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都长公主道:“耿嫔?她在宫里多年,一向谨慎。皇上杀她作什么?她家里没什么事啊,不是上回出巡的时候还加封了她兄长么?你是不是弄错了?若皇上真要赐死她,还拖着作什么?”
    “我觉着是皇上想问她什么事,才拖到现在的。我跟耿嫔一向不错,就想替她求求情。”皇后道,“皇上却说这事跟我没干系,叫我不必理会,也不准我去见她。姊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什么时候变这么无情无义了?”
    清都长公主道:“胡说什么!”低头半日,道,“你别管了,我明儿问问皇上去。耿嫔向来不打眼,但也安份,能劝便劝吧。但我只怕……”
    皇后道:“姊姊若是知道缘故,那便说啊,急死我了!”
    “你既跟耿嫔不错,那,你告诉我,宫里嫔妃你都不怎么答理,为什么就跟耿嫔还不错?”清都长公主问道。
    皇后一怔,道:“姊姊不知道么?耿嫔出身钜鹿耿氏,家世若算上去是极有根本的,原出自姬姓。周天子时候,封同姓人为耿姓,为诸侯国。后来被晋所灭,但这一支是传下来了。你别看她一天就知道做吃的,其实是渊博得很,我上回还借了她些书看呢,可珍贵着哪。别的嫔妃,像冯昭仪,还是入宫之后粗学了几个字。死了的尉昭仪,虽说成天诵经,有一回我顺口问了她几句,她压根不明白自己念的是些什么。我能跟她们聊什么?只有耿嫔不同,我自然跟她好些了。”
    清都长公主听着她说,微微一笑,道:“那你是连姊姊我都看不上眼了。”
    “那怎么能比!”皇后道,“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姊姊和皇上岂是那些代族勋贵能相比的?”
    “那还多亏了你兄长。”清都长公主笑道,“我可没皇上那么爱看书,只是跟你兄长在一处久了,不读也得读上几本。有这样的良师,又怎能不学到几分?”
    皇后道:“姊姊有什么好自谦的!咱们说这些做什么,姊姊,耿嫔的事究竟是为什么啊?”
    “别问啦,皇上说得没错,跟你没关系。”清都长公主叹了一声,道,“你也别再求他了,没用的。若是后宫那些事,皇上自不会介意,但若是跟江山社稷相关,赐一个妃嫔死,又算得了什么?”
    皇后这一回怔了良久,慢慢笑了起来,道:“吕玲珑说,天底下女子能指望的最大的福气,我得了。这是福气?历朝历代的妃嫔,都是想求皇帝的恩宠,即便皇上不喜欢,能有子嗣也好,总有个盼头。可我们呢?不过是在这皇宫里等死罢了!子贵母死,汉武帝时候不过是权宜之计,怎么到我们这里就成了制了,非得要守不可?”
    清都长公主叹道:“那不过就只能拼各人的命了!”
    二人一时无言,只听那碧玉笙吹出来的曲子,也不知越过了几重宫室飘来,便似陇头流水,悠悠流过。
    “过几日我要在灵岩石窟做场法事,就替耿嫔一起做了吧。”清都长公主终于说道,“也再没什么法子了。”
    皇后闭目,半日,喃喃地说了一句话。清都长公主道:“你说什么?”
    “皇上如何,早已与我无干。”皇后道,“我只求他一件事,死后送我裴霂回裴氏祖坟,绝不袝葬云中金陵!”
    忽听得文帝的声音在殿外道:“你放心,朕答应你的事,自然守信。”
    清都长公主叫道:“陛下!”忙要起身,只听文帝又道,“霂儿,你还有什么话想说,不妨一起说了!”
    清都长公主伸手拉皇后,示意她不要再说,皇后却道:“好,陛下要我说,我就说。说了陛下要生气,我可不管。”
    文帝道:“你说。”
    皇后默然片刻,一字一字地道:“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维嗜不同味,而快鼌饱?”
    清都长公主怒道:“霂儿,住口!”扬手要打皇后,只听文帝道:“姊姊,罢了。”隔了良久,听文帝冷冷地掷出了一句,“孰知其不合兮,若竹柏之异心!”
    见文帝拂袖而去,清都长公主叫道:“陛下!”便欲起身去追,突觉脑中晕眩,身不由己地向后倒去,秋兰白芷都大惊,慌忙扶住她。只听殿外文帝喝道:“赵海!起驾,到鹿野苑!”
    赵海见势不好,劝道:“陛下,这大半夜的,去崇光宫是为什么?不如明日再……”
    “定窟居禅!”文帝扔下了这四个字,赵海哪敢再问,赶紧去传车辇。清都长公主又是急,又是怒,回头道:“霂儿,你到底要怎么样?我和皇上还要怎么待你?”
    “我要的,你们答应了却食言。”皇后泪如雨下,叫道,“这一辈子,我都不原谅!”
    她掩面奔出,清都长公主只觉天旋地转,倒在榻上,喃喃道:“到底谁是竹心?谁是柏心?……”
    秋兰和白芷双双跪在她榻前,泪都已落下。
    尾声
    邺都大牢。
    苏连带了众侯官进来,狱卒们早已退在一边相候,连大气都不敢出。朱习偷眼左看右看,没看到吴震的影子,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道:“是苏大人到了!”
    苏连冷冷地道:“吴震呢?”
    朱习见苏连脸色如霜,只吓得说话都说不全了。“苏大人,我们吴头儿他……”
    苏连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不在就不在。慕容白曜在哪里?”
    这时吴震一路跑了过来,口里叫道:“阿苏,阿苏,我在这里!来了!来了!”见苏连冷冷盯他,吴震忙收了笑容,躬身行礼,道,“苏大人,下官来迟了,恕罪,恕罪。”
    苏连哼了一声,道:“吴大人这是从哪里来的?”
    吴震苦着脸,道:“苏大人,你可算是来了。你不知道,慕容白曜押在这邺都大牢,没一天消停过。一天劫狱的来几起,我刚才就是四处亲自巡察,生怕出了一点差错,我可担不起啊!”
    苏连嘴角略动了一下,似是想笑,那缕笑意还没现出来,又收了回去。“还算你聪明。”
    说罢便往里走,吴震忙跟上了他,压低了声音道:“你来了最好,赶紧把人提走,我每天这颗心都七上八下的。我自从知道你要来,真是等得你脖子都长了!”
    苏连笑了一笑,道:“人人都对我苏连避之唯恐不及,你反倒盼着我来了?”
    吴震干笑,道:“那不是有一阵没见了嘛。哎,你最近怎么样?”
    苏连横了他一眼,道:“我可告诉你,别当着人对着我大呼小叫的,你是真不怕跟侯官扯上关系?”
    吴震笑道:“有明淮在,我怕什么?”
    苏连又瞪了他一眼,道:“你脸倒真够大!”
    吴震道:“明淮陪公主和皇后来邺都,也没来见我。我呢,日日都不敢离大牢,他也不够朋友,不来看我。”
    苏连道:“谁来大牢见朋友!慕容白曜我这就带走,你不就也清闲了?”
    吴震沉默片刻,刚才笑嘻嘻的神气全然自脸上不见了。“你路上也小心些,慕容白曜旧部不少,替他叫屈的也不少,怕是路上还不得消停。”
    苏连笑道:“这你倒只管放心,若是真有人来劫,我一剑把慕容白曜杀了便是,只说要我把人带回京都,可没说要死的活的。死人总不会有人来劫了吧?”
    吴震目瞪口呆,答不出话来。这时已走到死牢尽头,吴震吩咐狱卒开锁,打开铁门。慕容白曜坐在牢中,手足戴了铁镣,脸色憔悴,但仍颇为勇悍威武。
    慕容白曜看了一眼苏连,淡淡地道:“是苏大人啊。白鹭到了,我的大限是不是也到了?”
    苏连微微一笑,道:“慕容将军言重了,苏连领命,要把将军送回京师,自有陛下处置。只是……若将军在路上有甚么异动,也就不要怪苏连不敬了。”
    苏连一个手势,众侯官将慕容白曜带走。脚步声与铁镣声渐渐远了,只余下苏连和吴震两人站在牢门旁边,火把光摇晃,映得四周明暗不定。
    苏连缓缓地道:“吴震,我看这慕容白曜在大牢里,你待他也不薄啊。一般人进了这地方,哪里还能是这形容。”
    吴震淡淡地道:“总归是一代名将,反正是要死了,给些体面又何妨。你我心里都知道,慕容白曜又哪里有什么谋逆之心?”
    苏连沉默片刻,道:“你可知道,你是在谁面前说这话?”
    吴震笑了一笑,道:“侯官之首,苏连苏大人,我没说错吧?连皇亲国戚,都惧你三分,你可知道他们私底下是怎么说你的?”
    苏连冷冷地道:“你既然说了我是侯官之首,监察百官,我又怎会不知道别人背后如何说我?”
    吴震看了他一眼,道:“你就真不怕不得好下场?”
    苏连道:“吴尉评吴大人,你这番话,今日我只当是没听见。若你再有这些胡言乱语,传了出去,我怕下一回在这个大牢的就是你。”
    吴震笑道:“若有阿苏来替我送终,倒也不错。”
    苏连冷笑一声,道:“你一区区五品廷尉评,也配我给你送终?”
    吴震忙道:“真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苏连瞪他一眼,转身走了。吴震怔怔站了片刻,方走了出去,见朱习正在擦汗,便问道:“都走了?”
    朱习忙道:“是,是,走了。吴头儿,你躲哪里去了,就留我在这里?真是吓死我了。原来这位就是那位……那位……”
    吴震白了他一眼,道:“什么这位那位的!”
    朱习赔笑道:“我是说,看起来实在不像传说中的……”
    吴震笑了一笑,自言自语地道:“貌若好女,心如蛇蝎。旁人这话可真没说错。”
    朱习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看吴头儿跟这位……苏大人似乎有交情?”
    吴震叹一口气,道:“谁敢跟侯官有交情。”出神片刻,又道,“今天晚上还有什么事吗?好不容易慕容白曜这尊佛是送走了,我也得睡一觉了。”
    朱习笑道:“吴头儿尽管放心,慕容将军那尊佛送走了,我们这里自然也太平了。”
    话未落音,只听到狱卒来报,道:“又有人来劫狱了,正在门口打呢!”吴震只摇头叹气,一脸不快地道:“不是说马上就太平了吗?”
    朱习陪笑道:“吴头儿辛苦了。苏大人来押送慕容将军回京,必定也不会大张旗鼓。外面的人,怕还是认为慕容将军在我们这里。
    吴震想了一想,道:“要不我们贴张告示在门口,就说慕容白曜已经不在了?”
    朱习咳了一声,道:“吴头儿,你觉得,旁人会信吗?”
    吴震道:“……罢了罢了,等苏连走远,消息自然会传出去。你也留意值守,我今天晚上还是不睡了吧。”
    朱习笑着道:“大人你辛苦了。”
    吴震瞪他一眼,道:“谁叫我手下都是一群没出息的!”
    苏连一行人这夜行至常山郡,宿在太守府中。太守知道厉害,自然着意得很,生怕出事,调了数百精兵,将那院子团团围住。
    慕容白曜正闭目养神,忽然睁眼。只见窗户推开了一半,窗纸之后隐隐约约有个人影。这晚正在淅淅沥沥地下雨,那人影便像要化在雨中一般。只听那人影低低地问道:“将军可还好?”
    慕容白曜缓缓道:“你不该来这里。”
    “将军不必替我操心,不是苏连一个人能住这里的。谁回京城不打这儿过呢?”那个人影说道,“长公主请将军放心,她并没打算不管将军。只是若求皇上恩宥,必适得其反,我等会设法救将军出来,请将军稍安勿躁。”
    慕容白曜微微一笑,道:“我若逃了,皇上总得疑她,虽不会怎的,总误了她跟皇上的情份。请转告她,不必救我了,我也不会走。”
    那人影迟疑片刻,道:“将军知道公主的脾气,恐怕她不会听的……”
    “公主念旧情,不管是对武威长公主,还是对我慕容白曜,我心领了便是。”慕容白曜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走吧。别撞上苏连了。”
    “我自会禀告公主,将军也请多保重。”那人影淡淡地一闪便不见了,慕容白曜眼望前方,却神情恍惚,眼里所见的哪里还是四周的粉白墙壁,看到的都是平城外面鹿苑一望没个边的及膝深的碧草,春天的风吹过来的时候,长草便波浪一般地起伏不止。
    一个红衣少女骑了一匹红马,奔得便跟风一般。她两颊晕红,头发被风吹得略乱了些,却更是明艳如海棠。慕容白曜拍马追她,叫道:“公主,你慢些儿,我可追不上你那匹御赐的马!”
    红衣少女回头笑道:“慕容大哥,你再不快些儿,我就不等你了!”
    “我知道今儿太子回京,但公主,殿下他没这么快,你不用着急哪!”慕容白曜叫道。红衣少女哪里理他,一提马缰,奔得更快了,笑道,“我就要赶在他之前回城,我要站在白楼上面,看着他回来!等到他登基,我还要陪着他一同去西郊,蹋坛绕天!”
    一点红影越奔越远,一路上了宫城外的白楼。桑乾河自城外穿过,一路流向远处,在阳光下闪耀如明镜。
    《九宫夜谭》是九宫三部曲的第一部 ,事实上,在我看来,它只能算是一个序章,刚从江湖边缘走进宫廷核心,各方势力代表刚刚亮相完毕,男主角裴明淮也才完成他心路历程的跨越(思想升华……)。当然,作为《九宫夜谭》这个故事本身,该交代的已经交代了。天鬼的boss已经现身,而九宫会的boss事实上已经在《九宫变》给出答案了,还没看出来的真不能怪我。包括关于斛律昭仪“白骨观”离奇而死的谜团,也给了明确的线索,就看读者是不是细心了。
    我曾经看到过读者发表过一句评论,说:可不要像《七种武器》那样,搞到最后都没能灭了青龙会。九宫会和天鬼的存在,是与北魏的社会环境息息相关的,是政治性的存在而非江湖帮会,我相信看完整部《九宫夜谭》,读者应该会有一个比较清楚的认知,不能用武侠小说的情形去衡量。九宫会和天鬼自然是虚构的组织,但是支撑它们的历史背景是非常现实的。
    从2017年底开始,“现实主义题材”这个词极端频繁地进入了我们视野。2018年初,《光明日报》的一篇《现实主义题材成为主流》对“现实主义”作了一个官方定论(这话说起来都愁,这难道不是常识么?)。现实主义不止是现代题材,现代题材也不等同于现实主义,放到古代背景,重要的就是“尊重史实、认真阅读历史,才能抓取到历史事件背后的人文精神与文化价值”。
    实则作为小说,不可能做到完全遵照历史。小说的写法跟做学术完全是不同的概念,做学术一是一,二是二,没有通融的余地。但小说不一样,哪怕明知道这个地方不能这么写(比如,北魏并没什么“侯爷”“公爷”的说法,“哥哥”这称呼也是不恰当的,但有时候行文也还是从俗了),只能说在能尊重的细节上尽量规范。一个比较愁人的典型例子就是北魏前中期不流通钱币更不要说银两了,大都是以物易物,绢是比较普遍的交换物,但这个要写起来就不好表述,只能在合适的时候提一提表示一下时代感,比如《锁龙魂》里面说买凌羽花了十二匹绢,当时买一头牛要二十四匹绢,镇兵一年的军饷是十二匹绢,买人要多少钱实在于史无载,十二匹应该差不多吧……
    其实最重要的是对那个时代的内在精神的反映,应该能够真实传达该时代的意识形态、文化传统,在史料缺乏(或史料真实度欠缺)和逻辑性差的情况下允许改写和虚构,但要尊重历史背景,参考历史事件,以历史人物原型为基础,有一定内在关联性,不能太过胡编乱造。十六国南北朝那一段,真的是史料匮乏,《魏书》又是出了名的笼统,很多事和人于史无载,这能从目前发掘的少量墓志上瞥见端倪。能用的史料都用了,整个九宫系列是架构在这么一个历史背景上的:坞壁林立,北魏朝廷不得不采取宗主督护制进行区域自治,最终是以消亡宗主督护制(坞壁为直接代表),代之三长制达到对地方的实际控制为目标,这个目的达到了才能谈接下来的改革。只不过做为小说,我不能当成论文来写,过度发散,议论过多,所以这些概念是以“九宫会”的兴起和消亡推动情节来表述的。
    而“天鬼”实质上代表的是十六国民族和文化的矛盾和融合,在《锁龙魂》里面表达得比较集中。魏晋南北朝真的就是个统称,前魏是前魏后魏是后魏,西晋东晋绝不能都归于晋那么简单,十六国到南北朝对峙的这个过程是一个种族和文化大融合的空前的进程,“魏晋风流”也是个复杂之极的哲学或者美学概念,包罗万象。魏晋南北朝是继春秋战国时期以来第二个百家争鸣的时代,十六国时期中原不断洗牌,多样性文化最大程度地碰撞交汇,在北魏登上历史舞台后达到了彼此交融的最强音,以孝文帝改革及迁都洛阳为大节点,最终彻底整合,绽放隋唐盛世。所以现在拍这个时代的电视剧少得可怜(架空的不能算数,那就只是把故事随便找个朝代搁上去,安上几个人名,缺乏内在关联性),就是因为太复杂多样,很难提炼。我在修“中国古代文论批评史”这门课的时候,魏晋南北朝时期占了课时的一多半,那年代真正是各家思想百花争艳的时候,光是六家七宗就能绕死人,要选一个点来理顺都很难。
    我想尝试找一个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平衡点,但是首先我要保证的是故事的好看和精彩,而不是流于说教,毕竟我不是在做学术论文或者专著。既然选择了通俗小说的形式,那就严格遵守写作规则,不要放入过多自己的议论,更不能引用过多,仿佛百度百科。我最终用的切入点是北魏对华夏正统的追求以至造成的佛道意识形态之争,及北魏从游牧民族过渡到农耕定居这个过程中产生的社会问题(最集中的就是《菩提心》的高车叛乱事件,以及北魏前中期官员无俸,这个点遍布在《九宫夜谭》各集),但这个切入过程是缓慢的,是透过江湖写朝廷,由外围至核心,逐渐深入(还是考虑到接受度,大概要到五以后才比较明显,而且深入程度是一本比一本强,第二部会更强),以南北朝时期的文化交融为背景,还原北魏社会架构,以艺术真实来传达历史真实,展现时代画卷。《九宫夜谭》披着一张悬疑的皮,实则连宫斗权谋都不能算,因为要表达的东西根本不是谁要上位,也不是什么小儿女的情爱,往国仇家恨说都小了。意识形态的东西和大量历史细节都藏在故事里面,直露了就会失去文艺性,至于大家能感受到多少,那就是接受美学的讨论范围了。当然,我在某些章节后面加了一些知识点,以补充小说无法涉及到的范畴,比如我实在没办法在书里配个图说《菩提心》里面的武周山石窟寺就是现在的云冈石窟,北魏五帝造像至今尚保存完好……
    只不过,虽然罗兰·巴特说“作者死了”,但仅作为作者本身,我仍然是想吐嘈的。我常常有一种冲动,觉得应该做个系列评论,比如《论〈红楼梦〉中男一号贾宝玉的出场戏份》《小说与戏剧的差异性——那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令狐冲在〈笑傲江湖〉出场得那么晚他也算男主角吗?》《〈基度山伯爵〉的爱情戏是不是太少了点》《鲁迅的〈药〉和〈祝福〉是如何完美使用侧面描写手法的》等等。
    站在专业的角度,我所有的文艺批评理论都在如今的大环境下变得苍白无力,甚至是背道而驰,在这个无处不谈ip的背景下一切都可以走上贝克特的荒诞舞台。如果说大众文艺本来定位于地平面,那么现今就已经下降到了死海的海拔。瓦尔特·本雅明的机械复制理论被用到了极限,所有的灵韵都已经消耗殆尽,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们确实已经进入了波德里亚的仿真时代,一切都在延展,抽象,变形,分离。但是,我始终还记得我在上文艺批评第一堂课的时候,我老师讲的“文艺具有导向性”,从那个时候起我也开始反思,自己写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具有存在的意义,或者根本就是垃圾,一无是处。那一年我满三十,古人“三十而立”诚不欺我耳。至少从这一刻开始,我对出自自己笔下的东西负责,先服从社会价值而非迎合商业主流。就我本人而言,不管是站在文艺批评的角度还是作者的位置,也期望有朝一日市场回归理性,文艺复归独立(一定程度的独立)。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怀念国内八九十年代那个文艺百花齐放的时代,只有文艺具有独立性,才可能具有纯粹性,才可能真正具有不随时间流逝的美学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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