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蓝的晴空被汽笛的鸣响划破,自太平站出发,一列长长的绿皮火车上,齐玉露和郭发踏上新的征途,医护人员全程护送,更有公安机关的骨干陪同。
    舒软的卧铺,宽敞的包厢,是属于缉凶模范齐玉露女士的殊荣,他们要穿越冰封的东北平原,去往首都,接受全中国骨肿瘤最好的专家团队治疗会诊,一切费用,都由国家报销。除此之外,齐玉露的账上,还得到了十万元赏金。
    这些天,齐玉露接受了多家采访——电视台、报纸、学校等等,别管什么,她毫不怯场,从鬼门关打马走过,已经万事都不怕,以平静如神的口吻讲述自己击毙连环杀人犯的全过程,她骄矜地抿起嘴唇,乐此不疲地接受命运的闪光灯,感觉光辉的未来就呈在眼前,触手可及。
    郭发曾许诺给齐玉露的那份关于火车与远方的浪漫,只能在这样的景况下实现。他吹出哈气,抹去冰霜,指向朦胧的窗外:“你看,刚才还是大雪呢,现在已经能看见绿了。”
    他们一路携手,风雪载途,匆匆穿越时间与空间,脱去厚重的袄与靴,面对陌生的季节和浩大的城市,便来到了首都的春天里。
    治疗是无比艰苦的,齐玉露吃了太多苦头,骨盆的肿瘤不断威胁着腹中的胎儿,更有肌肉的萎缩、截肢与瘫痪的风险不断侵扰着她的康复之路。
    好几次,齐玉露打算放弃了,旧日不幸的泥潭漫过她的病躯,企图再次将她吞没。
    “郭发,我越来越不中用了,撑不下去了,要是截掉我的腿才能换一条命,我宁可不想活了,”热泪缓缓流进雪白的枕头中,齐玉露忍受着剧痛,感觉这副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她只想要安乐地脱离这副支离破碎的躯壳,“我想完完整整地死掉。”
    郭发紧紧抓住她那嶙峋一握的手,这些天的反复放疗,让她流尽力气,身上的皮肉,仅剩薄薄一层,她抗拒着,常将自己枯槁的脸迈进被子,所有隐秘的心思,他全都知道,可坚决不会以孩子为名自私地绑住她,他哀哀地落泪,这种沉重的时刻,除了无能为力,什么都难讲:“你听着,齐玉露,我没法替你疼,但是你已经坚持到现在了,不为了我,哪怕你就是看看今年的春天呢?”
    齐玉露慢慢软下来,流连地摩挲着郭发濡湿的发,他常常显得比自己更紧张,大汗淋漓是常事:“我好害怕你嫌弃我,但是你好像比我耐性更大。”
    “我坐过十年牢呢,我觉得跟困了一辈子似的,但是回想起来,也就是个梦,打个盹儿就过去了。”郭发扯出最灿烂的笑,眼尾有道道细纹,仅仅几个月的功夫,他就见老了。
    齐玉露抚摸着隆起的腹部,那是遍体她最温暖和丰盈之处,忽然悠悠嗔道:“我睡不着觉。”
    失眠的每一个长夜里,两个人就那么牢牢地拉着手,世界太空茫,能把握的只有彼此的肉身,他们以殉情的决心坚持着,互相取暖度过寒冬,像两条冰面下的鱼,相濡以沫,期待一丝春光的乍现。
    扎根在床畔的郭发从行李里拿出一本旧书,是梭罗的《野果》:“及至五月二十五日,花苞将开未开,幼嫩可食,足以慰藉饥饿的旅人。我常掉转船头,在不久前刚刚长出的高出河面的密集菖蒲丛中,一边穿行一边采食。孩子们都知道,根部最内里处的嫩叶十分美味。麝鼠喜欢吃,孩子们也喜欢吃。六月初,我见孩子们跑出一二英里远,去采菖蒲,带回来大捆大捆的,他们专喜欢那刀锋似的叶片,闲时揪着它玩儿。一过六月中,菖蒲开始结籽儿,穗状的花就不能吃了。春天,当你初次与菖蒲擦身而过时,它特有的香气令人多么惬意又惊讶!它一定是从潮湿的土壤中年复一年独自萃取出了这香气!”
    他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娓娓念着,极力学齐玉露的腔调,却总是不免听着好笑,齐玉露嫣然一笑:“我把你改造得可真好啊。”
    至于饮食方面,齐玉露贫血更加严重,苍白得如同一具艳鬼,再香浓的饭菜,都感到难以下咽,郭发亲尝为她精心准备的一粥一饭,哄着抱着,嘴对嘴喂她入口,他喜欢她耍脾气的样子,总不过火。
    齐玉露被郭发炽热的臂弯围拥着,身畔如被篝火点燃,暖烘烘地驱散了骨缝里传来的恶寒,麻痹掉神经的抽痛,她总能超额地完成进食,得到郭发奖励意义的一记深吻。
    “今天剩了个鸡腿儿,不给亲了。”郭发捏她的脸,心下一紧,她好像有点肉了。
    2001年,难得的一个暖春,齐玉露终于终于驱散了病魔,春末夏初,她的病情已经完全得到了控制,成了全国骨瘤患者中治愈的少数先例,几个月后,她成功诞下一名健康的女婴。
    除了英雄事迹,她再添一项生命的奇迹。
    “齐念冬,小名冬冬,”齐玉露抱着孩子,哺乳和康复使她容光焕发,渐渐丰腴的身体上散发着母性的光辉,“你说咋样?”
    郭发一向百依百顺,但今天却要给自己争个主权:“小名冰尕,好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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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后,太平周边六县并为一县,更名太平市。扫黑除恶行动力度加大,警察系统全面清洗,周边黑帮剪除一净。旅居归来的石英再度返乡,接过公安局长的职务,她那本小说写成了,却迟迟没有出版,她选择交给劫后余生的齐玉露,以此为新婚贺礼,同她交了个朋友。
    “欢迎回来,石警官。”齐玉露赞叹她冷静的笔锋,也喜欢被加工后自己的形象,全然的女主角,千疮百孔,仍在自己的命运悲歌中大获全胜。
    “虽然写了本小说,但我还是觉得我应该是个警察。”重新穿上青色警服的石英发出由衷之言,繁华的南方都市没能牵绊住她,她愿意回到这片灰色的平原上,一把配枪,一根警棍,守护这里坚韧而可爱的人们。
    太平,终于走向了彻底的太平。
    曾经的工厂遗址上,店铺已然林立,有一家名叫“废墟之夜”的电影院尤为瞩目,星光与月亮坠饰的牌匾上,每到晚上,便璀璨无比,店主齐玉露煞费苦心,十万元的本金起家,选片和装潢都极尽文艺,成了太平市年轻恋人必去的地方。
    人都说太平约会有四大宝地——契诃夫咖啡馆、防空洞舞厅、红星溜冰场、和废墟之夜电影院。
    2004年,早春三月,郭发骑着昔日的二八大杠,身上还套着那件雪青色毛衣,穿用似乎没有随着时间的脚步而前进,但是灵魂确实全新的,蓬勃得如同十八岁,他的后座上,沉甸甸的,仍旧驮着旧日的人。
    一阵料峭的风吹过,齐玉露裹紧红色羊绒围巾,术后的保养尤为重要,她畏寒怕冷,被郭发裹得像个狗熊,侧坐在后座,都有些迈不开腿,她两臂缚紧他的肋骨:“郭发,”
    两个人一同奔着托儿所的方向驰去,冰尕今年三岁半,格外早慧,口齿伶俐,十分闹腾,跟着干姐姐白忆楚四处惹祸,常常把这对新婚的夫妻累得团团转。
    “老婆,晚上吃啥?”郭发抡圆了两腿,激起一地春泥,跃上裤脚,留下像星星般的泥点儿。
    “把孩子接上,咱们去毛姐那儿吃杀猪菜吧。”齐玉露贴着他滚热的后背,这个男人自从接手了师父师母的汽修厂,身上的汽油味儿是越来越浓了了,她肚子咕咕叫,这种饥肠辘辘让她感到安心。
    “行,那我把二白和小微也叫上。”郭发掏出翻盖手机,三两句就搞定了家庭饭局。
    车辙穿过熙熙攘攘的大世界,郭发的瘾又犯了,又要买金鱼,停下来站在大鱼缸前不肯走:“老婆,你看这个咖啡蝶好不好看?”
    齐玉露笑吟吟地看他,把钱包递给他,满眼的宠溺不经心,都流进春光里:“行,你别忘了再给条子买点狗粮,给家里的两盆花也买点花肥。”
    “问你好不好看呢?!好不好看!这个朱砂狮子头是不是也好看啊?”郭发不满意她的答复,执拗地跟她耍性子。
    “好看好看好看!”齐玉露大声地敷衍他,“都买!”
    车筐里沉甸甸的都是东西,两个人满载而归,莫名就一起兴奋起来,郭发大声地唱歌,他的烟戒了,喉咙比以前清亮不少:“老婆,你说我这嗓子比伍佰怎么样?”
    “你是他的一半儿!”
    “你这人,就是不舍得夸我!”
    郭发不管,接着嚎,也不顾行人异样的打量:
    “风儿轻轻的吹
    雨也绵绵下个不停
    望着走过的脚印
    有崎岖有平静
    看着你的眼睛
    我最熟悉的表情
    一路上有你
    因为有了你
    人生旅程不再冷清
    迎着风……
    因为你是我生命中的所有
    让我陪你到永久……”
    过了天桥,他们侧过脸,一同看见如约亮起的星月牌匾,那是属于他们的废墟,属于他们地久天长的全世界。(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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