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蓝阙在听到“杀死”两个字时,不由得颤了个激灵。
    滑落的腿抬起,攀住他的膝侧。
    她捏着他衬衣的肩线,棉织的细纹平整又光滑。
    她以为,一个人只有恨到极点,才能冷静又决绝。
    “可是……”
    可是什么呢。
    可是这根本不是他的错啊。
    他不会不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
    可道理是道理,绝对理智却是局外人的特权。
    她起身离开紧贴他的胸膛,想要细细端详他的表情。他并不遂愿她的愿,重新搂住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
    微刺的胡茬剐蹭过细嫩的肌肤。
    玻璃杯中,绿叶一片一片,翩翩降落。热气氤氲,徐徐升腾。
    “舅舅……”
    “嗯。”
    “嗯”的声音酥酥麻麻的,像电流从颈侧散开,李蓝阙痒得耸肩。
    她盯着他泛红的耳廓,用自己微凉的脸颊贴近。
    “你和秦叔叔——我是说正常的他——有些气质……有一点点像,类似……冷淡?”
    “嗯。”
    她不确定该不该说,却意外得到了极为平淡的回应。
    “你也觉得吗?”
    “不然你以为你姐为什么会找我。”
    何宁粤轻笑一声,心想着她小心翼翼遣词的模样,可稍一放松,没留神的功夫就被对方占据了上风,一股软乎乎的力道袭来,将他推拒开。
    李蓝阙扭着眉头,眼珠围着舅舅的轮廓乱瞟一圈。
    “你认真的?”
    眼睁睁瞧着她瞪自己,何宁粤又露出了漫不经心的笑意。
    “我认真猜的。”
    话音刚落,胸口一记绵拳,然后是翻上天的白眼。
    李蓝阙难以想象就在刚刚,这个男人还一副身受重伤的模样倒在自己肩上,转眼又事不关己地唬起她来。
    她试图盯住他的眼睛,却被其中颓丧忧郁的闪烁蒙混了过去。
    “过来。”
    何宁粤朝她张开怀抱。
    她沉吟着,忍了又忍。脸上写着不情愿,身子还是老老实实靠了过去。
    嘁。
    “我说到哪了?”
    都给她气忘了。
    “……冷淡。”
    自己都忘了还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
    何宁粤垂眸,越过她糟乱的刘海,清楚地看到卷翘的睫毛眨了两下,于是循着她的目光望向一旁。透过玻璃门的暖光斜斜地映入房间,落在他的无名指和小指上。
    一只手搭上他的。柔弱无骨的软和青筋分明的硬朗搭在一起,天然和谐。
    伏在自己胸口的人叹了口气。
    “他的冷淡是有点破红尘的冷淡,你是,嗯——不好惹的那种。”
    纤柔的指尖立起,指甲在他的手背上乱挠。轻轻巧巧,像是自娱自乐在嬉戏。
    他猜她在短暂的停顿时,撇歪了唇角,抬手按在她的脸上,果然正皱着鼻子撅着嘴。
    他不好惹?她可没少惹。
    “看破红尘和不好惹可不像。”
    他在否认。
    但又无法否认。
    秦友培也好,何菲也好,他们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无法摆脱。这种痛苦与被赤裸裸的伤害截然不同,不疼,但像个深渊一样的影子无法摆脱。
    李蓝阙躲着他的捉弄,捏住她鼻头的指尖分明是他打算顾左右而言他的掩饰。
    “你其实很在意对吗?”
    这种相似。
    鼻息不通的她嘤嘤反问。
    何宁粤依旧俯头凝视着她,那双睫毛一动不动,像是在郑重等待回答。
    “如果,我痛恨的人跟我极其相似,那我到底在恨谁?”
    他突然害怕她会抬头,于是手掌上移,轻轻遮住了她的眼睛。
    指缝漏入眼帘的阳光模糊又温柔,她的注意力全在他微热的肌肤上。
    他真的在意。
    他一面痛恨着一个人,一面痛恨着自己的一部分。
    一面试图通过正义的选择来划清界限、证明自己,一面却又发现他的选择给周围带来的竟然尽是残缺的结局。有人不得善终,有人失去了重生的机会,有人浑浑噩噩多年,依旧不得解脱。
    李蓝阙趁机耷拉着脑袋,倒在舅舅的掌心。
    “所以你一开始拒绝我,是怕自己像他一样……”
    “是个喜欢虐待幼女的变态?”
    何宁粤将她难以组织成句的后半截,干脆利落地补齐,像是在聊遥远的,与他们都无关的事。
    “唔……差不多吧……”
    李蓝阙永远都记得,那天夜里他说“你不觉得我是个变态?”时,认真又神伤的表情。
    “怕。”
    何宁粤总算在纷乱的愁绪中,攫住了最准确的词。
    他的努力不仅是徒劳,还是痛苦加深的来源。这种感觉可怖到,像是拼命拔出陷入沼泽的脚、以为挣脱了一些时,低头却发现泥浆已经没过腰线。
    不知是阳光热烈了,还是血流加快了,李蓝阙感觉眼眶被他的手熨得越来越热。
    “现在还怕?”
    何宁粤点头。
    “现在也怕。”
    李蓝阙再也忍不住,拉下他的手臂,转身仰头,直视他的眼睛。睫毛阴影中,浓墨点缀般的瞳仁边,虹膜上映着明亮的窗。
    她竭力寻找着他动摇的痕迹。哪怕有一丝一毫,她也不想让他再强撑,可左看看又看看,这一次,他的眼神里都是坚定。
    她突然就红了眼睛和鼻头。
    明明是来安慰他的,自己倒先哭了起来。
    何宁粤也不帮她擦泪,见她哭得越凶,嘴角扬得越轻快,这个瞬间,沉重顿时稀释。
    “我不……不知道……”李蓝阙压抑着抽噎,只是抿嘴汹涌地掉泪,却不张口大哭。对舅舅的了解仿佛全部化为了抑制不住的悲伤,“我都不知道……这些……”
    她望着他,婆娑朦胧后,似乎在问,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坚持跟她在一起。
    因为感情偶尔也会战胜理智。
    何宁粤在心里默默回答。
    不,是常常。
    他笑着叹气,仍是抵挡不住她凄惨的泪眼,伸手替她拭去脸颊的湿痕。转瞬间,只见眉间骤然深蹙,浅笑烟消云散。他的手僵在半空,无名指关节上,一团浓稠的黏液坠下来。
    “啧。”
    操……是鼻涕。
    “舅舅,你……你等我……等我一下……”李蓝阙全然没有发现舅舅的嫌弃,自己胡乱抹掉眼下和鼻翼,自顾自地攀着他的手臂,从他身上撤下,“晚饭之前……我回来……”
    “什么玩意?”
    忙着找纸巾的何宁粤被她无端的行为搞得头大。
    端着的纸巾盒被李蓝阙抽了去,她将脸擦得红一片白一片,又叮嘱一遍等她的要求,便裹上外套,抱着书包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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