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柄奇怪的阔斧,前后两刃,斧柄长达一丈二尺,竖起来比燕十八还要高大。

    燕十八从地上爬起来,十几名剑盾手将他环围,前面也挺着一堵薄弱的盾墙,被惊马冲散的剑盾手正在赶来,重装骑士们也想勒马回来,但却被仅余的死士们死死的缠住。那人提着长柄战斧冲进盾阵里,左冲右突犹如砍瓜切菜,他的力量奇大无比,战斧划过的地方人头乱飞。悍不畏死的剑盾手们并没有后退,后面即是君侯,他们无路可退。弓箭手们想要放箭,但是却找不准那人的位置。

    那人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爆熊,他在人群中撞来撞去,每一次重重的撞击必然会响起一声闷哼,随即便是热血蓬洒,几个呼吸间,他已经成了个血人,浑身上下都滴着粘稠的浓血。燕十八心跳如雷,那人的目光始终锁定着他,那是一双狠戾无情的眼睛。燕十八颤抖着抽出腰上的剑,看着那人离他越来越近。

    “挡我者死!”

    那人猛然大吼,反身一个旋斩,把长柄战斧砍入一名剑盾手的肩膀,血水喷了他满脸。就在此时,背后的剑盾手把剑扎入了那人祼露着的后背,这是那人第一次受伤,但是他却并没有停顿,也没把背后的剑拔下来,反身一斧砍死了背后的剑盾手。

    薄薄的盾墙被冲破了,那人提着带血的斧头大步奔向燕十八。弓箭手们开始放箭,他把斧头横在脸前,挡住关键部位,箭矢撞上了斧头,叮叮当当的落下,有两支箭插入了他的手臂,其余的通通掉在地上,因为他穿着样式奇特的甲胄,那是几面粗燥而厚重的铁片,两片护住胸口,一片护住小腹。

    十五步的距离,弓箭手们来不及放第二轮箭射他的腿。

    刺杀,成亡就在一瞬间。

    “杀!”

    一名重装骑士终于赶到了,奔腾的战马挟裹着巨大的力量撞向那人,骑士手中的重剑狠狠的向他斩去,重剑与斧头交接的一霎那,火星滋滋乱溅,那人喷了一口血,身子歪了两下,然而还没有等燕十八松上一口气,就见那人猛地矮身,重剑削走了他肩头上的一片肉,他却因此而卸力,双手抓住战斧猛地一旋,战马的两条前腿与身子分离,骑士滚倒在雪地里。

    “杀!”

    那人并没有去杀地上的骑士,而是双腿猛地一蹬,弹射而起,连人带斧砸向燕十八。那人背后中剑,手臂中箭,肩头白骨与血水混杂,看上去就像一只血淋淋的刺猬,又像天神降临。

    落地的那一瞬间,盾牌乱飞。那人狠狠的盯着燕十八,右手抡起带血的斧头,嘴巴微张,露出了狰狞的牙齿,看上去,他是想来个斜斩,把燕十八斩成肉片。

    死亡,死亡如此之近。

    燕十八想要转身就跑,可是身后是马车的残骸,他已经无路可退,突然之间,或许是出于生存的本能,也或许是太过害怕,燕十八随便抓住一个人猛地一推,于是乎,那个倒霉的家伙代替了燕十八迎上了那人的斧头,斧刃从倒霉鬼的左肩砍进去,斩裂了胸口,拉烂了肠子,又从右腰切出来,血肠流了满地。

    “唰!”

    就在此时,燕十八终于递出了手中的剑,那是一柄细剑,并不宽大,也不厚重,与燕剑大异,然而它却极为锋利,它扎入了那人的喉咙,从粗壮的脖子扎进去,从脖子后面穿出来。

    天神的血也是红的,冒着热气的血液从伤口处溢出来,沿着剑尖一滴一滴往下淌。那人拄着长柄战斧,身子不住的摇晃,终于,他站不住了,抓着斧柄一点一点的往下软,最终跪在了地上,但是他仍然仰着头,看着燕十八。

    燕十八颤抖着,眼神一派茫然。

    生与死的距离就是那一霎那,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一下,谁都会茫然。

    那人裂着嘴巴无声的笑起来,他不张嘴巴则已,一张嘴巴,血水就如缺了堤的河,一股一股的往外直流。这时,一支箭飞了过来,扎入了那人的眼睛里,就是这最后的力量使那人向后倒去,倒在雪水与血水里。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雪花一片一片的落下,落在那人的眼睛上,落在斧头上,落在血泊里。燕十八拧着剑,像筛子一般颤抖,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语。没有人能回答他,当然他也不需要人回答。是啊,差点就夺走了我的生命,使我再也看不到春暖花开时的太阳,而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刺客无名。

    死士死光了,血水染红了雪地。断了腿的战马仍然在悲吟,它的主人深情的看着它,与它一起流泪,它失血过多,已经救不活了,主人蹲下去,蒙着它的眼睛,把剑插入它的脖子里。

    所有人都在静静的看着,包括那些冷漠的钟离城人。这一场突袭来得太快,快的让人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杀戮却已经结束。

    “君上!”

    战车的残骸里爬出了老车敬,上右大夫的头冠不知去了哪里,披头散发像是一个乞丐,他按着血淋淋的额头匍匐在燕十八的面前,顺便瞅了一眼那代替燕十八而死的倒霉鬼。倒霉鬼的死相很难看,任何一个人被剖成两半都会很难看,他倒在紫红色的血泊里,眼睛依然睁着,死不瞑目,头上戴着板冠,身上穿着黑色的宽袍,他是百里大夫,百里冰燕的父亲,燕十八的翁丈,燕国的上左大夫。

    “君上!”

    护卫骑士们翻下马背,柱着剑跪在地上,他们无比羞惭,在最为关键的时刻,他们误判了战局,跑去歼灭那些死士,致命燕十八险些丧命,按照燕国的律法,他们都得一死谢罪。剑盾手们也在看着燕十八,他们的眼神很是怪异,既惶恐又茫然,他们都看见了那一幕,没错,就是燕十八把老百里推出去的,就是燕国的万乘之君把自己的封臣给推出去的,封臣为封君而战死,这无可厚非,并且是莫大的荣耀,然而,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剑盾手们看着燕十八,没有跪下来。

    “哈哈哈……”

    有人在冷笑,那声音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或许是那些离得较近的剑盾手,也或许是大道两旁围观的人群,更有可能是已经死去的刺客。大雪簌簌而下,站在人群中的燕十八却感觉不到寒冷,但是冷汗却在滋发,它们从脚底冒出来,往上爬,一直爬到背心。

    突然,燕十八倒了下去,倒在刺客的身旁。

    雪停了,月亮升起来,天上的月亮就像被狗啃了一口,然而这并不影响它将光芒播向大地。它冷冷的注视着钟离城。大道上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了,雪水和血水都消失一空,令尹公署灯火通明,到处都是巡逻的甲士,到处都是铁甲磨擦的声音。

    青铜玉树灯上吐着十五缕光,火舌像妖娆的少女一般婉转,燕踏兰花熏香炉上燃着香,弯弯绕绕的徐徐而起。燕十八躺在帷幄深深的床上,满头大汗,面如金纸。八名侍女跪坐地上,干净明亮的桐油地板上倒映着她们的面容与身姿。

    “怕死并没有错。”

    燕十八闭着眼睛,说着梦话,也不知他梦到了什么,汗水浸湿了枕头。一名侍女犹犹豫豫的站起身来,用被热水浸泡过后的丝巾替燕十八蘸着额头上的汗水,动作极其笨拙,她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侍女,动作本该温柔而轻灵,但是此刻她却非常害怕,害怕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尽管他长得很好看。

    “怕死并没有错!”

    猛然,燕十八一把抓住侍女的手腕,睁开了眼睛。侍女吓得浑身一个哆嗦,下意识的便想跪倒在地,但是手腕却被燕十八紧紧的拽着,她跪不下来,眼泪汪汪的看着燕十八,想哭又不敢哭。

    侍女们都怕燕十八,白天的那一场杀戮早就传开了,有人说燕十八是魔鬼,一口咬烂了刺客的脖子,也有人说燕十八是个嗜血者,他咬死了刺客之后又咬死了上左大夫,据说,他还吃人的内脏,满地的血肠就是罪证。

    “我没有獠牙,也不是胆小怯弱的懦夫。”

    侍女不敢与燕十八对视,她看着他的嘴巴,想看看他倒底有没有獠牙,有獠牙的会咬人,没獠牙的应该不会。

    “君上!”

    车敬的声音在屋外响起,上右大夫的脸色比天上的月亮还要白,按理说,上左大夫死了就再也没人和他争城卿相的位置,他应该为此而高兴,可是此时他却是一幅忧心忡忡的样子。

    车敬的到来使侍女如蒙大赦,燕十八终于松开了她的手腕。她一轱辘的跪倒在地上,牙齿不由自主的打颤,虽然燕十八没有獠牙,不过依然可怕。

    “都出去。”

    燕十八的声音很虚弱,侍女们退出去了。老车敬走到床前,跪下来。

    “我死不了。”燕十八说道,他努力的挤出个笑容,可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外面的人都在说,说我是一个魔鬼。”

    “君上,那些人都是无知者与用心可疑之人。孔老夫子曾说,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君上安心养病,一切自有老臣。”

    “你说错了,孔老夫子说的是,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

    “君上……”

    青铜玉树灯上的火舌爆了一下,发出‘噼扑’一声响。上右大夫一脸凝重的看着燕十八,只不过说了短短的几句话,燕十八便似耗废了不少的心神,胸膛急剧的起伏着。

    过了很久,车敬道:“君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上不必为此而自责。如今之计应该立即赶回燕京,以防不测。至于那些心怀异志的将士,君上应该……”嘴巴蠕来蠕去,终于说出了一个“杀”字。上右大夫是墨家子弟,平生最讨厌杀戮,可想而知,说出这个字对于他们来说是多么的艰难。

    “杀?”

    燕十八自嘲的笑了一笑:“杀得一人,杀不得千万人,满城人。”

    车敬的眼底缩了一下,欲言又止。

    燕十八道:“老师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如此无情,不是仁厚之君?”

    “老臣并无此意。”车敬道。

    说是并无此意,可是燕十八却从自己的老师的眼里读出了正是此意,不过,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去辩驳了,只要他还没死,雍都就势在必行,那不是燕十八一个人的事情,而是整个燕国的未来,至于拥有强大力量的百里氏,百里氏……

    燕十八说道:“在温暖的春天来临之前,凛冬总是如此寒冷,要想看到春暖花开,就必然得承受这寒冷。”说完这话,燕十八睡下了,气若游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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