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酒点燃,看着方糖开始融化,然后才转头看向庄清河。
    “你在怕我吗?”他盯着庄清河的眼睛,而后又笑了:“你怕我做什么呢?我当时没把你怎么样,现在更不可能了。”
    “你知道的,我从来都舍不得伤害你。”
    庄清河怔愣地看着他,还没有从悚然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在圳海那么多年,他每时每刻都紧绷着神经,只要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无数个夜晚,庄清河都能看到死神就坐在他的床边,看着自己整夜整夜地做着那个被众鬼残食的噩梦。
    甚至圳海行动结束后的这几年,他都没能摆脱掉那个噩梦,就像患了老兵综合症,时不时就会在深夜惊醒。
    梦里他暴露了,每个人都要他死。
    “你......”庄清河一张嘴就卡住了,牙关颤了两颤才继续开口:“你是怎么知道的?”
    许僭越翘着二郎腿,歪头看他:“你还记得你十八岁生日,我送你的成人礼是什么吗?”
    庄清河脑中闪回到那时的记忆。
    十八岁,许僭越送了他一块手表。
    “手表。”他愣愣地回答,心里还是不解。
    许僭越看着他,眼中甚至有些同情,然后说:“我一直没告诉你,那次我交易的山洞里,有磁场。”
    庄清河眸光闪了闪,明白了他的意思。机械表受到磁场的影响,会导致手表磁化,走时异常,走快,走慢,或者停止。
    “那是你第一次给宋明山通风报信吗?”许僭越闲聊似的跟庄清河聊起他对自己的出卖。
    庄清河没说话,算是默认。
    许僭越低头轻笑两声,然后抬头暧昧地说:“这也算另一种形式的,你给了我你的第一次。”
    “虽然是第一次出卖。”
    焦糖的味道在空中四散,许僭越眼中隐隐含笑:“第一次嘛,难免会有些生疏,有些青涩,还会容易紧张......对吗?”
    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替庄清河找补的宽容,说:“所以手表慢了半个小时都没发现,这也没什么,第一次……做成这样,你已经很棒了。”
    庄清河撇开脸,不想搭理他。
    许僭越调戏够了,就继续说:“你的表现确实很好,除去手表的事,几乎可以说毫无破绽。我那天满身是血地回去,你看起来很惊讶。”
    说到这,许僭越停了一下才接着说:“我以为你是出于关心,惊讶我受伤,其实你是惊讶我居然活着回来了。”
    那个夜晚,许僭越无限接近死亡。他从宋明山手下侥幸逃脱后,一个人回到住处。
    处理完肩胛处的枪伤后不想动,就问庄清河:“几点了?”
    庄清河抬起手看了眼时间,随口道:“两点半。”
    说完就继续望着墙边的神龛出神,他嘴里叼着烟,四周烟雾环绕。
    许僭越闭眼躺了几分钟,恢复了一点力气,拿起手机看了看。当时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数字正好跳转了一下,变成03:00。
    然后,他抬头看向庄清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后许僭越的视线慢慢落在庄清河垂在半空中的手,以及手腕的手表上。
    在庄清河费尽心力隐藏身份的那些年,根本不知道在那天凌晨三点,那根细如发丝的指针就已经指出了他的身份。
    当时庄清河和神龛遥遥相望,他周身笼罩着如丝的烟雾,让他看去来比神龛里的神像更像一个香火鼎盛的神。
    一切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在庄清河想要杀死他的那个晚上,许僭越彻底爱上了他。
    那种执念来得轰轰烈烈,如烧山的火,一焚千里。
    “那天晚上我从宋明山手里死里逃生,拼着一口气跌跌撞撞回到你身边,然后又发现了你的秘密。一个晚上,你们两个真是接连给我惊喜。”
    “我当时就在想,你可比宋明山厉害得多。好歹他身后有千军万马,可你只有一个人。”
    许僭越看着庄清河,认真讨教般问:“清河,到底是什么信念支撑你的呢?”
    接着他笑起来:“总不见得是为了那点线人费吧?”
    庄清河没回答,只是问:“为什么?”
    他问的是,为什么当时没有揭穿他,没有杀了他。
    许僭越沉思片刻,回答:“汉娜.阿伦特曾经说过,当一个人不可冒犯,不可诱惑和不可动摇,那他身上就具有了某种迷人的东西。”
    “我一直不知道那种东西是什么,直到那天晚上我看到你。”
    “那一刻我才知道,那种迷人的东西就是神性。”
    当时庄清河慵懒地坐在椅子上,和神龛对望,四周烟雾环绕。
    他看起来不可冒犯,不可诱惑,不可动摇。
    比神龛里的神像还像一个香火鼎盛的神。
    虽然这个神当时心里琢磨的是关于出卖的事,可是许僭越还是被他打动了。
    许僭越这时又问:“那你知道比神性更迷人的是什么吗?”
    庄清河看向他。
    许僭越微笑:“就是堕落的神。”
    “那些年,我看着你,就像在看一场沉浸式的电影。我看着你,想过很多很多事。”
    “我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开始堕落?你会有什么下场?”
    “我甚至还想过,如果你不是庄杉的儿子,你只是在普通的家庭和环境中长大的,你又会是什么样子?”
    “我觉得肯定不如现在有趣。”
    苦难和噩运是用来映衬庄清河的,它和庄清河的魅力相辅而生。如果没有了苦难,庄清河就和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漂亮却又无趣的人没有区别。
    许僭越所钟爱的,就是庄清河在黑暗中保持清醒的样子。
    庄清河看着他,目光闪烁。
    这时,酒杯上的方糖已经融尽,许僭越把横在杯口的叉子拿开,用手扣住杯口,让火熄灭,他又问:“你觉得我疯吗?可在我眼里,你才是那个疯子。”
    “我只是想毁掉一座城,你却要拯救一座城,而且居然还成功了。你其实比我疯得厉害。”
    许僭越喝了一口酒,蹙眉不满道:“我最讨厌超级英雄的电影,不管多厉害的反派,到最后总是要死在主角的手里。他们太不尊重反派了,总有一天,我要把超级英雄系列的导演都干掉。”
    许僭越转头,再次看向庄清河,问:“清河,你觉得我们的这部电影会是什么结局?”
    庄清河看着他,仍是一言不发。
    窗外大雪纷飞。
    “清河,你得来陪我。”
    “你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你的通缉令已经通报全国,宋明山也成了植物人,那些年你做的事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你得不到任何荣誉。”
    “你只能和我在一起了。上天堂,下地狱,我们都要一起。”
    “但是在这之前。”许僭越突然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庄清河说:“我得先给你一点惩罚。”
    ---
    疗养院,宋明山的病房。
    宋明山一边开会,一边时不时斜眼觑着坐在门外的商珉弦,后来终于忍不住了,对身边的下属说:“那个谁,你去跟他说一下,别让他坐我门口。”
    下属:“这可没办法,人家又没进来,只是坐在门外。那里属于公共区域,公共区域是公众共有共享的活动区域,他有权力坐在那,我们却没有权力驱逐他。”
    “......”宋明山愣了两秒,问:“什么?”
    下属一摊手:“这是我刚才请他离开时,他回复我的 。”
    宋明山:“......”
    商珉弦这两天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宋明山,宋明山不让他进自己的病房,他就坐在门口。
    宋明山出去,他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宋明山被他弄得都想提前出院了,去跟医生提了,结果直接驳回来了。
    开完会,属下陆续都离开了。
    此时已经是黄昏,金色的暮光斜照进走廊。商珉弦安静地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清冷苍白的面容在柔和的余晖中看起来也是心事重重。
    宋明山腿上的固定夹板已经拆了,他穿过昏黄的暮色,走到门外,在商珉弦身边走下,问:“我听医生说,你前天夜里吐血了?”
    “嗯。”商珉弦又想起那个梦,心悸的感觉像一场冷风横扫他的全身,他说:“我梦到他了。”
    他给宋明山大概讲了自己的那个梦,最后说到死无葬身之地。
    宋明山是个无神论者,但是事关庄清河的人身安全,心还是忍不住沉了一下。
    “我能感受到。”商珉弦抬起手抚上心脏的位置,轻声说:“我这里能感受到,他现在很危险。”
    宋明山神色沉重地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我不能再等了。”商珉弦说:“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不能只是这样等下去。”
    宋明山蹙眉:“你打算干什么?”
    “我在联喂,于小衍系雇佣兵,我要去救他。”
    “......”
    宋明山知道这人不差钱,还真怕被他折腾成了,到时候会打乱他们这边的计划和部署。
    和上面报备了一下,然后宋明山回到商珉弦身边,说:“你别轻举妄动,目前情况不容乐观。”
    避开警力和部署情况,宋明山告诉了商珉弦一些已经获得批准的内容。
    他们目前已经了解到,许僭越带着庄清河出境了,有人在西北边境看到过他们的行踪。
    一旦出境,事情就麻烦了,出境追捕是最让人头痛的事。而且许僭越去的还是一个战乱国,当地政府自己都乱成一团了,更不用说配合他们了。
    而他们目前只能锁定许僭越的大概位置,范围太大,根本无法部署行动。
    而且那个地方的的地形十分复杂,包含了峰柱,天坑,地缝,暗河,石林,悬谷等多种地貌,想用常规搜索方法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也是许僭越选择在那里建立基地的重要原因。
    许僭越这个人智商高,实力强,为人还谨慎,做事又疯疯癫癫不按常理出牌。出于以上考虑,庄清河当时甚至没有在身上带任何定位和通话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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