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姗姗来迟的真相,似乎于任何人的命运无补,每个人都因为时间的进发而尘埃落定,而逝去的青春岁月回不来,行将就木的生命不可追,到头来,倒是白费了功夫。”
    “可女孩却把自己的心错算了,她渐渐开始迷失,忘了自己的初心,将死的绝望和热恋的希望让她丧失了复仇的志向,这时候,她竟然意外得知男人并非当年杀害养父的凶手,甚至,他只是一个全然无辜的受害者,而自己厚爱的弟弟,竟绝非良善之辈。”
    “原来那弟弟就是当年养父在小县城的私生子,失去母亲后,他便步步堕落,流浪、四处劫掠,后来竟发展出了杀人的勾当,而他,视那当年的恶少年为仇敌,希望在十年后手刃他,却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沦为恶魔。”
    “当年的养父来到小县城后,假意寻找养女几日,便不思归,在当地少年宫当起了老师,四处猥亵作恶,竟然向一位未成年少女伸出罪恶之手,如此故地重游,这个禽兽感到“宾至如归”,因为多年前,他来这里出差时,便强奸了一名女工,致使她被迫怀孕,女工因此遭受丈夫的虐待折磨,而今,错误的因已经结成了茁壮的果,命运就这么纠缠在一起,那少年即将成人,就是那位少女的挚友。”
    郭发垂着头,好像被一辆本还遥远的车直撞了面门,不觉得痛,可一摸头,早就鲜血淋漓了。
    石英目不转睛地看着郭发:“少女含怒杀掉了禽兽,而少年愿意为了她的性命和名节,一臂担下所有,即便他无半点罪,但他以为坐牢是解脱,便可以终结自己的痛苦,一次次地自杀,却哪次都被及时救下。”
    郭发头痛欲裂,不可置信:“这故事真长啊,我都听困了。”
    “这可不是故事,”石英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长叹一口气,如释重负,“后续我不多说了,你都知道。”
    这实在是一个太细太密的案件,因为多年前物证上的一个小小疑点,她一直调查到现在,如今虽然已经真相大白,可自己却已经被撤职。这姗姗来迟的真相,似乎于任何人的命运无补,每个人都因为时间的进发而尘埃落定,而逝去的青春岁月回不来,行将就木的生命不可追,到头来,倒是白费了功夫。
    “这是发生在太平的故事,发生在你和你朋友身上的故事。”石英继续说。
    郭发双眼迷茫:“你到底是警察还是说书的?”
    “我已经不是警察了,没有调取档案和提供证据的权利了,很抱歉,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你真相。”石英惨淡一笑,这些天,除了养伤,便是破解迷案,她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了。
    “我要等她醒了,让她亲口告诉我。”郭发执迷地向病房的方向看去,那半掩的幽蓝色窗帘泄出一点光芒来,兴许这说话的功夫,她就醒过来了。
    石英目露悲悯:“也许因为她经历过这样惨痛的往事,才会有那样的觉悟和胆魄,如果她醒过来了,我非常喜欢她那天讲的故事。”
    郭发愣在原地,五味杂陈,湿漉漉的病服跌在地上:“反正我要等她醒了亲口告诉我,她讲故事比你好听多了。”
    “是嘛?我的故事是不是打太多官腔和高高在上的视角了?”石英轻巧一笑,“拆了石膏,我就去南方了,旅旅游,写写侦探小说什么的。”
    “侦探小说?”
    “就你们的故事,名字我都起好了,就叫废墟之夜。”石英踢踢踏踏走出门去,举起那只好手,轻轻向他挥别。
    \\
    满地清白的早晨,万籁俱寂,让人以为是耳朵聋掉了,郭发骑着自行车,后座没了她,是那么可怕地轻盈,他只管抡圆了两条腿,向前进发,来到那幢烂尾楼前,用齐玉露脖子上挂的上锈了的钥匙打开房门,站在门口,房间里漂浮着一股灰尘的苦涩,像一处荒废的幽谷,他不忘脱鞋,径直走向齐玉露的屋子。
    他坐在她的书架前,默默地盯着那些书——像极了她的做派,按照颜色和尺寸分布得很有条理,色块整齐完满,让人根本不忍心去翻动。
    他弯下腰,向下探索去,她的日记都藏在抽屉深处,一年两本,摞得更加齐崭,根据不同的年份,有不同的颜色,譬如1990年的就是烟灰色,1995年的就是雪青色,煞费苦心得像是特务报告。
    郭发里不自觉四下望望,总感觉不自在,他点燃红豆牌香烟,打开cd机,放上几盘伍佰的磁带,颤抖的手捻开她的日记,一页一页读起来,像是深入齐玉露隐秘的精神隧道,撑开灵魂的每一寸褶皱,她的爱欲和血泪全都昭然,曾经相处时的每一次波动,都被记录下来,里面,都是他从未见过的她。
    那些纸张上落满光阴的尘埃,有的夹着烟灰,有的夹着枯干的花瓣,她写出一手秀丽的端楷,自始至终,笔迹从容,好像生和死,爱和恨都没能动摇她的美丽,是的,郭发承认她的美丽,瞧着这些字,耳畔好像可以听见她那平如水,底下却藏着波涛的声音,瞥见她那亚麻色垂软的发丝拂过嘴角和眉梢,淡淡的眼里有灼人的光芒。
    郭发默默抽着烟,那过去的碎片一点一点重现,十余年的文字,走进去,像一个浩大的宇宙,写尽了许多人的一生,他痴迷地读着,对于文字,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专注,直至天昏地暗,他仍然没有因为漫长而犯瞌睡。
    “小说是某些人的第二人生,对我来说,我的日子太无趣了,所以小说就是我第一人生。”
    1995年,他看到她的寂寞,他笑了。心里又为她做着注解。要是早点遇到我就好了,我就是你的第一人生。
    “我分不清爱和恨,就像小时候分不清醋和酱油。”
    1999年,他看到她的纠结。用嘴尝尝,笨蛋。想到这里,他开始怀念和她的每一个吻。
    “原来他会在我熟睡的时候,伸进我的裤腿,我青春期迷乱的春梦,都是因他而起。”
    2000年,他看到她的伤疤。别难过了,他已经被乱刀砍死,有我在,世界上不会再有欺负你的人。
    “我在孝敬着曾经置我于死地的父亲,可他也曾经在最初给了我生命。”
    2001年,他看到她的痛苦,他对此感同身受,这样为父母做着苍白辩解的人,不止她一个。玉露,他们生我们的时候,可没问我们愿不愿意来,那根本不是他们折磨和抛弃孩子的借口。
    他渐渐知晓了一切,和她的孽缘开始于那个红顶教堂,昏暗日光下匆匆一瞥,而后,街头再次碰面,已是结下深仇,再接着,便是十年后的重逢。
    他掩卷长叹,好像读完一本荒诞不经的小说,而眨眨眼,才发现是真的是自己和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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