亲口允言,下官怎敢不满?只是皇上册后纳妃乃万民所望之大事,下官人微,岂能干涉内闱之事?古相未免高看下官了。”

    古钦的目光颇为复杂,“你也休要在我面前说这些不疼不痒的话,我是不是高看了你,你心中自有分晓。”他停一停,嘴唇启合间像是难言,“……我知皇上与你情笃,只是这后位断不能予你,天下情义也断不会予你。只要你答应在此事上不与中书为难,往后你与皇上私情如何,我与诸执政们亦不干涉。”

    这些话能从硬拗顽固的古钦口中说出,已是他所能退让的最大限度,亦是他能够“体察君心”的最低下线。

    她知道,古钦是真忠臣。

    为君为国家计,他都是有足够的理由的。

    可她孟廷辉这辈子最想要的不过就是那一人,最不在乎的不过就是这名声,若不与古钦为难,便是与她自己为难。

    孟廷辉脸色平静,问道:“敢问古相,所定后选是为何人?”

    古钦迟疑了一下,似乎是觉得不必瞒她,便道:“……几位老臣与我都以沈太傅长女为善。”

    几乎就在听清的这一刹那,她之前因狄念所请之事而生的犹豫之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甚至后悔自己方才怎会那么犹豫?

    人在朝堂,私情与利益相比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古钦不会不知沈知礼对他的情意,可他依然能够罔顾她的一片深情,连知也不知会她一声,便与诸位执政议同凑请皇上册沈知礼为后。

    古钦配不上沈知礼的一腔浓情沸血。

    孟廷辉脸色有些黯淡,可却冲他轻巧一笑,道:“下官也以为沈太傅长女沈大人再合适不过了。”

    古钦没想到她听了这些话后还能这么云淡风轻,不禁有些慨然,“你若能作如是想,那是再好不过了。”

    她依旧笑着,“我与古相为难,也望古相记得今日所允诺下官的事情。”说罢,也不顾古钦如何,便匆匆转身拾裙上阶入殿去了。

    古钦眼望她背影良久,才撩起袍摆,慢慢地迈步上阶。

    大庆殿里已是乐声萦壁,皇上赐酒将过一巡。

    孟廷辉进得晚,没往前面去,只随意捡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连沈知礼与左秋容在哪里都没心思去看。

    朝宴此事,本就是皇上借个名目让群臣将校们交游宴饮一番,四下里说笑声不绝于耳,没人在乎她在何处。

    她怔然独坐,不知过了多久才从之前诸事中抽回神魄,心中下意识地开始盘算起来,手不自觉的就去摸案上的琉璃酒注子。

    身旁突然有个小黄门躬身道:“孟大人。”见她抬头,才又低声道:“皇上有言,饮酒伤身,孟大人还是少饮为妙。”

    她乍然转头望向殿中銮座,可离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面目。

    那一夜她酒醉之事定是让他印象深刻,所以他才使人旁敲侧击地让她别在朝宴上饮酒。但她没有想他会考虑得如此周详,竟在一开始就遣人来盯着她。

    于是她只轻轻一碰那薄彩琉璃,就收回了手。

    小黄门又道:“皇上还有言,孟大人若是身子不适,就不必在这大庆殿朝宴上耗着了。”

    她知道自己一路而来脸色不佳,此刻心情烦乱不堪,确也不想再这儿久留,当下起身道:“替我谢过皇上。”说罢,就静悄悄地沿着厚重长幔下一路溜出了殿,待避过众人目光,才轻浅一叹气。

    谁知那小黄门也跟了出来,臂弯里的拂尘不经意地向四面一扬,在她一旁道:“皇上最后又说,今日天子生辰,良夜难得,孟大人既然身子不适,就权在西华宫歇着罢。”

    天色尚未转暗,可她心里的明星却已开始熠熠闪光。

    她忍不住微笑了下,他今日生辰,的确不该就这样虚度……于是便随那小黄门往西华宫去了。

    西华宫里的一切物什都如上回她来时的一样,变也未变。

    她走去内殿里,拨开重重轻纱垂幔,挨着御榻软褥坐了下来。

    六支红色的宫烛在案上凝泪轻燃,浸在烛芯里的香气甚是醉人心神。这一殿处处可见他的痕迹,光是看着,就已让她脸庞泛潮。

    入夜没多久,朦胧中品那个殿外有人推门而入。

    她伏在榻上等他,睡得很浅,方觉身旁来人,便蓦地睁开了眼。可还没来得及反应,两瓣红唇就被人俯身咬住,说不出话来。

    他的气息扑面而来。

    带了酒香,带了天子身上独身的雍华之意。

    她挣扎着翻身而起,扑入他怀中紧紧紧紧地抱住他。

    “陛下。”

    一身大礼朝服纷纷漫漫地堆萎在身下,如在夜里大朵盛开的花儿一般,伴着她方醒未清的糯哑的声音,昭示着她这么多日子来蕴抑已久,终得见天的绵绵之情。

    102章 云起(下)

    自然是翻天覆地的异常缠绵。

    到了最后,她浑身骨酥如水,连一丝气力都没,却还要紧紧紧紧地缠着他,不肯放手。

    他一身粗汗,一把拨开她的长发,手指沿着她的眉眼一下下地描摹,低低叫她:“孟廷辉。”

    她睁眼,烛光刹明,映亮了他的峦眉,俊得让她心慌。

    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对他说,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他似乎也是一样。

    这么多日子来未曾与她私下独处过,沉压许久的欲望在此刻是如此赤裸而不加掩饰,单单一声叫她的名字,就蕴藏了千万丝凛冽情锋在内。

    外面天虽黑了,可她看见案上红烛并没有被烧去许多,由是推断出他定是提早离宴,想来大庆殿那边的朝臣将校们并没散去,当下心底微暖。

    她想问右朴射一缺皇上欲让谁来替补,可又怕触到他的禁忌,显得自己过分僭越,便忍住没说出口。

    他翻了个身,从后面将她拥入怀里。

    这姿势更方便他一双大手游移在她身上,暖人的指腹在她身上处处点火,未几便又令她开始轻轻吟喘。

    “陛下,”她抬手压住他的胳膊,试图阻挡他的动作,心中不是不想要,只是更想要与他说说话,“一年前陛下生辰之日,正是陛下登基之始。臣还未觉得怎样,却已是一年过去了。”

    他伸手一扯床幔,蔽去些许亮光在外,“满朝重臣,独不见你有贺礼。”

    她微笑,“国中诸路、京畿大臣们所献之礼是何等希贵,臣也没见陛下露出过一丝笑意,怎的倒向臣讨起礼来了?”

    他静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倘是今日偏要向你讨这礼,又如何?”

    她没见过他如此不讲理的时候,却又觉得而有些好笑,“臣这一条命是陛下保住的,臣这身价俱赖陛下赏赠,臣这一颗心也早已给了陛下,臣不知陛下能从臣这儿讨什么?”

    他搂紧她,低头亲她的脸颊,哑声道:“我还没想好,权当你欠我这一回的,将来一日我若要讨,莫论如何你都须满足我的心愿。”

    “陛下真是霸道。”她没想到他是说真的,弯唇笑嘻嘻道:“陛下能借着生辰之日向臣讨礼,臣却没法儿向陛下讨这生辰之礼……”

    从小到大,她几时知道过自己的生辰,又几时收受过旁人的礼物?

    可却良久不闻他的声音。

    她心想莫不是这话哪里不对,便悄悄回头去看他。

    逆着光,他眉宇间一片暗色。

    她愣了下。

    自己是孤儿这件事人尽皆知,她方才说那话并无自怜身世之意,何故他却是这种表情?

    他的手又抚上她的脸,神色透着些许迟疑,似是有话欲对她说,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只将她重新按进怀里。

    他不说话,她便不催他,只是静静地偎着他,听他忽起急促的心跳声,抬手缓缓地压在他的胸口上,好像是要他放心,她一点也不觉得难过。

    她不注视他的时候,他才得以重重一阖眸,任一心艰涩难言的话语肆泄入四肢百骸,渐溶入血。

    错过那一夜,又错过今夜。

    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对她说得出口。

    她突然开口,问他道:“陛下与狄校尉相识多少年了?”

    他骤然回神,挑眉看她,不解她为何突然说起狄念来,口中答道:“自乾德十八年春初见与西都西苑,至今已有八年了。”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就没再吭声。

    并非是不知道他二人相识多久了,只是想试探着再确认一下,他与狄念在君臣意外,私交若何。

    而他答得如此利落,确也如她所期一般。

    其实她这一问也是多余。当初潮安禁军哗变之时她就知道,京畿禁军中若论皇上心腹之辈,狄念当属第一人。

    他自幼就与军中将校们格外亲近,这从那一日在校场骑射时枢府老臣们对她的态度就可以看得出来。想来相较于朝中文臣,他心底必亦是更加倾信于枢府武将的。

    既然如此,她的心思就更见坚定了。

    他捏住她的下巴向上一抬,眉扬愈高,“怎么?”

    这下换她难以启齿了。

    今日狄念、古钦与她所说的话都非此时她能对他讲的,而眼下她心中正盘算着的那个念头更是连她自己都耻于说出口。

    古钦若不逼她,她断无可能会生出这等念头。

    她没有那么高尚那么无私,更无法将自己从这两件事中完全剥离出来。

    他根本不是个可以任人摆布的人,倘是见到中书奏请册后,必会驳其所议,而就算她与他的决定毫无关系,老臣们也一定会以为是她在从中作梗,她岂不是妄负了古钦与她的约定?

    况且其后狄念倘有拜表、请旨赐婚,他若允其所请,则会使朝中以为此事是经他授意而为,老臣们定当面上无光,而沈知礼必会抗旨不遵;他若驳其所奏,则会使狄念心生罅隙,二人君臣相得之情不复留存。

    这世间不论何人何事,都没有他在她心中来得重要。

    因而她宁可暂且瞒着他,试靠一己之力来扭转此局。

    古钦本心并无错,可错就错在过于坦荡,坦荡得以为没人会拿沈知礼来做文章。

    ……更不会想到她孟廷辉会动此念头。

    他见她不吭气,就知道她心中一定藏了事儿。可她既然不愿意对他说,他也就不硬逼她

    谁心中会没点儿秘密?

    她贴着他,好半天才动了动身子,轻声道:“臣只觉得自己好像变得越来越不像从前了。”

    从前的她,没有这么坏。

    他摸摸她的发,喟笑道:“人活一世,岂有一直不变的?”

    她抬眼瞅他,问道:“陛下变了么?”

    他心中埋了事儿,言语间便不如从前那般无虑,一双眼愈发暗沉下去,只道:“你觉得我变了?”

    “许是变了,”她欠身,双手捧住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可臣分辨不出。”

    他一把将她压下来,心跳难抑。

    突然有些后悔今夜未曾许她饮酒。她心思玲珑、聪睿巧辩,不防他,是因她深爱着他。

    长发如藻,纠纠缠缠地覆满他的胸膛,叫他呼吸更加沉重起来。

    她的感情向来是明亮而干脆的。想要什么,怎样得到,她都一清二楚,并且勇往直前。

    可她越是这样,他便越是无法做到一贯的冷静自持。

    这一夜,他与她对对方皆有所留虑。

    但这所留虑之事,又何尝不是为了对方着想。

    103章 风暴(上)

    时一入秋,京中一下子就冷了起来。

    起先朝中流有传言,道中书拟奏皇上册后纳妃。但也许是顾虑到此事须得慎重,中书宰执迟迟没有具名上奏,似是仍在考虑中。而满朝上下都被勾起了好奇心,皆在私下揣摩上意,不知这后位将归于何人。

    几乎就在同时,京城中的街头巷尾也传起了流言。

    一开始并不知道是从何处听来的,可这流言的内容和分量却像一记惊雷般地响震四野。不论是城中的好事之徒们,还是酒楼茶馆里闲来无事好听奇闻的百姓们,都在轻嘴薄唇地传议着这个流言。

    当朝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古钦与沈太傅长女沈知礼有私。

    “有私”是相当奇巧的二字,任人如何理解都可以。

    于是这一句流言就在京城万民口中被演化成了若干种说话,一时间如蔓草疯长一般传入千家百户。

    但流言不过只是流言而已,朝中那些高高在上的重臣们自然不会真的计较这些百姓们闲来无事时所编造的所谓奇闻。

    未几,中书数位宰执由左相古钦衔领,联名拜表。以皇上登基即位已逾一年,奏请皇上册立皇后。

    表中有言,当朝中书令沈无尘长女沈知礼性淑贤德、恭惠多才,可为天下女子之表,请立为后。

    中书老臣们奏请立沈知礼为后也在情理之中。放眼朝中,再无一姓能比沈家地位尊贵,而沈知礼自幼便与皇上一同长大,若论懂宫制、明君心,也再无女子能比得过她。

    内廷接此奏表不过半日的工夫,御史台一封参劾古钦的弹章便应时横空出世。

    所弹劾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之前不久在京城大街小巷中流传的事情。

    但这封由侍御史乔博所拟就的弹章,可要比百姓们口中私议的话语更加尖锐,且一针见血地点明了古钦与沈知礼“有私”是有了什么样的私。

    这种流言本不足以信,但这封弹章经御史台所出,其上又明列了好几处某月某日沈知礼夜赴古府云云,一下子就让此事多了八成可信之度。

    朝中人人都知,御史台每月都有“功课”要交,若无弹谏之言,侍御史们也是要遭受议论的。但谁也没想到,御史台这回做功课,竟然做到了古钦头上来!

    侍御史乔博是右正言邓统的同年,邓统又是谏院中最受左谏议大夫曹京欣赏的青年才俊,而曹京更是朝中以孟廷辉为首的一众新俊能臣中的肱股之辈,眼尖之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乔博这封弹章背后的“靠山”,当下朝中竟也没人敢轻举妄动,毕竟此事来得过于突然,谁也不能在无法肯定的时候冒然出声。

    古钦自三年前夫人过逝以来一直未曾续弦,而沈知礼更是年有二十又二都不闻定亲,虽说男未娶女未嫁,纵是“有私”也无妨,但这偏偏又牵扯到了古钦奏请皇上册立沈知礼为后

    这就显得古钦极为居心叵测了!

    他身为当朝左相,安能将与自己互通私情的女子请立为后?这欲将皇上天威置于何地?又欲将宫中内廷视为何物?倘是沈知礼一朝为后,必会成为他的内廷中倚仗之人,到时内廷外廷互为窜通,他这不是谋私又是什么!

    徐亭被罢相位,西党的臣工们眼睁睁看着东党气焰日益高盛却没办法相抗,此时忽闻古钦亦被弹劾,且又是这等骇人之事,当下纷纷拟章上奏,一连串的罪名就这么叠压而上,誓要藉此机会将东党气焰一挫到底,就算扮不倒古钦,也要让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孟廷辉一派的人自不必说,那些在二省,御史台、三司诸寺的年轻朝臣们也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自然是连番上阵,论古钦之罪的折子如雪片一般纷飞入殿,直呈中书门下案前。

    就连翰林院、大学这两处以清贵姿态自居的地方,此次竟也略起清议,以为古钦所行确是不臣之举。

    一时间朝堂风起云涌,东党的朝臣们是想保都不敢保,其余人则是极尽所能地大肆弹劾,接连数日都没有罢休之势。

    徐亭、古钦两位中书重臣先后陷足于弹劾风波中,也着实令其余老臣们人心惶惶。更有甚者竟然揣度,这是否是皇上在背地里操控,欲借机贬斥固旧老臣下台。

    在这风口浪尖上,孟廷辉却出人意料地向皇上拜表,以古钦三朝老臣,居功至伟,断不可能行目无君上之举,请皇上勿信御史台弹劾之言,并以诬言惑上之罪恳请皇上将侍御史乔博下御史台狱问审。

    当年孟廷辉因东党之敌受了多少委屈,谁能想到今日她竟然会“挺身而出”为古钦开脱?还请皇上将乔博下狱问审这分明是狠狠地掴了先前那些怀疑此事又是她所为的朝臣们一巴掌!

    这一场闹得是天翻地覆人仰马翻,自大平开国二十多年来,朝中还没有出过这么乱的事儿,人人都在等着看,皇上最后将会如何定夺此事。

    沈知书就是踏着这一团乱事回京的。

    他自青州府离行前,京中朝堂还是一片安宁;谁知他一抵京中,迎接他的不是沈府阖家的热烈亲迎、更不是宫中皇上的特诏传觐,而是牵扯了他妹妹沈知礼的这一场政斗之祸。

    且这一场祸端的源头,正是沈知礼对古钦这么多年来一厢情愿的钦慕之情。

    旁人兴许会将此事全然看作势党争之乱,可沈知书却清楚地知道这事儿绝不可能是空|岤来风。若非沈知礼行事张扬不加小心,又怎会让别有居心的热借机起事?

    沈知书一入城就听府上来迎他的下人说了此事详细始末,回府后连双亲都没拜谒,便直往后院沈知礼的房里去了。

    沈知礼锁门在内,哭得混天黑地,听人说是沈知书在外,这才起闩将他放了进来,想也不想就扑进他怀中,大哭道:“哥……我……我这回可真是要害死他了!”

    沈知书一手轻揽着她,一手抚着她的背,如同小时候多少次哄她不哭了似地的,安慰道:“眼下哭还有何用……爹和娘怎么说?”

    她眼泪涟涟地摇头,抽噎道:“只听娘说爹被我气得不行,自觉无颜面上,已有十几日不曾入宫见过皇上了。我也不敢去见爹爹,我……”

    他眉头沉了些,听见一向波澜不惊的父亲这回也动了这么大的怒,才知事态有多严重,静了半晌,方道:“待我明日入宫,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求情。”

    她一把推开他,泪止也止不住地淌:“替我求情做什么?你不知道他已是连相位都保不住了么!我……我岂是因担心自己才哭成这样的……”她拾袖抹了抹眼角,哽咽着道:“我几次想去求孟廷辉在皇上面前帮他说说话,却又怕私去孟府又惹出什么事端来。你回来得正好,赶早派人去孟府送张帖子,就说归京摆宴,请朝中旧友来府一坐,我也好借机与孟廷辉求求情!”

    沈知书听得无言以对,惊讶之色难掩于面。

    他去宫里求皇上她且不依,竟要去求孟廷辉孟廷辉现如今在皇上的心中竟然能有这么大的份量?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零四 风暴(中)

    但不论如何,沈知书也不忍拂了他这个妹妹的心愿。

    一面去拜谒了双亲,一面遣府上下人去京中旧日里关系亲近的朝臣府上送了帖子,请人过府赴宴。

    虽是沈知礼没有多说什么,可沈知书又怎会不知她心中是怎么想的?

    虽然此次因为钦之故,沈知礼以往在朝中的清誉亦受波及,但碍于沈府阖家多年来所受天眷隆宠颇盛,且沈、曾二人又都是原西都旧臣,因而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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