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正想接着睡,就突然听到厨房里有脚步声。”她看着哈罗德和露西尔,笑着说,“做父母的都能听出孩子的脚步声,”她的笑容慢慢消退,“所以我知道那不是孩子们。这时候我害怕了,我把吉姆弄醒,他一开始还迷迷糊糊的,但接着也听见了。
    “他想找找手头有什么武器,但是只找到我放在床边的那把旧吉他。他本来想拿的,但是我觉得他可能怕把它弄坏,因为那是结婚前爸爸送给我的。
    “都到那个时候了,吉姆还担心把吉他弄坏,很傻吧?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人。”
    康妮擦掉眼角的泪水,接着说下去。
    “我跑到孩子们的房间,吉姆跑到了厨房,大声呵斥那人赶紧滚出去。他们扭打起来,那声音好像要把厨房都拆了一样。然后我就听到了枪声,接着就安静了,那简直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段静默。我一直等着吉姆能说点什么,尖叫、大喊,什么都行,但他再也没有出声。我听到那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好像在找东西,摸到值钱的就拿走。然后,我听到脚步声朝孩子们的房间过来了。
    “我拉着孩子们藏到床底下,从那里只能看到走廊上的光景,我看到一双旧工作靴,上面满是油漆点。”康妮停了一下,想了想,一边抽泣一边继续说,“我知道那段时间镇上来了些油漆工,都在约翰逊农场干活。我没怎么见过他们,但吉姆去帮忙干过油漆活儿——我们总要应付些额外开销。有一天,我去接吉姆回家吃午饭时看到一个人,他脚上的靴子就跟我在孩子房间里看到的一样。
    “我也不记得穿那双靴子的到底是谁了,只记得他红头发,脸色苍白,就这些了。我不认识他,后来也再没见过。”她想了一会儿,又说,“他长得很丑,”她摇摇头,“也许是我想象出来的,因为我觉得那人应该很丑。
    “但我确实不知道是谁干的。我们什么都没做过,这对我们不公平。不过我后来又想,谁家遭遇这样的事都是不公平的。”最后,她放开了捂着孩子们耳朵的手,声音也不再颤抖了,“这个世界有时候很残忍,”她说,“你只要每天看看电视就知道了。但是我的家人到最后一刻都爱着彼此,这才是最重要的。”
    露西尔在哭,她伸手把雅各布搂在怀里,亲吻着他,在耳边对他说爱他。
    哈罗德伸手搂住他们两人,然后又对康妮说:“我会照顾你们的,我保证。”
    “我们该怎么办?”雅各布问。
    “我们得做该做的事,儿子。”
    “你会把他们交出去吗,爸爸?”
    “不会。”露西尔说。
    “我们要做该做的事。”哈罗德说。
    大火蔓延的速度比哈罗德预料的更快。
    早在哈罗德搬进来时,这座房子就已经很老了。哈罗德在里面住了一辈子,一直觉得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摧毁它——或至少很难毁掉它。但是面对熊熊烈火,他发现这终究只是一座房子,组成它的只有一堆木头和满满的回忆,而这两样东西往往都不堪一击。
    火焰爬上了后墙,一道道浓重的烟雾翻滚而来,驱赶着哈格雷夫和威尔逊一家穿过客厅,退到了房屋的前门。弗雷德?格林和他手里的枪正等在门外。
    “我应该多拖延一些时间的。”哈罗德边说边咳嗽着,他心里默默祈祷这次不会像前两次那样咳昏过去,“我本来应该多拖延一会儿,多准备点子弹的。”他说。
    “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露西尔反复地说。她扭绞着双手,脑中不停清点着自己是怎样一错再错,才走到现在这一步的。她仿佛看见了吉姆?威尔逊,他活生生地站在眼前,高大英俊,身边还有妻子、女儿和儿子,他们把他围在中间,拥抱他、依偎着他。然后她又看见他中枪倒在阿卡迪亚的街上,身体僵硬,失去了生命。
    “爸爸?”雅各布有点害怕。
    “没事的。”哈罗德安慰他。
    “这样不对。”露西尔说。
    康妮把孩子搂在胸前,右手仍然紧紧地抓着那把切肉刀。“我们做了什么,他们要这么对我们?”她问。
    “这样就是不对。”露西尔说。
    孩子们大哭起来。
    哈罗德又一次打开手枪的弹匣,确认剩下的四颗子弹一颗没少,然后又把弹匣装回手枪。“来吧,雅各布。”他叫了一声。
    雅各布过来时,被烟呛得直咳嗽。哈罗德抓住孩子的胳膊,开始把沙发从前门处推开。露西尔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问就上前帮忙。她相信丈夫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就像笃信上帝对一切自有安排一样。
    “我们要做什么?”雅各布问父亲。
    “我们要离开这里。”哈罗德说。
    “但是他们怎么办?”
    “照我说的做就行了,儿子。我不会让你死的。”
    “那他们怎么办?”孩子又问。
    “我的子弹够用。”哈罗德说。
    今夜没有月光。昏暗的乡间,清晰的枪声接连响起,一共三声。
    前门打开了,一支手枪甩出来,从空中划过,掉在货车的车厢板上,就躺在吉姆的尸体旁边。“好吧。”哈罗德一边大声喊着,一边高举着双手,走出大门。露西尔跟在后面,雅各布躲在她身后,也一起走出来。“该死的,你赢了。”哈罗德大喊,他的脸上满是阴郁,“你就是要让他们痛苦,我知道,否则你是不会满意的,所以我让他们解脱了,你这个杂种。”
    他咳嗽起来。
    “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露西尔不停地低语。
    “这我恐怕要亲眼看到才能相信。”弗雷德?格林说,“我的那些老伙计都在屋子后面候着呢,以防你耍什么花招,哈罗德。”
    哈罗德走下前廊的台阶,身体靠在货车上。“我的房子怎么办?”
    “我们会处理的,只是我得先检查一下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哈罗德又连连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好久都停不下来。最后,他的身子完全蜷缩到了地上,露西尔握着他的手,蹲在他旁边。“你都干了什么,弗雷德?格林?”她质问他,火光把她的脸映照得发亮。
    “我很遗憾,露西尔。”他说。
    “房子全毁了。”哈罗德喘息着说。
    “我会负责的。”弗雷德说着,从自己的货车前走到了哈罗德的身边。他把步枪举在腰间,枪口仍然对准走廊,以防该死的人没有死。
    哈罗德还在咳,眼前已经冒起了金星。露西尔给他擦了擦脸。“混蛋,弗雷德?格林!你该做点事吧!”她喊道。
    “至少把我这辆卡车从房子旁边拖走,”哈罗德挣扎着说,“如果吉姆的尸体出了一点岔子,我就要你们所有人的命!”雅各布跪在旁边,握着爸爸的手——一方面想让他的咳嗽好一些,同时也为了躲在父母身后,避开弗雷德?格林的那把步枪。
    弗雷德?格林经过哈罗德、露西尔甚至雅各布的身边,上了台阶,向敞开的大门走去,一条条巨大的烟柱正不停翻滚着涌出来。从他站的地方,能看到火光从屋后一直向前方蔓延。他没有看见威尔逊一家的尸体,有点犹豫要不要进屋。“他们在哪里?”
    “在天堂吧,我希望。”哈罗德说着笑了起来,但只笑了几声。他的咳嗽已经止住了,但脑袋还是轻飘飘的,无数小星星依然在眼前胡乱飞舞,驱散不尽。他紧紧抓着露西尔的手。“没事的,”他说,“看好雅各布就行。”
    “别跟我耍花招,哈罗德,”弗雷德站在前廊上大喊,“实在不行,我就让这房子全烧光。”他向屋里瞥了几眼,又侧耳倾听是否有咳嗽、呻吟或者哭叫的声音,但是只听到火焰燃烧时的噼啪声,“如果你让他们往后门走,估计其他几个弟兄会抓住他们,如果从前门出来,有我守在这里,更别说还有这大火。”他退后两步,躲开火焰的热浪,“反正你买了保险的,哈罗德,你会拿到一大笔赔偿金,对不住了。”
    “我们彼此彼此。”哈罗德说着,站起身来。
    哈罗德站起来,几步登上台阶,上了前廊,连他自己都吃惊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敏捷。弗雷德?格林还站在前廊注视着熊熊燃烧的屋子,噼啪作响的火焰盖住了哈罗德上台阶的声音。等到他听见时,已经来不及了,一把切肉刀插进了他的右肋。
    哈罗德把刀插进去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弯成了九十度。弗雷德?格林痛得一阵天旋地转,但他的手指还是扣动了扳机,步枪因后坐力反弹,哈罗德的鼻梁骨一下被敲成了两截。
    但是至少,弗雷德已经无力再去杀威尔逊一家了。
    “出来!”哈罗德又咳嗽起来,“快点!”手枪掉在前廊地板上,就在他身边,但此时两个人都没精力再去抢夺。“露西尔?”哈罗德大声喊道,“帮他们一把!”他喘了一口气,“帮帮他们……”
    她没有回答。
    屋子刚起火的时候,康妮和孩子们匆忙弄湿了几条毯子藏在下面。现在,他们透过火焰的噼啪声,勉强听到了哈罗德的声音,便纷纷披着毯子跑了出来。刚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孩子们就咳嗽起来,但康妮还是拽着他们跑过了弗雷德?格林躺着的地方,他身上还插着刀子,正翻滚呻吟着。
    “快到货车上去!”哈罗德大叫,“那几个混蛋马上要来了。”
    威尔逊一家人跌跌撞撞地从哈罗德和弗雷德身边跑下前廊的台阶,来到货车驾驶座一侧。康妮检查了一下钥匙是否插在发火装置上,还好,钥匙在。
    就在这时,飞来了第一颗子弹。康妮碰巧幸运地站在了汽车的另一侧——这辆老爷车用来挡子弹还是很管用的。这是一辆一九七二年产的福特车,在那个年代,人们还舍不得把玻璃纤维用于家庭出行的车辆,因此哈罗德这么多年一直坚持开这辆老爷车,因为后来造出的车都无法抵挡双筒猎枪的子弹。
    但是,与康妮和她的孩子们正相反,哈格雷夫一家处在货车的外侧,暴露在了枪口之下。燃烧的火光中,只见露西尔趴在地上,把雅各布护在身下,雅各布用手捂着耳朵。
    “不要再开枪了,该死的!”哈罗德大叫。他正背对着那些拿枪的人,所以他知道他们可能听不见他说话。就算他们听得见,也根本不会听。他用身体挡住妻子和儿子,开始祈祷。
    “上帝啊,帮帮我们。”五十年来,他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哈罗德发现了弗雷德的步枪。他还是站不起来,但这不代表他不能把敌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他坐起来,两条腿伸在前面,尽管他的脑袋一阵阵抽痛,鼻子还在不停地流血,但还是挣扎着拉开枪栓,填入一颗3006子弹,向空中开了一枪。一切突然间没了声音。
    他的屋子还在燃烧,身边的弗雷德?格林还躺在前廊上,身上的刀伤已经用衬衣裹住。哈罗德尽力想控制住局面。
    “这下够了吧,我说。”那一枪的余音散去后,哈罗德开口说道。
    “弗雷德?弗雷德?你还好吗?”他的一个同伙喊了一声,听上去像是克莱伦斯?布朗。
    “不,我不好!”弗雷德叫道,“我挨了一刀!”
    “是他自找的。”哈罗德反驳说。鼻子里的血已经流到嘴上,但是他不能擦,因为他必须保证双手干燥,以免握不住枪,何况他的手上已经沾了弗雷德?格林的血,“现在,你们这些家伙为什么还不回家?”
    “弗雷德?”克莱伦斯大喊。房子正在大火中崩塌,他们的喊叫声也被盖过了。浓烟从每一条砖缝和每一道裂口中冒出来,变成一道粗黑的烟柱升上天空。“告诉我们该怎么办,弗雷德!”
    “康妮?”哈罗德叫了一声。
    “什么?”从货车的驾驶室传来了回应,声音有些低沉,好像是捂着座椅垫子说的。
    “开着这辆车走吧。”哈罗德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些拿着枪的人。
    过了一会儿,货车发动的咆哮声响起。“你们怎么办?”康妮问他。
    “我们没事的。”
    康妮?威尔逊开着货车,向着黑夜隆隆驶去,车上有她的孩子,还有她丈夫的尸体。她什么也没说,哈罗德觉得她甚至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很好。”哈罗德温柔地说,“很好。”他本想再嘱咐他们好好处理吉姆的尸体,不过一切似乎都在不言中。而且,他断掉的鼻梁骨正痛得要命,屋子燃烧的高温也越来越难以忍受了。因此,他只是大口喘着气,用手背把嘴上的血擦掉。
    克莱伦斯和其他人眼睁睁看着货车开走了,但他们的枪口仍然对着哈罗德。如果弗雷德让他们干别的,他们也会照办,但是现在那位头领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言不发。
    看到他站起来,哈罗德将步枪对准了他。
    “你这个该死的,哈罗德。”弗雷德说着,向着哈罗德和他手中的枪走近了一步。
    “有本事你就试试看。”哈罗德举起枪,对准了他的喉咙,“露西尔?”他叫道,“雅各布?”他们两人都一动不动,就像地上隆起了一个圆圆的土丘,露西尔仍然趴在孩子身上。
    哈罗德还想说点什么,好让大家都冷静下来,虽然现在说似乎已经太迟了。但胸口的剧痛让他什么话也说不出,一阵阵咳嗽像刀割一样,从他陷入混战到现在一直没有停。他的肺里好像有一团巨大的黑色泡沫在涌动。
    “你身边的这座房子马上就要塌掉了。”弗雷德说。
    火焰的热浪越来越灼人,哈罗德知道,如果自己还想活命,一定要尽快离开,但是那该死的咳嗽却不肯放过他,好像正准备咆哮着冲出来,将他揉成一团击倒在地,直到他完全失去意识。
    然后雅各布会怎么样呢?
    “露西尔?”哈罗德又叫了一声,她还是没有回答。只要能听到她的声音,他就会觉得一切还有希望。“马上离开。”哈罗德用枪筒指了指弗雷德。
    弗雷德遵照他的建议,转身走开了,走得很慢。
    哈罗德终于站了起来,他觉得浑身都痛。“见鬼。”他哼哼了一声。
    “我来帮你。”是雅各布的声音。他突然冒出来,回到了他身边。他扶着爸爸站起来。
    “你妈妈呢?”哈罗德小声说,“她还好吗?”
    “不好。”雅各布说。
    安全起见,哈罗德始终用枪指着弗雷德,并让雅各布躲在自己身后。克莱伦斯那帮老小子们还站在各自的货车旁,他得防着他们又发起疯来,再度开枪。
    “露西尔?”哈罗德再喊。
    雅各布、哈罗德,还有弗雷德?格林带着他的那把步枪,纷纷从前廊上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院子里。弗雷德两手捂着肚子,哈罗德则像螃蟹一样横着走,雅各布躲在他身后。
    等他们离房子够远了,哈罗德终于把枪放下。“好了,”他说,“我们到这里就够了。”他的枪掉在了地上,倒不是哈罗德松了手,而是咳嗽,胸膛里像有千斤巨石滚过一样剧痛,让他终于撑不住了。肺里再一次像有小刀子在不停地割,眼前又开始乱冒金星,他扑倒在地。到处都是闪电,咳嗽让他感到无数的闪电和雷鸣,几乎要把他的身体撕裂。他甚至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在所有事情当中,只有骂人才能让哈罗德真正感到舒服一点。
    弗雷德从地上把枪捡起来检查了一下,枪里还有一颗子弹。
    “我说,接下来要是再发生什么,可就都是你的错了。”弗雷德说。
    “就让这个孩子成为一个奇迹吧。”哈罗德艰难地说。
    死亡已经不远了,哈罗德?哈格雷夫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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