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上的古老男人 作者:肉书屋

    荒岛上的古老男人第7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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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共翳卸下背上的长弓,正在擦拭腿上的划伤。听到她的话,慢吞吞地走过来,语气有点生硬地问:“饿不饿?”

    阿籍气结,大大的眼睛狠瞪着他。她的表情还算是狰狞的,但脸上青青紫紫伤了一大片,气势上就弱了很多。这一眼不像是深仇大恨,倒像在打情骂俏。

    冤家,你绑我干什么?

    共翳理所当然的按自己理解到的来回答她,跪坐下来,在她沾着草药渣的嘴唇上亲了亲。她的小辫子也散开了,头发散落下来,发梢还微微蜷曲,像只炸毛的狮子狗,张口就咬。

    共翳习惯性的就抓住她下巴,力气使出来了,才觉得不妥,又慢慢收了回去。

    阿籍却给吓到了,下巴骨头都一阵酸疼。又想起昨天的事情,心里的火气涨上来,新仇旧恨全都涌上来,死命地要睁开束缚。

    手腕上绑着的兽皮虽然柔软,毕竟勒在肉上,没多久就泛红渗出血丝来。共翳伸手制止,她就一脸的嫌恶:“滚,滚开!”

    共翳不为所动,她干脆学电影泰坦尼克里的情节,狠狠地向他脸上吐了口唾沫。

    共翳偏头避开,抬手就要打。阿籍知道他力气大,立马本性暴露,闭上眼缩起脖子,浑身都在抖筛子。

    共翳一愣,怒气还在,这一巴掌却怎么都扇不下去了。

    她在发抖,从身体到嘴唇,连被迫伸直的手臂都在微微发颤。大大的眼睛紧闭着,本来该笑着露出两个漩涡的地方绷的发白,眉心纠结成一团,随着呼吸一下一下缓慢地起伏着。

    共翳心软了,放下手,在她脸上摩挲了一下:“你是我的女人,我不打你,但是你要听话。”

    阿籍愤然,反驳:“什么叫做你的女人?有种你杀了我啊!把我的尸体像那个女人一样埋在这里啊,不然……”

    她声音越说越小,渐渐就消音了。

    共翳看人的眼神不对!

    她没见过有人在听到“杀人”之类的话题后,反而眼神发亮的。他的手还轻按在她鼻梁上,视线也还和她相对着,眼睛里的光彩却变得嗜血而兴奋。

    那是种在战场上才有的疯狂,战鼓擂响,对手就不再是人,而是移动的靶子,会走路的猎物。

    我不杀你,你就要杀我!

    他是见过人血的人,思想里被灌输的也是直接而果断的掠夺式思维——被杀,就一定要杀回来。即使国都亡了,只要有人在,杀戮与斗争就无法停歇。

    同样的,要得到什么东西,当然要用尽一切手段去拿到。

    对于阿籍,他先是精神和肉体上的需要,再是习惯成自然的掠夺。只是,这个猎物却比以往复杂的多。

    花朵盛开在山野上是这样的美好灿烂,他摘到手上,才发现花叶子都已经枯萎了。

    他看着一面发抖一面还使劲遮掩的阿籍,忍不住又亲了一下。阿籍心里发毛,没敢再反抗,只紧咬着牙关不张嘴。

    昨天还温柔缱绻的吻,今天却成了锋利的刀刃。

    一个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另一个则因为她的恐惧而曲扭不安。

    阿籍没少看言情片伦理剧。男人跟女人间的事情,谁也没法三两句说清楚。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不论是什么样的相处模式,自由是前提。

    没有人有责任为另一个人等待或者忍受,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那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至于什么爱不爱的话题——爱能吃,能变成抽水马桶,能给予她面包和牛奶?

    饱暖之后方才生滛 欲,而“滛 欲”也是可以有很多种选择的。

    在她所受到的教育里,最不该做的就是把鸡蛋放进一个篮筐,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木上。

    人若是群居的麻雀,这个现实的社会里最不缺的就是供你选择的树木,和教导人如何选择树木、适应树木、遗忘树木的方法。

    而在他的家乡,水菱角满湖满船的时候,也就是恋人们互通情曲的时候。一只蜜糖似的情歌,一个温柔的眼神,往往就是一对情侣缘分的开始。

    还是少年的他,不经意路过湖塘,都会有温柔的歌声倏然飘至。

    那个时候,爱情明明产生的这样简单。

    在他的认知里,美好的美好到了极致,血腥的也血腥得异常惨烈。

    他的手指轻触着阿籍发白的脸颊,心却一点点冷下来:这个女人,把心留在遥远的故乡了。

    吃晚饭的时候,共翳帮阿籍松了身上的束缚。

    阿籍红着眼眶坐在一边,两腿条僵硬地并拢着。共翳帮着她揉了半天,才勉强能动几下。

    “吃饭。”

    阿籍神色凄惨地瞟了眼他端过来的那碗绿油油的热汤,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总是野菜,总是山鸡,总是兔子,总是洒点儿盐末就算……就是山珍海味也会吃腻的!

    共翳见她不接,当着她的面喝了一口下去:“没毒。”

    阿籍凛然,原来,他们之间连这点信任都不曾拥有。

    一个要寻求庇护,一个要寻求伴侣。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决裂就在所难免。

    共翳又把陶碗递了过来,眼睛看着她:“喝吧,也没有腥味。”

    阿籍抿紧嘴巴,推开:“共翳,你放我走吧。这种日子我过不下……”

    共翳端着碗的手滞了一下,很快的把话题转移开:“你的鞋子破了,晚上再做一双新的吧。”

    阿籍郁闷地闭上嘴巴,连两只耳朵也一并用手捂上。鞋穿着是走路用的,不能走路的双脚,要鞋子来做什么?

    她越想气越大,把自己缩得跟只矮脖子鹌鹑似的,两个腮帮青紫青紫地鼓着,像极了某种动物。

    共翳捊捊她的头发,又换来一手掌抓在胳膊上。他想了想,把头转向石壁:“我来这岛上时,十四岁了。”

    阿籍一震,扭头看向他。

    共翳也直直看着她,眼睛里没一丝情绪。

    “母亲是被抢走的,做了敌人的奴隶。”

    他犹豫了一下,继续开口:“父亲死在敌人的土地上,他有很多儿子,每一个都死在战场上。只有他和我,被楚人俘虏过……”

    阿籍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沉默地低下头。

    共翳继续在那边一板一眼地说道,语气平静的不像在讲他自己的事情,偶尔穿杂了点古越语,倒不难理解。

    五岁从军,七岁上阵杀敌——这样的概念在她很难能理解,她所知道的童年,即使没有游戏机、洋娃娃,起码不用在自己的祖国东躲西藏,颠沛流离。

    她对古越国的印象,也仅止于四大美女的西施和那个卧薪尝胆的帝王。却不知道在历史都不再承认有越国这个国家的年代里,还有这么多人执著地为一个姓氏流血牺牲。

    一个用一串公元前和阿拉伯数字代表的年代,隐约有了点具体的形象。

    阿籍低着头,心脏狠狠地被揪紧,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要怎样才能熬过这么漫长的岁月。

    她不由自主去看石壁上的划痕,密密麻麻,像是幅诡异的图腾。

    “我看到你的时候,很高兴。”

    阿籍茫然,随口就答了:“我不高兴,我怕都怕死了。”

    但是共翳把脸贴近,搂住她时,她又不想拒绝了。

    他要是年纪小点,个子矮点,她想要搂着他安慰几声。可惜共翳的身量实在比她高大太多了,她只好温顺地任她抱住。

    犹豫了半天,“越国早没了”几个字还是说不出口——按他的描述,早在他出生之前,越国也已经算是亡国了。他们照旧自称越人而非楚民。

    共翳觉得怀里的人似乎在哭泣,扳着她脸抬起来,果然满脸的鼻涕眼泪。

    “怎么了?”

    他的手现在很规矩,既不暴力也不se情,实在很冤枉。

    阿籍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怎么会知道你是怎么来这里的……越国早没有了,你还没弄懂么?那些船、飞机……还有我。现在已经是几千年后了,你不懂么?”

    这个固执的男人,独自被抛弃在时光之外,连仇恨和信念都显得这样的可笑。

    阿籍也不知道自己在伤心什么,眼泪却控制不住的往下流。胸膛里破了个大洞,一个劲的叫着疼:“他们早就已经不需要你了,他们早死了——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什么楚国和越国了。没人在乎你是输是赢,没人在乎你是去留,他们全部都已经死了,连尸体都没有了!”

    共翳呆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抚上她的额头。

    阿籍打开他的手:“你听不懂吗?没人在乎你是不是留在这里了,早就没有了,驱逐你谴责你的那个……那个社会舆论已经消亡了。”

    共翳似乎是想要问一下“社会舆论”的意思,动了动嘴唇,又没出声。

    他听懂了。

    “没人在乎”这样的形容,其实比什么都残忍。

    晴天过去了,肯定就会有阴天和雨天,或者还会下雪,刮风。但太阳肯定是要出来的。

    阿籍打开篱笆门,伸着懒腰从山洞里出来。

    共翳已经扛着猎物从树林里回转了。两只豹子的后腿肉,两皮囊豹血,还有一只不会扑翅膀了的母山鸡。

    豹子肉已经连皮毛都剥洗干净,小山鸡脑袋中箭,身上的羽毛整齐的好像梳理过。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脸色——面瘫脸一张,胡子拉杂一大把,实在看不住什么波澜。这里的一切都还照旧:阿籍一提走的话题,他依旧黑下脸威胁着绑人;每天三顿饭,他还是只吃首尾两顿;到了晚上,在性方面遭到拒绝,也总有暴走的可能。

    气氛好的时候,他也对阿籍剃胡子的建议点过头,只是始终不肯确实行动起来。

    阿籍接过母山鸡,拨掉射进山鸡眼眶里的木头箭,心里瑟瑟地抖了一下。面对血腥的东西,他们始终有着分歧。

    在他看来,捕杀的手法是越干脆利落越好。在她,却总是期望能有点哪怕是表象上的温和慈悲。

    “这张皮子怎么样?”,共翳从背篓咯拎出张新鲜的豹皮,认认真真地询问阿籍的意见。

    花色够艳丽,血洞也只小小的隐藏在颈下。只是……阿籍摇摇头——这豹子还这么小,不是说不杀幼崽和雌性野兽?

    海鸥高声鸣叫着横掠过水面,海风夹带着湿润的水汽,从山崖外的海面上吹来。共翳爬上山崖边的岩石晒皮子的时候,不禁有点感慨。

    这海岛,有他整个少年时代的记忆。孤独的时候,被猛兽袭击血流不止的时候,找不到人说话,对着簇山花自言自语的时候……

    阿籍的声音在下面响起来:“共翳,那山鸡肚子里有很多小鸡子。”

    共翳一怔:“随便你怎么改革——”

    他似乎觉得不对,就又改口换了个词汇:“随便你怎么糊弄。毛拨干净点,还有,别用那个臭池子生火。”

    那张晒的有点发红的小脸果然垮了下来,眉头一抖一抖的,嘀嘀咕咕地走开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不算高的身上套一个黄澄澄的铠甲,材质还软绵绵的不经打,活脱脱一只直立行走的大王八。一看到他就拼了命的往荆棘丛里钻,揪她出来还发火,一会哭一会笑地,叽叽喳喳不肯闭上嘴……

    那时候,他其实想冲她笑一下来着。

    怕什么呢?

    一个人遇到另一个人,男人遇到女人而已。

    告别荒岛

    “咕咕叽——”

    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开始。

    阿籍打着哈欠走向山洞里树桩旁的石壁,拿小石头认认真真地在上面划了一道。

    第一百一十八天。

    她数了数,刻意不去看另一边更加密密麻麻的划痕,按七天一星期的方法,把七条划痕用竖线串成一串。

    又到了星期一,睡懒觉的快乐一去不回头,一整天都要面对主管那张皮肤松弛嘴角耷拉的臭脸了……

    阿籍叹口气,拍了拍自己脑门——星期一个鬼,压根就没有区别嘛!

    走到山洞口,共翳果然已经起来了。□着上半身,正举着石斧在劈柴。

    阿籍找了点食盐,漱漱口洗把脸,也打开篱笆门,把一大早就鬼叫个不停的山鸡们赶出来。

    咕咕这几个月阳刚之气大涨,抢食凌弱都是把好手,光鸡屁股就大了一圈。阿籍一打开篱笆门,它就自动自发的领着其余的山鸡往外面赶。

    阿籍捏着根树枝,跟在它们后面,不时地甩甩枝梢,吓唬吓唬乱走乱叫的新住户。天气实在太热了,简直跟刚来岛上的盛夏差不多。

    山洞角落里的粪便和沙土一天不换就开始发酵发臭,把它们关外面又怕有野兽来袭击,真是个麻烦事情。

    共翳劈完柴,过来帮着她用箩筐把粘了粪溺的沙土往外运:“篱笆造高一点,把它们移出来吧。”

    阿籍点头,心里想的却是:移出来,不如早点杀了吃掉……反正,住不久了的。

    太阳越升越高,篱笆里的兔子和山鸡们也开始往铺着树叶的阴凉地方躲。

    共翳提着背篓打算往湖边去,阿籍贪图凉爽,也屁颠屁颠的跟上。

    走下不算陡峭的小山坡,经过盖着木板压着石块的沼气池,眼看就要往山林深处走去了,共翳却突然开口:“找个时间,把那个臭池子填了吧。”

    阿籍“咦”地抬起头,为毛啊!

    共翳解释:“太臭了,木板淋几次雨就要腐化的,那些臭气……”

    阿籍回头去看长满杂草的沼气池,边缘角落果然有不少缝隙,死青蛙死蜥蜴躺倒无数。有些看着还算完整,有些已经开始腐烂,白色红色黑色一团糟糕,光看着就能呕出来。

    阿籍也受不了了,连忙转开视线,公鸡啄米似地点头:“随你随你,真恶心!”

    商量完,两人继续往前走。

    太阳越毒,树林里的植物也越葱绿,才两天没有人踩踏,山道就给各种杂草霸占得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阿籍皮肤敏感,小腿上红一块青一块的发痒,抹了草药也不全济事。

    她正唠唠叨叨地抱怨,共翳却突然警惕起来:“有什么东西在响,你听到了?”

    阿籍心跳加快,豹子、狼?穿好刚脱下的草鞋,就要往他身后躲——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但是,附近的草丛并没有发出沙沙的响动,远处的树梢却惊动了。

    “哒哒哒,哒哒哒——”

    阿籍抬起头,就在湖的方向,一群群山雀海鸟疯了似地冲出树梢,在天空中徘徊散去。

    紧接着,那个熟悉的奶白色机身又出现了。大大的英文徽章,摇摇晃晃的机翼,拖着头顶上的树冠滑向山崖那边。

    阿籍目瞪口呆,共翳也愣了愣,手里的长弓还是很自觉地架起来,“砰、砰!”

    直升机舱门中箭,飞过沼气池,飞过关动物的小篱笆,往悬崖下滑去。

    阿籍回过神,飞奔起来。

    共翳拉住她,被甩开,再拉住,山崖下已经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轰轰!”,冲天的火光吓得咕咕从篱笆里飞跃起来,拍着翅膀四处乱窜。

    那一刻,到底是不是历史在重演?

    共翳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当天晚上就收拾行装,要往海岛的另一边探查原因。

    阿籍举手要求同行,被他几个眼神逼住。

    “明天,我就回来了。”

    阿籍奋力斗争:“我跟你一起去,我保证我不惹麻烦不偷跑。”

    共翳摇头,夜里在山林里行路,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阿籍瞪着他:“你不让我去,我自己去。”

    共翳瞪她,找出上次绑她的兽皮宽索,摆明了是文劝不成要上武力。

    阿籍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互相尊重的,你不能说话不算,男人……”

    她又气又急,实际气势却一点点弱下去。最近两人关系走的近,哭鼻子这种太伤自尊的办法她也已经老不了脸使用了。

    共翳三下五除二把她绑到大树桩上,提起长弓就往外走。

    阿籍只好妥协:“我……我有胃病,会挨饿的。”

    共翳转回来,生火开始煮食。

    阿籍耷拉着脑袋提要求:“鸡汤要淡一点,烤肉多放点盐……”

    她肚子其实不饿,单只是要磨他而已。送到嘴边的东西也要挑剔一下:“共翳,这个鸡毛没拔干净!”

    共翳难得没生气,由着她磨蹭,临走前还亲她嘴巴:“好了,我走了。”

    阿籍低着头不说话,半晌,听见脚步声一点点远去了。

    她挣扎了一下,挣脱不了,就又无奈地缩回去。

    第一次,被绑着还睡得这么的安心。

    她又做梦了。

    梦里的戎装少年在船头上背着长弓远眺,水天一色,红菱船和阴雨天气都成为了背景。

    “哗啦——哗啦——”

    阿籍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渐渐熄灭的篝火,眼皮合上又掀起,一个激灵,转醒过来。

    面前的篝火快要熄灭了,忽闪忽闪着晃眼睛。

    共翳在她脚下堆了不少干柴,她就照着他教的用脚勾着木柴一点点往篝火里推,心里默默地叹气——人家男人出门要留安家费,她男人出门绑老婆……

    一个不留神,把带火星的木柴踢到的草床上,噼噼啪啪燃烧起来。

    起火了!

    阿籍惊呼一声,眼睁睁看着火势壮大,拼命地挣扎起来。

    兽皮在手上勒的不紧,但是要挣脱开还是不容易的。大火映得整个山洞都一片绯红,脚边的木柴也被引燃了,四周围的气温急剧上升。

    阿籍记起火灾里人最容易被浓烟熏昏的常识,不顾灼痛地把燃着地木柴往远处踢去。

    脚底板上的草鞋也烧着了,她踩了好几脚才踩灭。

    眼睁睁看着火势越来越大,从草床到木柴再到角落里的篱笆,阿籍被浓烟熏得眼泪直流,一刻不停地搓动着双手。

    一只手已经从手腕褪到了临近大拇指的地方,一只手还卡在手腕上,摩擦过低地方火辣辣得疼,实在褪不出去了。

    阿籍呛得直咳嗽,眯着眼睛扭过头,努力离滚滚袭来的浓烟和热浪远一点。

    隐藏在黑暗里的石壁也难得露出了原貌,斑驳的石头纹理,密密麻麻的人为划痕。她猛地想起一个东西,低头在树桩旁寻找起来。

    那是块尖头有棱角的小石块,总过不过手掌长,她每天都习惯性地拿在手里往树桩后的石壁上划道道。运气好的时候几下完工,运气不好要反复划个七八下。

    阿籍把快要褪到大拇指跟的手掌缩了回来,让兽皮微松地绑在两只手腕上。然后整个人努力想要站起来,挣扎了半天,还是纹丝不动。

    共翳绑人很有技巧,看着不到半人高的树桩,就是差这么点,让你逃生无门。

    往上动不了,那就往下面找出路!

    阿籍贴着树桩整个人往下滑,反环在树桩上的手臂果然也跟着降下来。

    腰弯地几乎要垮掉了,手指才摸到泥地。

    她憋着眼泪,手指在身后的方寸地方摸索,没有!再把整个人都绕着树桩挪动了一下,继续摸索,还是没有。

    一直绕到树桩的侧面,石块才被她找到,尖锐的石头割在坚韧的兽皮上,发出粗粝的摩擦声。

    还差两厘米,一厘米半,一厘米……

    “嗤——”

    阿籍扶着腰,手舞足蹈了半天,才挣扎起来。

    山洞里能烧的地方都已经烧了起来,浓烟熏得人几欲窒息。阿籍顾不得去看烧的鸡飞兔跑的篱笆,冲向最近的水桶边,把唯一剩下的半桶水淋在身上,捂着嘴巴从满是浓烟但是没有火头的地方往外冲。

    地面被烧地滚烫一片,草鞋踩上去都在冒白烟,脚底热的都快没了知觉。

    阿籍跑到洞口,一把扯开已经沾上火星的篱笆,直冲出来。

    天空已经灰蒙蒙地开始发亮了,大风刮得整个森林都似在怒吼,山崖下的海水也不知什么时候涨了不少。

    阿籍猛地响想起上次遇见直升机之后的那个逃亡之夜,一早起来,也是阴天大风,海水暴涨。

    身后的山洞还在火海中燃烧,隐约有山鸡尖锐的鸣叫声。

    她转过身,正看见几只烧着了毛的兔子往外飞蹿出来。还有只叫的最夸张的山鸡,屁股上火焰直窜,凄厉地啼叫着冲向小山坡。

    阿籍呆呆地看着,几个月来栖身的地方在眼前一点点瓦解崩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兔子和山鸡跑进树林不见了,她疲惫地动了动一直在微微颤动的双脚,脚底和手腕上的擦伤烧伤一下子都有了感觉。

    痛、还有无助,铺天盖地地袭来。

    心里疯了似地想起一个名字,要喊却喊不出口——原来,他们一直都是在一起的;原来,她也一直都不是一个人。

    她忍不住大哭出声,脚底疼就干脆坐倒在地上。刚出了两声,小山坡下的沼气池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声音。

    “砰!蓬——”

    不知是身上着火的兔子还是山鸡跑到了沼气池上,只一瞬间,爆炸产生,白蓝色的火焰腾空而起。

    凌晨的风向还是很不稳定的,一时间从山崖外往树林深处吹,一时间又挟带着火焰直喷回来。

    再加上爆炸和易燃气体的助威,附近的树木很快开始燃烧,火光映得天空都红了,噼噼啪啪的灼烧声不绝于耳。

    阿籍往山崖边退了退,山洞在燃烧,面前的树林也在燃烧,就连身旁的篱笆,也已经快要被大火侵蚀。

    山崖下的海浪声更响了,简直像是炮火在冲击城门,泛白的浪花在火光下惨白如雪。

    绝望与希望几乎是同时袭来的,头顶螺旋桨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她几乎以为是在做梦。

    “哒哒哒,哒哒哒——”

    大风刮得墨绿色的机身都有些不稳,似乎是因为地面起火的缘故,直升机并没有降下来,而是绕着地面上的阿籍反复转着圈。

    阿籍两手呆呆地垂在身体两侧,一时间忘了高兴也忘了呼喊,只喃喃地掐住自己的手心:

    真的,不是在做梦?

    她仰头看向天空,徘徊着的直升机越飞越低,终于悬停在她上空。舱门被打开了,绳梯垂落下来,熟悉的语言也在头顶的喇叭上响起……

    第一章、消失的海岛

    “是那场大火让我们找到了你。”

    阿籍捧着杯温水,身上还残留着沐浴后的舒爽,靠在绿漆剥落的病床上——这家医院的设备真不能算好,连吊输液瓶的网兜都是手编的尼龙绳套子。她却一脸的感激,眼眶红红地直吸鼻子:“谢谢你们,谢谢政府,谢谢人民解放军……”

    怎么能不感激呢,她已经在荒岛上待了整整三个多月啊,伟大祖国的搜救人员居然还在

    行动!

    就连手腕上小小的输液皮管,贴住消毒棉花的医用小胶带,都干净得教人想要痛哭出来。

    卫生、整洁、科学、安全……一夜之间,什么都回来了!

    对面坐着的女警官视线扫过她露着锁骨的病号服,轻咳了一声——阿籍那截晒得黝黑的脖子上,除了明显的因为蚊虫叮咬而留下的红肿,还有一大片诡异的紫红色暧昧痕迹。

    还有手腕上的勒痕,后腰、臀部和小腿的多处不大正常的青紫色掐痕……同样不像是自然力留下的。

    阿籍给她越来越探究的眼神看的毛骨悚然,几乎忍不住想要把被子扯到肩膀上。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女警官的眼皮跳了一下,坐直身体,低下头继续开始做记录:“你能把刚才描述的……也就是和你一块因为海难而被滞留在海岛的男士的情况,再讲详细一点吗?”

    阿籍愣住,直起身:“还没有找到他?”

    女警官犹豫了一下,决定选择实话实说:“实际上,我们和那座海岛失去了联系。”

    阿籍的语气急了起来:“失去联系是什么意思?”

    “直升机返回那片海域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你所描述的海岛。”

    阿籍瞪大眼睛,重复着问了句:“什么意思?”

    女警官皱了皱眉毛,视线不由自主的看向她换下来的,放在椅子上的那几块兽皮。

    ——这个二十三岁的女性生还者,刚刚从直升飞机上下来的时候,简直跟未开化的野人毫无区别。

    “从六月八号到六月中旬,我们的搜救人员在这座海岛附近的海域至少搜索了几十遍——甚至,在昨天之前,搜救队并没有发现附近有任何岛屿或者陆地……这样的海难经常发生,媒体也没有给予特别的关注……”

    阿籍还没消化完她话里的信息:“没有发现任何岛屿和陆地又是什么意思,你们没有找到他?”

    海岛不见了?那么大一个岛,怎么可能会不见了!

    女警官沉默了,然后耐着性子解释:“事实上,我们在你到达医院之前就收到了搜救队发回的救援消息。也就是你告诉搜救队海岛上还有滞留人员的时候,地面就已经联系那片海域附近的船只前去营救。但是,到现在为止,确实没有发现这座岛屿。”

    阿籍愣愣地看着她,一脸的不可置信。

    “这也不是可能的事情,海岛被海啸淹没,又或者说因为地壳运动……”

    阿籍瞪着她,本来就有些轻微晒伤的脸上红的更明显了:“就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你当是拍美国大片?”

    女警官的语气也不大好起来:“陈小姐,并不是我在胡说八道。我现在只是把实际情况告诉你,希望你配合我们的调查、搜救工作。我们拿到的失事人员名单里,并没有你和那位先生。你是68海难的唯一一位失踪者,而不是这次628海难的遇难者。”

    阿籍张了张嘴巴,没发出声音,628又海难是什么意思?

    女警官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你已经失踪了整整二十一天,距离最佳搜救时间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小时。甚至你的亲人们,都已经返回h市了……海岛肯定是存在过的。现在的问题是……”

    阿籍的眼睛睁的更大了,这连续不断冲击震得她头昏脑胀。这个女人说她失踪了二十一天,可是——她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在粗粝的石壁上划下的一个个日夜。

    太阳从东边升起又落下,星星像是璀璨的宝石,漫天漫地都是虫鸣和蛙唱。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叉到湖鱼时兴奋过头,大步大步地的往岸上走,连很可能隐藏着水蛇的水草杂生处都忘了避开……

    然后,不由自主的,就联想到了月亮,弯弯地悬挂在天际的……一抬头陡然从月芽丰满成银盘的月亮!

    阿籍脑子里灵光一闪,一时间懵了。

    共翳是春秋战国时候的人,她是二十一世纪现代社会的人,他们本来也是不可能有交集的直线两端。

    可是他们却相逢了。

    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阿籍自言自语嘀咕着:“五百多个小时……那现在是几月几号,星期二?”

    女警官纠正:“六月二十九号,星期六,北京时间七点三十六分。”

    阿籍抬头看她,有点忐忑,也有点怀疑:“可是,我记得我在海岛上过了一百多天,昨天应该是星期一。”

    女警官哑然,然后笑了:“一定是你记错了。我生孩子的时候,也觉得一小时好像一天那么长。”

    阿籍下意识地要否认,但在看到她这张只露着点微笑的脸时,又顿住了。

    这种事情,换成她自己,也会当人家脑子有毛病吧。

    只是,从一百一十八天锐减为二十一天,这中间整整缺少了九十多个日夜,难道都是幻觉?

    阿籍下意识摸了摸裹着绷带的手腕,脚底板也裹满了纱布,疼痛之余,还有些发痒。像是要证实什么似的,她把手指向地板上的兽皮:“我没有在撒谎,你看到了,这是豹子皮。我穿了它差不多几个月,皮裙是用剥下来的树皮纤维缝在一起的,换了好几次——二十一天,我不至于连衣服都破没得穿。”

    女警官点头:“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在病房这么紧张的情况下,还给你安排了单人病房。”

    阿籍看她:“啊?”你发现了我男人是春秋战国时候的活化石?

    “海岛消失,有很多种原因可以解释。今天早上还有台风登陆临近省市。你所说的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

    阿籍啊地拉长了一声,“共翳”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女警官却显然是做过功课的:“我们查遍了最近几年的海难失踪人口记录,没有叫‘龚易’这个名字的。”

    阿籍呐呐无语,手指紧张地抓紧了杯柄。

    “只有一个,叫做巩逸。是一名三十六岁的广东籍女性。”

    见她没有反应,女警官自动自发的补充:“当然,肯定有没有记录下来的失踪人口。所以,我们希望你能提供更加详细的资料。我们怀疑,这位先生是一名非法的偷渡客或者是流亡多年的逃犯……他有专业的野外求生能力,脸上有疤,可能整过容……”

    阿籍睁大双眼,然后又一点一点把视线收回来,紧抿着嘴巴不再开口了。

    逃犯?偷渡客?

    阿籍一口气噎在胸口上,上不得也下不得,怎么都憋的难受:“你们不是应该考虑把人找到,救回来?”

    女警官点头:“但是事先了解更多的情况,也并没有坏差。假如他手上有枪械的话……”

    “我有点不大舒服,”,阿籍打断她,把脑袋转向窗外,“能不能明天再继续谈?”

    女警官愣住,脸一下子拉长了。

    阿籍打了个哈欠,半垂下头,有点枯黄的短发在灯光下微微泛红。

    医生说她营养不良,看起来倒是没错。

    女警官有点讪讪地,站起来:“那今天就先这样吧,好好休息。”

    阿籍小声的回了句“谢谢”,缩着脖子往被子里钻,作势要躺下打盹。

    女警官摇摇头,收起东西,走到病房门口了,还是忍不住回头通知她:“你的家人正在赶来的路上,交通状况不好,估计得明天早上才能到。”

    阿籍很快的又接了句“谢谢”,然后往下缩的身体就那么不大自然的顿住了。

    家人?

    是脾气老臭,爱摆架子的父亲;还是唠唠叨叨,染黄头发遮盖白头发的母亲?

    她抹了把脸,因为过度的日晒而显得有些发黑发红的脸上湿漉漉一片,总算没有让眼泪直接滚落下来。

    “谢谢你。”

    女警官观察她的表情,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台风最晚明天早上就会影响到本市,武警部队和解放军无时无刻不在前方准备防洪抗洪和搜救行动。病房外面也全都是从重灾区转移过来的伤患。每一条无辜的生命,我们都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挽救,也希望你能多配合我们的工作。”

    阿籍听得鼻子发酸,南方沿海的天气她是熟悉的,哪年的夏天没有因为台风而丧生的渔民、居民或者部队军人?

    只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离灾难以及抗洪英雄这么近。

    “我明白,我……”,她斟酌着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却觉得词汇匮乏,不由自主地比划了一下,“我明白。”

    女警官给她的举动逗笑了,心底的话也终于脱口而出:“陈小姐,假如那位龚先生有有侵犯或者虐待你的企图或者……犯罪事实。一旦他上岸,你仍旧可以起诉他!”

    阿籍的手顿住了,抬头看向她——她刚才说了什么?侵、侵犯?

    女警官似乎也在等她放下负担,勇敢举证,等了半天,始终不见她有敞开胸怀的意思,终于“砰”的拉上门,走了。

    阿籍张着嘴巴,哭笑不得。

    给她这么一提醒,阿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就都只有父母和共翳的影子了。

    空气里都是苏打水的味道,浓的要把人熏晕过去似的。她深吸了口气,又是觉得厌恶,又是觉得怀念。

    病房里安静下来,外面走廊上的嘈杂声就嘹亮起来,隐约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声,听在耳朵里异常的亲切。

    阿籍忍不住爬下床,提着吊瓶往外面走,越走越快,巴不得离那人声再近一点、再近点!

    她的脚底板还裹着纱布,烫伤的地方一触到地面就针扎似的痛。但这疼痛里却有一种几乎残酷的真实温度——

    会痛,有感觉,她还活着!

    经过走廊外的几张加床时,她忍不住慢下了脚步,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有这么多人在一起,多好。

    可是,那个人又在哪里?

    第二章、归家庆余生

    第二天一早,阿籍是被哭声吵醒的。

    张女士看着瘦得猴子似的,蜷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个背脊的女儿,忍不住泪如雨下。

    陈先生站在一边没动,眼眶却红得像是只没草吃的老兔子。老陈家总共就这么个女儿,从小娇生惯养捧着的,哪里料到回出这样的意外?

    半个多月前一听到噩耗,一家人都差点哭晕过去。昨天收到女儿归来的消息,陈先生先做的就是去卧房拿氧气枕,张女士则僵着半天没挪身。

    “小籍啊——”

    阿籍卷在被子里,整个人都拼命的往床头挤,身体缩的几乎成了个球——她已经习惯了在不大的兽皮上翻来覆去,陡然在这么大的空间里,只觉得不安全。

    耳朵里听到有人叫名字,她闭着眼睛笑了一下,转身打算伸手去抱。

    手指触到手掌却干燥布满皱纹,温热湿润的脸颊直贴到她额头上,还有一股熟悉的染发剂味道……

    阿籍睁开眼,母女俩互相都似不认真了。

    一个老态明显太多了,流着眼泪的眼窝都深陷进去了。

    另一个晒得好似褪掉了一层皮,瘦的下巴都尖了。

    两个女人泪眼对泪眼,一时间谁都说不出话来。还是床边的张先生先揩干眼泪,给来查房护士的让开一条缝:“老张,先让人家护士小姐做检查。”

    张女士趴得久了,起了好几下才撑起身,一边哭一边笑:“回来就好,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阿籍跟着坐起来,手还任由她抓在手里。

    护士量了体温,放上要是的药丸和一只白色小纸盒:“陈小姐,你昨天全身检查少了便检,今天再准备一下吧。”

    阿籍捂着眼睛点头,护士也不好打扰他们,很快就出去了。

    屋子里又是一片哭声。

    一家人在病房重聚,明明有说不完的话,却总在重复那几句——吃了多少苦,身上的伤怎么来的,瘦成这样要怎么办?

    阿籍任由母亲掀着衣服查看,眼泪揩干了又开始流,再看向一直站着的父亲:“爸,你坐啊。”

    陈先生红着眼睛点点头,人却还站着:“你乖,你乖。”语气像是哄幼儿园的小孩子,连重复了好几遍,这才背过身去用手掌抹脸。

    阿籍眼泪更加止不住了,从小到大,堂堂大男人几时在女儿面前这样哭过?

    一个早上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紧接着,全身检查、转院手续、送锦旗找救命恩人……事情一桩接着一桩,阿籍根本没有立场拒绝父母的决定,急匆匆上了飞往h市老家的飞机。

    可怜天下父母心,要她怎样说服他们,让她留在这里等一个可能都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陌生男人?

    回到家,又要忙着?br />

    荒岛上的古老男人第7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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