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合王猛然站起来,气势汹汹地就往外面走去。
    他径直走到了兰奕臻和兰奕欢那间房的外面,想着他绝对不可能同意这件事,他是爷爷,他有资格说话,兰奕欢才这么小,肯定是被拐骗的!小孩不管教不行。
    结果没等他过去敲门,那扇门就一下子自己开了,兰奕欢从里面走了出来。
    苏合王看见他,一下子停下了。
    与他常年紧锁的眉宇与绷着的唇角不同,兰奕欢的眉目永远是柔和而舒展的,当看见苏合王并露出笑容的时候,他的眼睛也随之明亮的熠熠生辉。
    “老先生,我正要去找您道谢呢。”
    兰奕欢挺高兴地说:“多亏了您,我们才那么快就能找到要找的人,这下可省了不少麻烦,我得好好感谢您才是。”
    苏合王道:“我……”
    兰奕欢又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手中提着的是一坛子酒。
    他笑道:“我听您的口音,不是京城本地人,这里有家开了百年的老店,里面专门卖各种药酒,算是特产吧。这酒不光好喝,而且老人多喝点也没事,不会轻易呛到。我特意让人去买的,给您尝尝。”
    苏合王道:“你……”
    兰奕欢以为他不好意思,便将酒坛子塞到他手里提着,真诚地说:“您拿着吧。您今天给我吃糖葫芦,还有那么多点心,让我觉得就好像见到我自己的爷爷、外爷了一样,挺高兴的……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能够见到您。”
    苏合王:“……”
    他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想收拾人,结果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
    兰奕欢看着这老爷爷讷讷的样子,也觉得这老人真是质朴,先前给自己买了那么多东西,这时给他点酒,他就感动的脸都憋红了。
    他特意扶着苏合王的手臂,把他送到了房间门口,自己才回去。
    于是,苏合王那些手下们就眼睁睁看着威风凛凛的大王好像很柔弱一般,被小王子给搀了回来,刚才出门时气势汹汹的怒气不知道哪去了,手里还拎着一坛子酒。
    兰奕欢笑着跟其他人打了招呼,说是也给他们买了些京城特产,一会派人送到他们房里去,然后就走了。
    苏合王回到房中,将酒放下,才想起来自己是去干什么的。
    这是,手下的侍卫跟进来,担忧地问道:“王上,您的身子无恙吧?”
    他看苏合王被兰奕欢搀着的时候步履蹒跚的,以为是又出什么事了。
    结果,王上又变成了那个不服老的王,一听这话,脸色就沉了。
    手下见状,连忙请罪退下。
    这样看来,王上还是挺正常的。
    苏合王发现阿雅思生的这个小孩又升级了,阿雅思单纯是不听话,这个小孩竟然还让自己当爷爷的忍不住想听他的话,真是岂有此理。
    他有脾气发不出来,只好闷闷地喝酒,喝了一会觉得这个酒真好喝,一定是兰奕欢特别特别用心给自己挑的,然后就给喝光了。
    苏合王:“……”
    终于,在睡觉之前,他找到了人生目标。
    小孙子不能揍,怪心疼的,孙子的哥哥不能揍,在孙子屋里呢,但是马厩里还捆着一个欺负过孙子的坏人,总可以暴捶一顿吧!
    苏合王掀开被子,又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此时,齐弼全身上下捆得结结实实的,正躺在马厩的泥土地上,只觉得四下气息冲鼻,时不时还会被乱走的马儿踩上几脚。
    他素来傲慢自负,也是养尊处优惯了,此时此刻,不免心中压抑忧愤之极。
    这时,马厩的门被推开,一道高大的身影投映到地面上。
    齐弼扭过头去一看,发现是之前收留了他的老头。
    ——难道,是因为当时他没有抢过兰奕臻和兰奕欢,所以现在要偷偷来把自己带走?
    齐弼此时也顾不得苏合王是什么人了,左右对方不管让他做什么,也比兰奕臻要活剐了他强。
    他立即说道:“老先生,谢谢您之前救了我,是我不识好歹了,我现在想通了,我愿意当您的奴!我特别愿意!您带我走吧!”
    看到齐弼,想到他所做的那些缺德事,苏合王心中憋着的那股火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用手掐住齐弼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问道:“你就是齐弼?”
    这个老者手上的力气竟然大的出奇,再无遮掩的戾气从他的目光中迸发出来,凌厉如刀。
    齐弼被掐的喘不过气来,只能道:“是、是。”
    苏合王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是兰奕欢的爷爷。”
    齐弼猛然一震。
    说完后,苏合王一把扯开了齐弼的绳子,然后一拳捶在对方的脸上。
    这个垂暮的王者虽然已经有了各种各样老年人的小毛病,可他的拳头结实的一如既往,就连齐弼当年没有中毒的时候都不会是苏合王的对手,此时更是毫无反抗之力,挨了狠狠的一顿揍。
    苏合王以最原始的方法教训了这家伙一顿,仿佛也发泄出了自己因为这些年没有保护孙子的心疼和愧疚,等到他结束的时候,齐弼已经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苏合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中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可惜晚了。”
    他现在就算是打死齐弼,时光也不能倒流,兰奕欢受到的伤害真实存在,现在做了这件事,除了让他自己心里面出口气之外,似乎毫无其他用处。
    他自负一世英雄,四处征战,从无败绩,却并没有庇佑好自己的儿孙。
    兰奕欢在他没看到的时光里长大了,可以自己报仇,自己保护自己,不再需要爷爷,曾经他最稚弱无依的那段岁月,并没有真正家人的陪伴。
    苏合王突然有点沮丧,自从见到兰奕欢开始,他一直绞尽脑汁地想要补偿和取悦这孩子,但此时此刻,什么都试着做了,他才突然发现,自己这个爷爷好像很多余。
    兰奕欢小的时候,是那个人在他身边……
    呸,什么那个人?是那个缺了大德的坏小子!
    苏合王怀着有点压抑的心情走出了马厩,一抬眼却发现,那个“缺了大德的坏小子”居然在这深夜里穿的整整齐齐,正站在庭院中,仰头望着天边的那轮明月。
    苏合王停下脚步。
    兰奕臻转过头来,似乎毫不惊讶,冲着苏合王点头打了个招呼,道:“这么晚了,您还出来活动筋骨啊。”
    兰奕臻话里有话,像是已经预料到了苏合王的来收拾齐弼的行为,怪不得刚才马厩旁边并没有守卫看着。
    看着他,苏合王的拳头又有点痒痒了起来,但是他没有表露出来,而是不动声色地说道:“那小子竟胆敢利用到老夫的头上,着实欠揍。”
    说完之后,他冷锐的目光在兰奕臻脸上一扫,微带煞气:“老夫这些年长寿的秘诀,就是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得罪我的人。”
    兰奕臻轻叹一声,说道:“是,当初达剌九部的多桑河一战,晚辈也有所耳闻,大王之威,声震四方。”
    空气仿佛凝固。
    兰奕臻转过身来,面对着苏合王。
    片刻之后,苏合王淡淡说道:“太子过誉。”
    一瞬间,他仿佛由以为垂垂暮年的老者,变成了深沉冷酷的草原之主。
    兰奕臻笑了笑,说道:“原来苏合王也认出了我,记得二十多年前,我们确实应该是见过一面的,只是时间过得太久,印象模糊了。那个时候,小七都还没出生呢。”
    听到“小七”两个字,苏合王唇角微微一抿,说:“本王这次来,就是要把他带回到达剌去的。感谢太子这么多年对我孙儿的照料,稍后,达剌一定会奉送丰厚的谢礼。”
    兰奕臻淡然说:“对我而言,这事上万物都比不得小七珍贵,为了他,我可以不要性命,不要皇位,不知王上还能拿出什么大礼来呢?”
    苏合王没想到兰奕臻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把话就说的这么明白,一时眉间透出沉怒。
    他虎目含威,逼视着兰奕臻,说道:“本王要带回自己的孙儿,无需太子同意。如果你不想在达剌和大雍之间燃起战火,就不要挑战本王的底线!”
    兰奕臻道:“那我冒昧地询问一句,王上又为何要如此反对我与小七之间的事呢?是舍不得他留在大雍,还是觉得这种事情,会伤了脸面,堕了威名?”
    兰奕臻丝毫没有刻意逢迎苏合王,或者先减轻一下他怒火的意思,这些话一句句说的直截了当,苏合王只想骂他一句“混账”。
    他冷笑道:“你们这些毛头小子,自以为看穿了长辈的心思,就在这里妄加议论起来了!本王一生的脸面威名都是靠自己真刀真枪挣的,又何必寄托在儿孙的身上?我用不着他给我挣什么体面!”
    他打量着兰奕臻,神色不善,又说道:“我倒想问问你,你马上就要成为一国之君,是打算立谁为储啊?”
    兰奕臻道:“此事不难解决。我上有兄,下有弟,就算没有子嗣,兰氏也不会绝后,只要挑选合适幼童进宫,加以栽培,自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苏合王知道兰奕臻并没有太子妃,但是他这样的身份,想要个孩子太容易了,又不是非得纳正妃才行,更何况,他还比兰奕欢足足大了八岁,枕边总不可能一直什么人都没有。
    所以苏合王本来想质问,如果兰奕臻对兰奕欢太好,下一任储君对兰奕欢生了猜忌之心该怎么办,可是此时听兰奕臻话中之意,苏合王才意识到,对方好像真的连个子嗣都没留。
    “你……没打算留后?”
    兰奕臻正色道:“我一生之中,只要小七一人。即使日后过继了皇储,也要让他从小就与小七亲近。”
    这些事他早就已经想过了。
    “荒唐。”
    苏合王道:“我当初会反对阿雅思便是如此,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只当有了情就百事无忧!你可曾想过,他是达剌的王子,你是大雍的皇帝,你们要如何相守,如何来往,如何守好两国之间的界限?”
    苏合王重重地说:“如今少年情热,你们觉得两情相悦就什么都够了,日后年华老去,容颜尽衰时,发现膝下无人,你们又会不会为这时的决定后悔?又会不会怪责到对方头上?”
    听到苏合王这样说,兰奕臻露出了些微惊讶的神色。
    他一直觉得苏合王是个刻薄迂腐,独断专行之人,只会强迫儿孙照着他的意愿行事,不喜欢不合心的就要反对,却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将事情想得那么长远。
    苏合王会这样想,足以看出,是真心在意兰奕欢的。
    这让兰奕臻对苏合王的印象也不免有所改观。
    他沉默了一下,说道:“我和小七在一起,并非只是一时冲动。他六岁那年来到东宫,其实我一开始不是十分情愿的……”
    兰奕臻跟苏合王说起了自己的和兰奕欢的事。
    相比起话本,兰奕臻的讲述中可能没有那么多华丽的辞藻,可是却要更加真挚,从他的口中,苏合王也仿佛逐渐看到了两人之间这些年来的相依相伴。
    听到当年只有六岁的兰奕欢像只小狗崽似的赖在兰奕臻身边,他不觉微笑,听到敬闻的可恨,他攥紧了拳头,听到兰奕臻决定一直把兰奕欢留在东宫,他心中感怀……
    那些缺失的年月里,兰奕欢成长的点点滴滴,逐渐随着兰奕臻的话语在苏合王记忆中补齐。
    同时,他的脑海中,也仿佛多了这两个相互依靠着长大的孩子。
    “您说的那些事情,我都曾一遍遍的想过。”
    兰奕臻说:“路途方面,目前为了便利百姓通商,大雍的个州郡之间正在修路架桥,完成之后,从京城到达剌的路程便可近上一半,中间还可以修建一座行宫。而大雍和达剌一向交好,旧朝也有同一人在两国中各有职位的先例,这事也不难办。至于子嗣……”
    说到这里,兰奕臻终于停了下来。
    好一会,他才低声道:“他现在还小,我确实还没有问过他。如果再过几年,他当真想要一个自己的亲生孩子,那,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苏合王终于动容,眼中带出震惊神色,看向兰奕臻。
    他能听出来,兰奕臻说的每句话都十分恳切,也经过了深思熟虑,绝对不是在敷衍自己。
    可是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惊讶——一国太子,竟可以如此委曲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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