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垂平野,月涌大江,这种原本出现在中原平野的风景此刻却出现了这一片不大的山地平原中。

    陈铜雀蹲在池塘边将手洗净,然后站起身子朝帐篷行去,唐诗头戴那顶原本是为了防止自己俏丽容貌引起没必要麻烦的惟帽跟在他的后面,斑驳的月色掩映让她的面容不太真切,不过步履却从未如此坚定。

    陈铜雀走在前面,与唐诗有两三步的前后差,夜晚宁静,两人之间的呼吸声都能相互听见,唐诗觉得陈铜雀心情不佳,这一路上估计也会沉默不语,她自己也不是能言之人,是以保持了沉默是金。却没成想陈铜雀刚刚走出几步,便开口说道:“自从老和尚告知了我的父亲是谁后,我便知晓了巴蜀有一支在诸葛丞相手上成立并且迅速发展壮大的地下组织,很奇怪,只听命于丞相一人,却只忠诚于巴蜀王室,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若是老丞相在某一天与王室的脚步背道而驰,你们会作何选择。”

    唐诗噗嗤一笑,许是因此牵动了脸部肌肉,让她轻轻嘶了一声,不过好歹闯荡江湖这么多年,马上强忍疼痛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老丞相怀有大智慧,又哪里会在临死之际去做千古罪人?”

    陈铜雀嗯了一声,说道:“这些年来孤居清野,最是能以旁观者的身份评判,巴蜀能够在各大强国的夹缝中艰难求存,诸葛丞相居功至伟,听说为了不至于功高震主,他甚至于终身不娶,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孤臣,允许我不正经一次,你为诸葛洞烛卖了这么多年的命,老丞相是否真如外界传言那般没有一个子嗣?”

    唐诗摇了摇头,说道:“‘熊猫’虽然只听命于诸葛丞相,但能够见到他本人的也就那么寥寥几人,我不过是沾了孙阡陌的光,这才在一群年轻人中有点话语权,远远没有见老丞相一面的地位。”

    “这么神秘?”陈铜雀暗自咋舌,感叹道:“刘秀大半辈子都被当成是断子绝孙的货色,谁成想某一日窜出我这么个真龙血脉?恐怕朝堂之上有好些个给那些亲王暗送秋波了十多年的老家伙这个时候一定差点憋出一口老血,背地里把我这个巴蜀世子十八辈祖宗都骂了个遍吧?”

    唐诗眉头微皱,说道:“殿下是担心老丞相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也依葫芦画瓢捣鼓出一个私生子?”

    陈铜雀抬头望向天空,轻叹道:“私生子啊!”

    唐诗面色一变,连忙跪地说道:“在下一时口误,望殿下恕罪。”

    陈铜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计较,缓缓道:“巴蜀的局势一点都不比大理简单,今天我能跑到大理来搅局,说不定明天就来个现世报,到时候我能不能应付还是两码事,名义上我是个半公开的世子,但比我更加名正言顺的大有人在,我想要从他们手中夺下江山,少不得需要你们的支持,而且我这个人懒散惯了,这种宫廷礼仪刚开始接触时还觉得新奇,时间一久不免有些反感,你大可不必如此。”

    唐诗如江湖男儿一般单膝跪地,恭敬道:“我们的地位其实很尴尬,绿林好汉不屑与我们同流合污,庙堂权臣看不起,如今老丞相健在,该有的面子都有,一旦老丞相过世,新主子又不拿正眼瞧我们,很容易落得个里外不是人,官匪都不待见的下场。与其如此,还不如趁现在就表明立场,到时候也不至于落得个鸡飞蛋打。”

    陈铜雀呵呵笑道:“你的意思是现在就把自己跟我绑在一根线上?”

    唐诗薄纱遮面,但眼神炽热。

    陈铜雀反问道:“你就不怕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唐诗轻笑道:“最坏也不过是再做一回丧家之犬而已。”

    “再?”陈铜雀轻声念叨这个词,半晌之后轻笑出声,扭过头看着唐诗,说道:“你的话语权可不像是沾了孙阡陌的光。”

    唐诗嫣然一笑,陈铜雀也不追问,总有些秘密,可以让它烂在主人的肚子里不是?

    帐篷区灯火阑珊,夜色下朦朦胧胧,雾气氤氲,犹如将夜幕拢上一面白纱。

    还没走近拒马桩,便已听见区凤来冰冷的声音喝道:“你要是不怕死就尽管过来。”

    另外一个嗓音纯糯的声音说道:“区姑娘,你就算再讨厌在下,也让我给区公子治好了再说啊。”

    “不需要!”区凤来性子本就冷淡,也只有在区功成面前偶尔露出笑容,哪怕面对曲继光,也仅仅是尊敬,全然谈不上开心,陈铜雀作为曲功成的兄弟想要见她一展笑颜都难如登天,就更不用说其他人了,一句好听的话都欠奉。

    似乎陷入了一个小小的僵局,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话说的满不代表真的就会那么做,她就算火气再大为了曲功成的安危也得再三掂量,对面的家伙又不肯退让,但好歹没有更近一步把她逼进死胡同。

    陈铜雀一阵头痛,以一敌百的将军在战场上骁勇善战,但不代表行走江湖就也能顺风顺水,实力是一方面,做人又是另一方面,特别是从小生活在边关的战士,马踏江湖的事情干多了,就打心眼里认为绿林也不过尔尔,曲凤来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看不起江湖人是她最大的软肋,哪怕跟着曲功成负笈游学了三年也没能改掉这个臭毛病。

    曲凤来身后的帐篷中,传出曲功成压抑而撕裂的咳嗽声,想来是不想让曲凤来难做,这才逼迫着自己尽量不要咳出声。

    嘉木辛戚这个老秃驴也不知去了哪里,动静这么大都没有出面调停,陈铜雀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给唐诗打了个手势,这才缓步上前,神色严肃的朝曲凤来招了招手,喊到:“曲大小姐,跟我来一趟。”

    曲凤来犹豫片刻,然后狠狠瞪了身前那人一眼,冷声道:“要么回去,要么别动,我们不欢迎你。”之后咬了咬牙,这才朝陈铜雀走了过去。

    陈铜雀转身朝外有去,唐诗站在原地没有动静,曲凤来虽然表面上对陈铜雀意见不小,却终究还是没有拒绝,跟着陈铜雀一前一后走出拒马范围之外。

    待二人消失在了转角处,唐诗缓步上前,朝站在原地不知进退的男子微微蹲膝,不至于没有礼数,却也仅限于礼数,轻声道:“公子请随我来。”说完也不管对方答不答应,转身径直朝帐篷内走去。

    不远的地方,有一顶帐篷相较于周围要大上一圈,里面灯火明亮,在外却只能瞧见蒙蒙黄光,此时帐篷被掀起一角,仓央智抖了都袍子上的雾气,嘿嘿笑道:“师傅是不是有些过分谨慎了?”

    嘉木辛戚坐在一方书案后面,手中握着一支高原雪狼毫,制作工艺谈不上上乘,但好在用料不错,笔锋硬挺,看上去稍微用些劲就能将纸张戳破一般。

    书案上的纸张毛糙的紧,别说中原地区一纸难求的浣花笺,就连寻常百姓家都能一次买好几刀的宣纸都比不上,狼毫本就是硬笔,在纸上烙下了不少墨点,加之纸张的制作工艺落后,若是掀开第一张纸,下方的垫纸上面也会斑斑点点。

    嘉木辛戚虽然贵为活佛,但对汉文化却只能说略有研究,能说得一口还算流畅的汉语已经殊为不易,在这方面,他自己都承认没有徒弟仓央智那般具有天赋,不然也不会在写字的时候取出汉人极少使用却最接近吐蕃硬锋的雪狼毫。

    仓央智绕到书案后方,瞧见纸上歪歪扭扭的写着‘社稷’二字,忍不住说道:“师傅,打起来了。”

    嘉木辛戚眉头微皱,似乎早已预料到说道:“中原文人有一句话叫作初生牛犊不怕虎,我觉得很适用于现在的巴蜀世子,不存畏惧,不怕困难,面对比自己强大的多的对手也不肯低头,字典里没有委曲求全这个词,只不过结局往往都是被吃掉的下场,哪怕个别情况逃离了虎口,也难免落得伤痕累累,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情况,这种牛犊子,成长起来了最可怕。”

    仓央智忍住笑说道:“那师傅还故意设局让他往里面钻?这可不像害怕他成长的样子。”

    嘉木辛戚笑着摇头,叹息道:“这就是让人矛盾的地方,最希望他成才的是我,最希望他做个傀儡的也是我,只是没办法,他带来的麻烦还不至于到迫不及待解决的地步,或许这就是他生为巴蜀世子却孤苦伶仃了十多年积攒的善缘吧。”

    “您还相信缘分?”仓央智有些惊讶,语气带着些许调侃,接着说道:“这玩意儿不是在多年前就被你扔进茅坑了吗?”

    嘉木辛戚哈哈大笑,手中雪狼毫将‘稽’字最后一捺拉的老长,说道:“有些东西扔掉可以捡起来,怕的就是某些东西被丢弃了就永远没有了。”

    仓央智微微一怔,也没有过多理解嘉木辛戚的一语双关,接着说道:“真的要跟巴蜀与虎谋皮?您就不害怕落得个前拒狼、后迎虎的结局?”

    嘉木辛戚缓缓放下写了两个大字却依旧被墨汁填满的雪狼毫,说道:“巴蜀没有你想的那么强大,靠着刘秀的所谓仁义治国与日薄西山的诸葛洞烛,看似强大的背后实则隐藏着比大理还要致命的祸根,据我所知,世子的继承权在巴蜀有很多不和谐的声音,大将军曲继光早已想要自立门户,只是碍于刘秀的仁义之名一直不愿做所谓的叛国贼,但刘秀一死,谁还能保证巴蜀西线万里河山继续姓刘?曲功成?他恐怕还不够分量去左右他老爹的决定。”

    仓央智长呼一口气,接着说道:“最新消息,巴蜀辅政大臣杜工部全家迁出巴蜀,杜工部本人也于月前出现在鹤边城城楼之上,据称是为了欣赏曲继光亲自斩杀巴蜀世子的画面,只是结果有些出乎他的预料,曲继光只是派遣了一支五人制的白马羽卫前去狙击,有说是曲继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给刘氏放出的和平信号,有说是这位大将军给自己儿子留的最后一次脸面,但无论如何,都值得咱们三思。”

    嘉木辛戚点了点头,没有评价,转移了话题说道:“听说于家那个女娃娃已经住进了皇宫?”

    仓央智点了点头,说道:“弟子也略有耳闻。”

    嘉木辛戚叹息一声,伸了个懒腰说道:“多事之秋啊!”

    半晌的沉默之后,仓央智终于又说道:“对了,师傅,我说的打起来不是外面,而是说您写的字。”

    嘉木辛戚嗯了一声,高僧颜面尽失,脑海中浮现出一幕他拿着鞭子抽打被捆在柱子上的仓央智的画面,看样子是犯了嗔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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