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醒已值深夜,身边空空如也,元月微垂眼眸,眼下战事吃紧,他定是议事去了。
    狼烟四起,人心惶惶,这金碧辉煌的凤仪宫又能平静到几时?
    又是一个不眠夜。
    翌日一早,元月实在躺不住,便小心支着身子坐起来,被子还没掀开,碧春慌慌张张跑进来把她摁住:“娘娘,您身子虚,不能见风。”
    她却是不领情,边推搡碧春边往地下迈腿:“你别管,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
    左阻右拦无果,碧春只好拿厚披风给她捂上,又取来手炉递给她,而后便听从吩咐为她净面、梳头。
    看着镜中那个略显笨拙的身影,元月忽然发现一件不对劲的事儿,因问:“一向都是素云在眼前转悠,今儿怎么换成你了?”
    碧春一顿,紧接着头下垂了几分:“那天陛下怒极踹了素云一记窝心脚,当场人就没了……因缺了人手,陛下便指了奴婢和丽萝接替素云来侍奉您。”
    元月不禁一骇,素云可是他亲自培养出来的,竟说没就没了……
    恍恍惚惚的,窗外似有人在哭嚎,侧耳听了阵,惨叫中隐约夹带着“陛下”“饶命”“冤枉”等字眼。
    见状不对,碧春忙扯嘴角打断她的倾听:“娘娘,您想吃点什么?奴婢这就嘱咐下去……”
    “外面,怎么了?”元月仿若未闻,道出胸中疑惑。
    碧春支吾几回,到最后直接没了声。
    一个念头渐渐浮出水面。
    “……是不是因为我?”她紧盯着碧春闪烁的双目,“陛下又拿人开刀了?”
    碧春默然。
    元月深吸一口气,道:“去请陛下来,就说我有重要的话告诉他,刻不容缓。”
    碧春杵了半晌,耷拉着头快步走开。
    少顷,一阵交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元月回头对着镜中那副苍白却毅然的面容微微一笑,随即起立相迎。
    恭迎之语未及出口,脚下的触感却已然由坚硬的地板变为了松软的被褥。
    “躺好。”
    带着余温的锦被将锁骨以下的身躯紧紧包裹住,只剩一张不甚好看的脸暴露在外,去接受高处那道视线的审视、打量。
    “陛下,”元月偏过半边脸来,“腹中孩子的死,责任在我,不干他人的事。”
    她略略停顿一下,接着说:“一日两次的安胎药,是我背着人偷偷吐了去……我讨厌它。这几个月来,我没有一日不想把它弄掉,但素云她们看我看得太紧了,我没机会下手,只好咬牙忍耐着,并装出真心实意疼爱它的模样,让你,让素云她们对我放心。”
    “终于,我逮到了机会。不过我没料到在我打算动手时,肚子突然剧痛无比……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当时我开心极了,甚至忘却了刺骨的疼痛,因为我知道,我的目的快要达成了。果不其然,它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话音落地,心中畅快而轻松。
    “你……再说一遍?”面前之人的神情,巧妙地分成两半,一半是庆幸,一半是错愕。
    她漠然一笑:“孽根已除,你再也别想绊住我了。”
    那半庆幸悄然褪去,那半错愕亦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质疑。
    “孽根?你称我们的孩子为‘孽根’?”
    元月又一笑:“不错。强行把我和你拴在一块儿的,不是‘孽根’是什么?”
    话出口的刹那,心口一阵钝痛,她死死咬住舌尖,直咬流血才勉强没表现出异样来。
    射出去的目光猝不及防坠入一汪冷泉。
    “元月,我的心,就那么不值钱么?”
    元月不由一怔,相识十年,还是头一次在杜阙口中听见“元月”二字,当真稀奇。
    “你的心值不值钱,为何要我来去衡量?”她挂着浅笑,安然注视着那对黑眸,“你硬把你的情加诸于我,却不容我拒绝……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这一刻,愤怒盖过了一切,她无所畏惧:“你再三指责旁人伤害我,可你知不知道,让我遍体鳞伤的人,是你,是你杜阙!”
    嘲讽澎湃而起,淹没了怒火。
    “看在你我过往交情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件事吧。”她莞尔,“如果没有一次又一次的欺骗、逼迫,你根本不用想方设法困住我,因为我心甘情愿与你相伴,也心甘情愿将这颗真心给你。杜阙,是你亲手将我推开的。”
    回京的这段日子里,她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
    在青州时,为何能狠心与公孙冀一刀两断?
    当杜阙满怀欣喜道出为腹中孩子所起之名时,为何心中会有不忍?
    当将腹中骨肉冠上“孽根”之名时,为何会心痛难忍?
    答案,不言而喻。
    九分之恨,一分之爱,便是她对杜阙的情意。
    “言归正传。它的死,系我一手促成的,你要恨,也该恨我,别牵连无辜之人。”最后一个音节脱口时,微弯的唇线趋于平直。
    视线中,杜阙的嘴唇张张合合着,却没有一点动静,然后,他那俊美容颜逐渐逼近,不断放大,直到黑暗吞噬了一切。
    于混沌间徘徊良久,清光乍然入目,清晰可见远处的琉璃瓦有序排列着,熠熠生辉。
    “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喊叫绕耳,元月倍感聒噪,闭上眼道:“先别忙,我有话问你。”
    碧春泪眼汪汪点着下巴。
    “我睡了多久?”
    “打那日您……到现在,已经两日三夜了……”碧春抽噎不止,话回得也磕磕绊绊的。
    元月暗暗算了算日子,又问:“陛下可有说怎么处置我?”
    这一问一下子把人问住了,吞吞吐吐半日都不曾说出个所以然来。
    “但说无妨,我能接受得了。”她慢悠悠睁眼,给了碧春一个正眼。
    锁眉犹豫了会,碧春才道:“陛下严命奴婢们好生照顾您痊愈,旁的,倒没吩咐。”
    “那被我拖累的那些人呢?有没有事?”
    “陛下没有追究……您放心。”
    她心满意足笑了笑,接着道:“那陛下……还允许我随意进出这道宫门吗?”
    碧春的头默默低垂了两寸:“您身子虚弱,经不得风吹日晒,在寝宫里养着是好事……陛下也是为您着想……”
    闻之,元月没有过多反应,只默了默,便又问:“我爹娘他们,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陛下昨儿还打发曹平带好些东西去探望了,娘娘无需记挂。”
    心里的疙瘩慢慢解开了,她摆摆手:“你退下吧,我还想再睡会。”
    碧春谨记着素云的惨状,不敢不上心,硬着头皮驳了她的命令,请了太医来瞧。
    元月也不过分抗拒,配合着让太医看过。
    太医嘱咐了一车的话,总结下来不过一句:身体上的病是小,要紧的是心病。几时想开了,几时身子便大好了。
    她只笑笑,不发表意见,倒是碧春从此留了心,时常拉着丽萝凑过来没话找话,她无心搭理,想着晾几回也就知难而退了,不想这两人越挫越勇,一开始还为找不到话题而憋得脸红脖子粗,慢慢的对各种笑话、坊间趣闻信手拈来。
    又不知从哪听来的她爱看各种话本子,硬是壮着胆求到杜阙跟前,足足淘来两大箱子闲书来供她打发时间。
    身处这片四方天地之下,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出又出不去,元月只好捡起那些话本子来随手翻看。
    翻到一半,又觉无趣,丽萝便贴心地把东西整整齐齐收好。
    “快三月了。”她托腮看着窗台上含苞待放的白海棠,感慨万千。
    碧春捧着参汤进来,一面往桌上放,一面搭腔:“陛下的生辰也近了,娘娘打算送陛下什么东西呢?”
    丽萝咳了一声,偷偷给碧春使眼色。
    碧春看见,嘴上不提,心里却暗暗叨咕个不停。
    两个人互相丢眼色的举动尽入元月眼底,碧春愤愤不平的表情更是无处可藏,她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拿勺子舀起热气腾腾的参汤来呷。
    小半碗汤见了底,才不紧不慢道:“我送的,陛下怕是不稀罕了。”
    碧春、丽萝面面相觑,一时接不上话来。
    “不知陛下预备给礼部尚书的爱女什么位分?妃?贵妃?还是……”一语未了,丽萝着忙打断:“娘娘,你误会了!那都是赵大人一厢情愿,陛下心里眼里只有您一个人……昨儿还为这事给了赵大人一回难堪呢。您得相信陛下呀!”
    耐心等她说完,元月笑着说:“听说赵大人的爱女美若天仙,温良端方,人人都夸赞,比我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后’好上千倍万倍……陛下若有意,我一自然不会反对……”
    咣当——
    身后的门由外破开。
    “你是妖后,我是什么?昏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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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折月(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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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都不提防杜阙会来,场面不禁冷了下来。
    元月倒无所谓,横竖已与他撕破脸了,冷又怎么样,热又怎么样?总之他不会动她就是了。于是自去贵妃榻上斜坐着无话。
    她这般淡漠,可把丽萝、碧春两人唬得手心直冒冷汗,各自对望一眼,忙屈膝相迎。
    “下去吧。”杜阙目不斜视,径至贵妃榻前。
    丽萝、碧春大气不敢出,蹑手蹑脚退下。
    那厢去得心惊胆战,这厢元月却风轻云淡,他过来,也不起身,只不咸不淡道:“我是个戴罪之人,无颜面见陛下,陛下请回吧。”
    杜阙忍俊不住,调侃道:“说得恭敬,却连个正眼都不给我,可见你言行不一。”
    她也笑,抬起眼帘打量他,近一月未见,他沧桑了不少,侧脸的线条益发清晰紧致,显得五官更加夺目。挑眉勾唇间,戾气逼人,十分担得起“真龙天子”的身份。
    杜阙也凝眸看她,她清瘦了许多,肩膀处空空的,宽大的锦袍几乎要把她装住。容光黯淡,唇色发白,活力全无,叫他不由得联想起先帝的病容来,脑子里也不住回荡着一个词:油尽灯枯。
    “陛下一直盯着我,可是被我这张不堪入目的脸庞吓到了?”元月用手摸了摸脸,强撑笑意。
    日日对镜梳妆,何曾没发觉愈来愈憔悴的神容,她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不人不鬼”一词会用以形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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