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从后方出现的那些伏兵手中的火把,立时将战场照得透亮。伏兵见李部已与虏骑绞杀在一处,两侧埋伏的弓弩手等,在向虏骑密集处射出几轮箭矢之后,亦是纷纷弃了手中弓弩,随即拔出刀剑,向着谷中战场冲杀而来。

    而在李部与虏骑互相厮杀的对面,宽阔的谷口出现向阵线的另一端冲击的大队骑兵。这些伏兵士卒也是埋伏良久,此时见虏贼现身,正是同仇敌忾。而与之接阵的虏骑所部仓促应战之下,连连损兵折将。不过十几息的功夫,已有数十人转眼之间落于马下。

    而在最内一圈,守卫车驾的那些部曲,却仍是在原地奋战着。内圈的虏骑仍是抱定想要将车内之人击杀的心思。而这些忠心部曲们的奋战,却使得虏贼的这番心思屡屡化为泡影。双方又僵持着厮杀了约莫一刻左右的功夫,随着虏贼骑兵的相继倒毙,内圈的压力已是大为减轻。

    李延炤带着一队骑卒,时不时自虏贼仓促围起来的阵线边缘擦过,手中马槊上下翻飞,往往一个照面便能取敌性命。而窦通则带着几名精干部下,忠心耿耿寸步不离地护持在李延炤左右。李延炤与这些精锐骑卒一同打着边鼓,每次与虏骑的照面,都能够斩杀数人。而窦通此时也展现出他勇猛的一面。与李延炤稍有不同,窦通在马上挥舞双刀,忽而直刺,忽而斜劈,而对面的虏骑与之对阵,竟也少有一合之将。

    李延炤胯下战马喘着粗气,显然倍感疲累。而窦通与其余那十来名骑卒冲杀一阵,亦是觉得体力不支。诸人见对面的友军骑卒已将虏骑阵线冲破,便纷纷拨转马头,暂时撤出战斗。而仍在与敌骑搏杀的武嵬军骑卒们,见虏骑力有不支,便纷纷举刀再战。

    在己方节节胜利的鼓舞之下,两侧山头上冲下来的步卒与弓弩手们,也是纷纷挺起长枪,结成一个个紧密队形,向着敌阵杀去。随着两侧这些步卒的加入,被包围的敌骑活动空间与范围再一次被压缩。而如林刺来的长枪阵,也让那些被围在当中的虏骑无从招架。

    在这样密集的包围和联合剿杀之下,圈中虏骑的数量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圈内虏骑来回走动的马蹄之下,已倒下了近百匈奴骑卒。那些马蹄毫不留情地践踏在倒下的那些仍未死透的虏骑身上,在令他们的骨骼发出阵阵令人牙酸的脆响之时,那些倒下骑卒拼尽全力的凄厉哀嚎,也在瞬间便被四周的喊杀声与刀剑相击声无情淹没。

    随着对面那些友军骑卒突入虏骑阵中,肆意绞杀,这些虏骑便几乎再无还手之力,对面骑卒如同潮水一般冲击着,撼动着虏骑的阵线。而这些往日中不可一世的虏骑,在此时绝对优势的凉州兵威压之下,竟然也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脆弱不已。

    在李延炤的授意下,一旁的陶恒吹响了稍稍后撤的竹哨。仍在与虏骑奋力纠缠的武嵬军骑卒听闻这竹哨声,便纷纷丢下敌骑,相继返回,渐渐聚拢在李延炤周遭。之前李延炤不明就里,首个投入对虏骑阵线的冲击之中,伤亡也是不小。此刻虽令所部撤回,却也封锁了敌骑向他们所处的方向奔逃的道路。

    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光景,面前这支敌骑几乎已被尽歼。李延炤望着包围圈中倒毙一地的虏骑人马尸体,一言不发。而溃散后向此处逃来的虏骑残部,几乎也尽皆倒毙在武嵬军骑卒的刀枪之下。

    直到漫山遍野之中,再无任何仍骑在马上的虏骑,那些来历尚不明确的友军方才相继组织打扫战场。而自稍退之后,便一直率部封锁谷中通路的李延炤,却在那些打扫战场的友军将卒之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队十余人的友军骑卒各自乘马,向武嵬军骑卒这边奔来。当先一名将领,望去不过三十来岁,红麾配上鲜亮的银甲,铁盔下的面容让李延炤看上去便觉熟悉,然而匆忙之间,却想不起自己与此人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样的交道。

    “西平郡骑营营将魏云见过诸位。却不知诸位是从何来此?所为何事?”

    李延炤细细端详着眼前这名骑将,在记忆中苦苦思索着,梳理着往昔与西平之间为数不多的交道,直到一个身影蓦然划过脑海。李延炤将记忆中的模样与面前此人对照了一下,果是相差无几。

    “魏都尉!”乍然听闻面前人唤自己,魏云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待得他在身旁士卒举着的火把映照之下,看清楚眼前人的面貌之时,皱眉沉思片刻,随即反应过来,笑道:“不意竟与当初的‘李别部’在此相遇,本将倒是意外得很。”

    “哈哈,魏都尉别来无恙。”李延炤一阵爽朗大笑,却是令左右士卒颇感疑惑:“我部先前追踪深入州境的敌骑,追至此处,便率先向敌发起攻杀,竟能在此遇到故人,巧,当真是巧。”

    李延炤匆匆一拱手:“先前不知都尉在此设伏,炤麾下哨骑探得此处有车驾遇袭,便引军来援,至此,见情势紧急,便率先向敌发起冲击。若因而打乱都尉之计,还望都尉勿怪。”

    魏云淡淡一笑道:“长史也不必介怀,在此设谋伏敌,乃是我郡宋司马之计。宋司马此番亲率郡兵为战,方才见长史所部至为勇武,便遣末将前来,请长史见面一叙。”

    李延炤躬身抱拳:“既然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言罢,李延炤领着陶恒,带了十来名亲卫驱马向前,跟随魏云向着阵后而去。路上所见西平军卒正在倒毙的尸首之中寻找己方阵亡士卒的尸首。间或有数名军卒提刀在其中逡巡,将敌首砍下以为军功。此战俘获的七八十名俘虏,此时也俱是在周遭西平军士卒驱赶之下,向阵后而去。

    不多会,李延炤便在山脚下见到了魏云所说的那位宋司马。与李延炤所想不同,这位宋司马看上去倒颇为年轻,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而此时,那宋司马一侧,还有一名妙龄女子坐在胡床上。魏云引李延炤上前,还未待那宋司马开口,李延炤已是规规矩矩一抱拳,道:“护羌校尉长史李延炤,见过宋司马。”

    宋司马见状,亦是抱拳道:“西平郡司马宋混,见过长史。此番长史阻截虏骑后路,麾下奋勇冲杀,功不可没。稍后我便传令下去,将所部军卒割取首级,分与长史一部……”

    李延炤拱拱手,而后指向被西平军卒押走的那些俘虏,问宋混道:“首级军功,非炤所欲。只是不知,宋司马打算如何处置那部虏骑俘虏?”

    宋混闻言,诧异地看了一眼麾下军卒将虏贼俘虏押走的方向,随即哈哈笑了两声,道:“这些俘虏,留着也是无用,我正打算令麾下审问一番。审问完毕,便打算将这些俘虏带去湟水边上,一刀一个,结果了事。”

    “若司马欲如此处置,不若将这些俘虏交予炤。炤在他们身上,还可略施小计……至于先前所提首级,炤不要也罢。”

    “哦?”宋混闻言却有些诧异。这些虏骑之前横行乡里,屠戮乡民,早已令所部士卒深恶痛绝,此时听李延炤言及尚且还有用,便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不知长史要这些俘虏,所图为何?”

    “炤先前在郡中,曾大破虏骑。突审虏骑俘虏之后,便知此番前来袭扰的虏骑并非皆是匈奴。陇西各部氐羌,亦是出人参与其中。”顿了顿,李延炤又道:“炤所想,正是将俘虏中氐羌好生相待,而后放回。至于匈奴,则极尽虐待拷问,随后制造机会,让其逃回。如此一来,陇西氐羌与匈奴势必不睦,我等无论袭扰,还是兴兵,皆有利而无害。”

    “长史深谋远虑,不知是社稷之福,还是社稷之祸?”一个温婉女声乍然响起,令李延炤吃了一惊。那声调虽然温婉,然而所说词句,却是冷冰冰的。

    见李延炤望向一旁女子,面目中颇有不豫之色,宋混忙出言圆场:“这小娘子正是舍妹。口无遮拦,还望长史勿要见怪。”

    李延炤静静地盯着那女子,惊觉她赫然便是之前使君薨逝之时,李延炤在姑臧端门前力阻,使其不得入城的宋氏宋越。他依稀记得,自己所部与这小娘子的部下起了冲突,还是自己接连发矢,射中对方数名护卫,凭此硬生生将一干飞扬跋扈的对方护卫压制下去。

    当时李延炤对这位小娘子也并无恶感。甚至觉得她沉稳之风,倒也颇有几分宋配昔日风度。但听她方才所言,显然是意有所指。如是,虽然他屡屡向一旁的宋混拱手道无事,然而心中却依然在反复思量着那小娘子方才的话语。

    宋混见面前情形陷入尴尬,赶忙道:“舍妹此番以身试险,亲为诱饵诱得敌骑上钩,她所以生气,乃是气我这做长兄的。李长史不必挂怀。方才言及俘虏,宋某便专断一回,将这些俘虏交由长史处置。”

    “如此,便多谢了。”李延炤微笑着,伸出两手郑重其事地向着宋混一礼。随即抬头道:“此番追击虏骑,任务繁重,还望宋司马体谅。稍后我等便要踏上征途,就此别过。倘若他日有缘再会,再与宋司马把酒言欢。”

    “长史请便。”宋混拱手回礼,随即便唤过一名将佐,令其将先前押走的那些俘虏再押送回来,交给李延炤。李延炤等了不一会,便见先前那些俘虏已押回,便向宋混连声称谢,随即便引陶恒与部下自去。

    “回府吧!”眼见麾下骑卒已将战场基本清理出来,宋混淡淡道:“魏云留待此处,将战场清扫完毕,再率部返回。”

    魏云躬身抱拳:“喏。”

    李延炤率部行出十余里,天色已是微明。几近一夜未眠的部属们皆是有了几分困顿之意。而陶恒则驱马近前,用手肘捅了捅李延炤。李延炤一脸疑惑地扭头,却见陶恒用下巴指了指那些押送在队中的俘虏,问道:“长史,这些俘虏,又待如何是好?”

    李延炤略做思索,随即便回道:“匈奴人,与氐羌人,甄别出来了么?”

    陶恒闻言,却现出几分迟疑:“还不曾甄别。”

    李延炤摆摆手:“既然如此,便去甄别一番,甄别之后,搞清楚这些氐羌人,又是哪个部分的。”话音方落,陶恒便已躬身领命,随即便自去一旁寻找雷融,要将这些俘虏的身份甄别清楚。

    不一会儿,雷融的审问已是有了初步结果。七十六名俘虏之中,尚有四十一名氐羌民,而其余三十五人,皆为匈奴族人。

    “属下已问清,这些氐羌人来自于陇西略阳氐,其部首领苻洪。此番由其弟苻安率两百部众,归入匈奴人军中,前来州内。”

    “苻……洪?”李延炤轻声念着这名字,脑海不由得一阵错乱。他虽然对这时期的历史不算了解。然而大名鼎鼎的前秦政权,他却是知晓一二的。

    而苻洪,可以说正是在本来历史上名噪一时的人物。他是前秦政权的奠基人,曾统一北方,后在淝水之战中败北国灭的前秦天王苻坚,便是他的孙子。

    这一横生的枝节,却令李延炤倍感哭笑不得。他感叹道:“先前既言道放氐羌,留匈奴,便将这些氐羌也放了吧。”

    他想了想,又问道:“方才言及那苻洪之弟苻安,可还生还否?”

    雷融抱拳躬身:“那苻安只是受了些伤,性命却是无虞,长史大可放心。”

    “将他带来,我且看看。”李延炤招呼雷融道。雷融抱拳领命,随即对一旁押送俘虏的部下们招了招手:“将那苻安带上前来。”

    言罢,部下们将苻安带上前来。李延炤望望苻安,见其一脸惶恐,便连忙令雷融用胡语对他道:“尔等从刘胤之恶,本长史不与尔等计较。稍后便发给干粮,纵尔等离去返乡。若今后再度擒得尔等,必不轻饶!”

    李延炤言罢,只见苻安跪地叩首,却连连用汉话道:“将军仁义,苻安必不敢负将军,归乡之后,便谏族长,从此不再应征为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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