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安承泽搭理他了,能和他说几句话——每次见面都会仇视石毅,还放几句“我不怕你永远不会借给你卷子抄袭”之类的狠话。石毅发现自己愈发喜欢这么逗安承泽,看着他的脸终于不再那么板着,每次捏他的脸,心里都有点小激动。
    于是石毅更加热衷于欺负安承泽,几乎隔几天就要劫他一次,还经常把他写好的作业抢走,让安承泽不得不再写一份。不过安承泽用的本子和笔实在太破了,石毅有时候会偷偷把好的笔和本放在安承泽书桌里,可是从来没见他用过,每次都直接交给老师,这让石毅更生气。
    后来过生日,爸爸难得回家送了他一把好漂亮好锋利的刀。石毅忍不住又把安承泽给劫了,让他看看自己这么好看厉害的刀。石毅等着安承泽用羡慕的眼睛看着自己,喊自己老大……或者大哥也好嘛。可是安承泽没有喊,他激动地扑上来,自己就一直住院了。
    他很喜欢安承泽,想和他做朋友,可是不管怎么做,安承泽都不会看他,也不喜欢他,而且一次比一次讨厌他。
    现在看见安承泽,石毅激动地想要过去叙旧一下,却没想到,安承泽白着脸,噗通一下给石磊跪下,他身边的女人也跪下。他看到安承泽哭了,不管他怎么吓唬怎么欺负都不哭的板着倔强小脸那么好看的安承泽,哭了。还有他旁边的女人,拿出钱递给爸爸。
    石磊长长地叹口气,收下钱便挥挥手让他们走了。女人的表情像是松了口气,拽起安承泽,安承泽望着男人手上的钱,表情很吓人。
    石毅回到病床上,老老实实地躺着,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不明白,只是和以前一样不小心受伤而已,为什么自己要住这么长时间院,为什么安承泽和那个女人要给爸爸跪下,为什么安承泽要哭?他不懂。
    很快他的伤就结疤,没有必要再住院。石磊将石毅接回家,又不知道忙什么去了。石毅照镜子时发现自己脸上多了一道长长的疤,特别难看,他这张帅脸都被劈成两半了。不过应该没事的,男子汉大丈夫,伤疤是勋章。结果老爹不让他那么露着伤口,给弄来一堆药,每天吩咐保姆帮着上药,缠着厚厚的纱布,有点像独眼龙。
    可是老爹怎么还不让他上学,他在家里呆着的好无聊。
    回家没两天就有人敲门,石毅打开门一开,是安承泽,他来看自己了!石毅兴奋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是不是安承泽觉得伤到他的脸不好意思,来道歉了?那他就可以大方地原谅他,还说我们可以做朋友,这样他就能牵安承泽的手,搭他的肩膀,做好兄弟,还能抄卷子抄作业呢,爸爸再也不用担心他的学习了。
    “你满意了?”安承泽没有进屋,站在门前冷着脸说,“明明是你一直欺负我,是你拿刀要伤我,我只是不想你用刀伤了我,凭什么,凭什么被学校劝转学的是我?凭什么我妈要把房子卖掉给你治伤?我们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妈妈也下岗了,什么都没有了!班级里再也不会有不听你话的同学,不管和谁坐在一起他都能帮你写作业抄卷子,唯一一个不听话的滚蛋了,远远的,你满意了是吗!”
    石毅完全不明白安承泽在说什么,没有被纱布挡着的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听见安承泽继续说:“我服了你,石毅,我心服口服,以后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了!可惜,我不在这个学校了,我妈和我没钱没房子,要离开建省,我们要滚蛋了,你可以满足了!”
    吼完后,安承泽转身跑下楼,石毅想追过去,却第一次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理由追去。他跑进屋子从窗子看见安承泽用力一直跑,跑到很远的地方,跑出自己的视线。
    石毅难受地坐在沙发上,他坐了一会儿。突然疯了一样跑到房间里,把爸爸收好锁在盒子里的生日礼物——那把刀——拿出来,用力砸那个盒子,终于将盒子砸开,他将刀丢在地上狠狠地踩,可是刀很结实,根本踩不坏。
    安承泽走了。
    石毅趁着家里人不在,打听到安承泽家的位置,跑过去却看见那片普通的房子都被推土机推平了,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废墟。
    石毅第一次学会什么叫后悔,第一次在午夜梦回时梦到一个人的脸,那个人流着眼泪,和他妈妈一起跪在石磊面前。石毅想跑过去扶起他们,将爸爸叹着气收下的钱抢过来还给他们。是他自己的错,他不应该拿着刀玩的,刀很危险。他不应该欺负安承泽让他讨厌自己的,他错了。
    石毅已经知道错,但他不知道,自己的错居然会影响自己一生,影响自己的前程。
    很意外地,没几天他又见到爸爸,这一次爸爸带着他去了京市,那么大的城市,都是高楼,楼梯还都会自己动,只要站着就可以到顶层,一点都不费力,真好玩。爸爸带着他去看医生,医生瞧瞧自己脸上的伤疤,摇摇头,爸爸摸摸石毅的头,表情很难过。
    一连好几个月,他们跑了全国各地,石毅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脸,问题很大。
    他想要当军人,他一定能当军人。可是这个伤疤,会让他最开始那道体检就没有机会。
    爸爸带他转了学,没有继续在建省上学,他跑到京市,大伯二伯住的地方,学校里的学生成绩都非常好,可是都会笑话他脸上的疤。他们甚至离他远远的,石毅听见他们聚在一起说自己,身上都有乡下人的味儿,脸怎么那么丑,一定是经常打架的。
    他们不会和他打架,却会恶意地嘲笑他。只要他想动手,他们就会告诉老师,石毅打人。
    后来上了初中,同学们私下传石毅杀过人,坐过牢,不知道他们想象力怎么那么丰富,什么都能猜。没有人接近他,大家都嘲笑他,石毅也不去和那些人接触,渐渐地他明白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是恶意的微笑。
    他进入叛逆期,开始仇恨这世界上所有人,他甚至有时候会怨恨安承泽,是他害自己变成这样的。然而往往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石毅就又会愧疚起来,安承泽那天下跪时的泪水和临走前的表情,石毅永远不会忘。所以不再打架,也不拉帮结伙,更不去欺负同学。就算有人当面骂他,石毅也只是攥着拳头强忍,他不想再看到安承泽的泪水。
    那之后的小学和初中就是一场睡不醒的恶梦,石毅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渡过那段日子的,只知道他成绩一直很差,在学校里也没朋友,和曾经的兄弟也远了不少。中考成绩相当糟糕,还留了级,第二年是大伯帮忙,他才上了一所普通高中,在那里再一次遇到了安承泽。
    和小学时不同,石毅留着怪异长长的头发,挡住半边脸,又低沉又阴霾,同学很少接近他,也没人见到他脸上的疤。他一直低调地在学校里消磨时光,有一天却在校园里看见安承泽。他还像小时候那么好看,长高了不少,那么耀眼明亮,笑得也那么好看。石毅远远地瞧着,突然心很难受很难受,他甚至连呼吸都无法做到,只能看着安承泽一脸灿烂笑容和一个漂亮女孩子走在一起,帮着女孩子拎包,逗女孩子笑。那个女孩子低头不知说了什么,安承泽原本总是没有表情的脸突然红了,这是石毅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回到家中,爸爸来京市看他了。他问石毅,还想当军人吗?
    石毅说,想。
    石磊问,很苦很苦,而且因为脸上的疤痕还有可能被开除,这样也要去吗?
    石毅说,要。
    于是十七岁的他被石毅送到一个秘密的基地,训练一年身体素质和枪械知识考核过关后,其他同学或走或留,只有他被送到京市附近驻军那里训练,因为他脸上那道伤疤,需要品行考核。
    石毅几乎已经习惯这道疤痕带来的歧视,事实上在基地训练中,优异的成绩让他重新找回自信,终于又振作起来。在基地内训练的人都是有血性的人,他们不在乎自己脸上的疤,因为他们各自都有着更加丰富多彩的过去。基地的教官也不在乎,一道疤痕算什么,他们的手哪个没沾满鲜血。
    临走前大家都拍着他肩膀说,品行一定会合格,他们等他归队。
    重拾信心的石毅轻松愉快地参加新兵训练,而后一次休息去厕所时,又一次遇到了安承泽。
    狼狈不堪的安承泽。
    70石毅(二)
    石毅的动作完全没有经过思考,一把抱住安承泽,抱住人后他才发现,安承泽瘦了,瘦得很严重。不仅仅是是受,现在的他十分狼狈,全身被汗浸湿,瞳孔散大,四肢抽搐,眼泪鼻涕一直流出来,十分难看。好在厕所里有廉价的卫生纸,石毅胡乱撕扯一段下来给安承泽擦脸。而此刻安承泽已经感觉不到身边的人是谁了,他的手紧紧抓着石毅的胳膊,指甲扣进他的皮肉中,这根本不是他这么瘦的人应该有的力气。石毅经过这一年多的特殊训练,很清楚安承泽现在这是戒断反应的明显特征,只是他完全没有想到,在学校里看着女孩子幸福地笑着的大男孩,短短时间内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安承泽在戒断反应的折磨下已经饥不择食,抓着石毅流着眼泪要药,石毅没搭理他,只是用力抱着他,不让他胡乱挣扎。后来安承泽开始拼命踢打,还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这种小伤对石毅来说算不得什么,他眼睛都没眨一下,依旧用力困住他。
    渐渐地安承泽全身脱力,软在他怀中大口喘气,石毅知道他不能再继续训练了,便直接跟队长打了声招呼将人带回到自己的宿舍。他的身份特殊,虽然和安承泽一样入伍,自由度却相当高。安承泽已经昏厥过去,静静地躺着,石毅这才有机会好好观察他。瘦的只剩下皮包骨的手腕,脸颊凹陷下去。
    安承泽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又为什么有人将他送到这里?石毅带着这样的疑问将人送回宿舍,他知道安承泽并不想见到自己,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然而不想面对,也是要面对的。安承泽应该是在家中已经戒过毒,戒断反应发作得并不频繁,但这不代表不会再发作了。石毅的目光不得不时刻放在他身上,生怕他出什么纰漏。回来当兵只怕已经是走投无路,如果再被赶出去,那未来就更不知道要怎么走。
    本来是防止他发病才关注着的,却意外发现安承泽经常被惩罚,不是内务不好,就是换岗时出错。训练倒没听说有什么不听话的,可是生活上总有问题。部队里老兵打新兵是个弊病,就连石磊都不例外,每次都是双层皮带抽石毅,安承泽也经常受这样的罪。他脾气还倔强,挨打后不知道好言好语地道歉,再买两条烟打点一下关系。他不懂,日子愈发艰苦。
    石毅回忆起安承泽那瘦的不堪一握的细腰和手腕,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可是从小成绩那么好又听话又自律的安承泽,怎么可能频频出错呢?他暗中调查,发现有个同寝室的新兵一直在暗中使坏,安承泽已经拼命做到最好了,可总有人不想他过得好。
    同队长说了声,石毅便和那名使坏的家伙换了房间,安承泽看到他时表情很意外,随后将头拧到一边不去看他,石毅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搬到安承泽上铺。
    不管安承泽是不是还生他的气,石毅永远不会忘记当年那个惨白着脸跪下的孩子,这是他欠他的。至少在部队两年间,他要好好保护他。
    又一次戒断反应发作前,石毅将人拖回到宿舍,安承泽在石毅怀中不断发抖,哭得一塌糊涂,说话也开始语无伦次来。之前安承泽不知道救自己的人是石毅,只会哀求他给自己药,现在清楚对方的身份,理智控制下不会说出口的话也说了出来。
    背井离乡去京市,遇到亲生父亲,原以为亲切的大哥却包含祸心,直到自己离不开摇头丸后,才发现自己被害得那么惨。安承泽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抓住石毅说:“都是你害我变成今天这样的,都是你!想补偿就给我药,给我!”
    石毅用力搂住他,话语沉重又心痛:“我害得你,所以更不能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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