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气氛一下子怪异起来,李氏与阿奇两个很早就出门,晚上回来得极晚,总不与韵清打照面。他们的理由是韵清要照顾徐老爷徐太太,因着徐太太那日也跟着病了,所以,这工厂里的事,他们夫妻两个便包圆了。

    家里的下人也是,一个个面色凝重,仿佛这家里天就要塌下来。徐老爷病得蹊跷,他总是流着两行浊泪,却不说为什么。徐老太太见着韵清便喊心口疼,弄得韵清不敢往她房里去。

    这家不像家的,韵清不禁也纳闷,她见着徐老太常拜的观音,便也去拜起来,以往,他从不信这些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天,家中突然来了客人,是柏华,他神出鬼没的,大晚上来,不知是不是知道两老病了来探望。两位好人家好不容易睡下,韵清自然不肯打扰他们,自己迎出去,却见柏华双目含泪。

    “嫂子,”他居然一把抱上来,将全无防备的韵清拥在怀里,“没事,你还有我呢,我不会不管你的。”

    韵清听得莫名其妙,用力地推他:“你做什么,快放开。”这大晚上的,小叔子调戏嫂子,传出去,她还怎么做人。

    他却箍得更紧了:“你别伤心,还有我们呢,还有我们呢!”他语无伦次,说着些她听不懂的话来。

    她又羞又怒,都过了这么些年了,她孩子都这样大了,这柏华却是更出格了,虽他只一只手,到底身强力壮的,韵清如何挣脱得了。

    这般动静,自然引来许多人,连病榻上的徐老爷也撑着起来。他不起来不要紧,一看那场景,直气得两眼翻了白,一棍子举过了头顶,就打了下来。

    柏华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子,自然松开了,徐老爷大骂:“作死的畜牲,你大哥尸骨未寒呢,你就惦记你嫂子起来了……”

    韵清如五雷轰顶,就要倒地,怪道两老无缘无故地生病,阿奇和李氏又总避而不见,原来全瞒着她一个人,她踉跄着跌坐在沙发上。

    徐老太太听着动静,急急跑出来阻止,她死死地抱着徐老爷的腿,对着柏华喊:“快走,快走。”

    徐老爷犹自乱舞着拐棍,柏华望着面如死灰的韵清,一阵的心疼,他几次想再冲进来,都叫徐老爷打回去。徐老爷嘴里还在乱骂:“你这不孝子,你这没脸皮的白眼儿狼,再敢进徐家的门,我断了你的腿,从此以后,我与你断绝父子关系,再不许你上门来骚扰……”

    这一场,她不知闹了多久,她就那样呆坐那里,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有时候,灾难总是连着灾难,不幸接着不幸,她以为苦尽甘来,上天却还要捉弄她。只是她不能信,也不愿意信。

    徐老太太埋怨徐老爷:“他也是伤心过头,失了态,过了这么多年了,他未必还生着那层心思。”

    徐老爷带着哭腔,无限心痛:“我就是要与他断了关系,国共两党早晚要打起来,别叫他到时候两头为难。”

    徐老太太这才晓得这徐老爷借题发挥,原是怀着这层心思,他们已经失了一个儿子,不能再搭上另一个去,哪怕不认,只要他好好活着便好。

    阿奇与李氏以为晚回来可以避开韵清的盘问,李氏惴惴不安地开门,屋里黑灯瞎火的,她小声地跟阿奇说道:“都睡了吧,哎,这般隐瞒跟个做贼有什么两样?我们要瞒到什么时候?”

    阿奇一声叹息:“我也是没办法,当初听了那消息,我也不肯信,亲自去寻了个把月,实在是没一点音讯,那些个日本鬼子,假意投降,实是抱了同归于尽的决心。你不知道那条河,水急得很,又有悬崖,最后汇到长江里,你说说,就是有九条命,也不见得能活下来。”阿奇一边走,一边说,全然没看见,堂屋里沙发上坐着个女人,将他们说话听了个清楚。

    黑暗里冒出个声音来:“你是见着他尸首了还是怎么的?凭什么就说他活不下来?”韵清打开边几上台灯,幽暗的灯光里,她的容颜有几分吓人。

    阿奇他们夫妻两俱是吓了一跳,两个正要否认,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李氏终究与她情深,一把将她搂到怀里,跟搂着自己的孩子似的安慰:“韵清,人各有命,你不要太过伤心。”

    她一把推开李氏的怀抱:“谁说徐柏言死了?总之我不信,除非你们抬了他尸首来。”她鲜有这样震怒的时候,也鲜少这样果决,一时将阿奇与李氏两个震住。

    他夫妻两个只能看着她大踏步的回房里去,那样绝决,那样镇定,与从前那个弱小的女子相比,眼前这个,全然像个女王,孤高且自信。

    一家子全都不敢伤心,因为最应该伤心的少奶奶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她一样早起,安排老的小的起居,与下人客气地打招呼,正常地上班下班。众人小心翼翼地,从不敢提起徐柏言一句,他们都揪着一颗心,等着哪天她会轰然倒塌。她却一日比一日地镇定,反是这一家子人坐不住了,谁都不敢开口,徐老爷只能倚老卖老:“韵清,你想哭就哭一场吧,别憋坏了,柏言他终究没那个福气。”

    韵清一把掌拍到桌子上,这样很是没教养的动作,却没有人敢说什么。她像个当家人一样训斥道:“父亲是糊涂了吗?他们说柏言没了就没了?我偏不信,他总是一走几年的,也没音讯,最后不都回来了吗?”

    徐老爷教她的气势给震住:“可是……”

    她还嫌不够:“我谁的话都不信,就等柏言哪天突然回来,到时叫你们悔死。”

    徐老爷不敢再搭话,他也有些被陆韵清说动,可能他的儿子真是个命大的,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徐家没有发丧,一家子全被陆韵清感染,跟个没事人一样,各自忙碌着,看不出任何的沮丧,依旧和乐地过日子。他家染厂规模渐显,生意也是不错,阿奇仍在军中任职,内战伊始,他本要上前线的,却被徐老爷给求了情,退居后勤,管着军需采购之类。李氏自是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别说染厂,纺织厂也办了起来,供应着军中,手中自然阔绰。如今她俨然能在商场上占着一席之地,说话也比平时更的底气,手段比起从前,更是果断。

    陆韵清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管着账目,再有时间,就是坐在花园里发呆,下人们一见她坐在花园的摇椅里,就自动走开,他们知道,少奶奶这是在想念大少爷了。她就那样自顾自地生活,连同国军内战失利这样的大事也不关心。

    城中已经人心惶惶,有钱人家全都躲去国外或是避走香港台湾。阿奇不止一次回来与徐老爷李氏商谈后路,依着他那是最好早早避出去,趁他现在手中有权,船票飞机票还是能弄到的。

    徐老爷与李氏却是有些舍不得这手中产业,才初成规模,如何舍得放手,不放手又怕共产党打进来,他们这些个资本家只怕没个好下场。

    犹犹豫豫中,日子飞快过去,形势愈发严峻,徐老爷不得不作出决定。这两年,他们全都顺着陆韵清,有什么事都与李氏商量着作了主,轻易不来烦她,现在却不得不告知她。他在花园里寻着发呆的韵清:“韵清,现今这形势,你不能再这样不闻不问了。”

    她漠不关心地说:“父亲,你作决定就好。”

    徐老爷只当她同意了:“只怕我们不得不走,韵清,你也赶紧收拾收拾,阿奇这两日就有音讯,到时说走就走的,别乱了阵脚。”

    她却突然来了句:“父亲,不用算上我,我不走。”

    徐老爷听了生气:“你疯了不成,等在这里,叫我们怎么放心?”

    韵清却已经打定了主意:“父亲,左右我一个女人家,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徐老爷近乎哀求:“我们总是一家人,我两个儿子都算是没了,你便是我亲生的,我后半生还指着你养老送终呢,你不走,我们便也不走了。”

    韵清却不受一点触动:“父亲,我不能丢下柏言,他万一找回来,寻不见我怎么办?你们先去,我等着他,自然会去寻你们。”

    徐老爷无言以对,时至今日,她还生着这一丝的幻想,徐老爷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他一腔苦衷无处诉,唯有两行清泪流。

    韵清将这事与阿喜商量,如今的阿喜已经长到了七岁,跟着徐生学得了安静,却又脱不了他天生的好动,幸好,彩平调教有方,将他养成个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的性子。韵清看着他,心下生出许多愧疚,她忙着自己心中那处情爱,对他的管教有些疏松。她轻抚他的头发,看着那像极了徐柏言的眉眼,触动万分:“阿喜,妈妈问你,如今家里都要去香港了,你可愿意去?”

    阿喜问道:“大家都去吗?”

    韵清苦笑:“妈妈先不去。”

    阿喜天真:“你还在等我爸爸吗?”

    韵清却不否认:“是的,我怕他回来寻不到我们会着急。”

    阿喜深思许久,终于作出决定:“那好吧,我与大妈妈他们陪爷爷奶奶先过去,你放心,阿喜长大了,会照顾好爷爷奶奶的。不过妈妈,你找到爸爸也要快些来,阿喜会想你的。”

    她心中有那么一丝丝的失望,毕竟,自己的儿子,没的说要留下来陪伴自己,而同量她心里又有无限的欣慰,这孩子这样早熟懂事,不教她操许多心。她这爱哭的毛病又犯了起来,抱着阿喜,轻轻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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