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顾阴倚在床头,乌发散肩,本该一副大病初醒的状态,此际却黑着一张脸,被旁边的美妇又搂又抱。
    “哎呦,娘的小宝贝,小可爱,咱们盼天盼地,总算是把你盼醒了,来来,快让娘亲一口——”
    滕凤娥毫不吝啬地往那雪庞上大大的香了一口,接着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仿佛亲不够似的,亲个没完没了,害得兰顾阴半边脸上,全是一道道清晰的红色口脂印,看着分外滑稽突兀。
    兰顾阴好比一只炸刺儿的刺猬,终于忍无可忍地嚷道:“一大把年纪了,你肉不肉麻啊!”
    大老虎发威,可惜上头,是只更更大的老虎,滕凤娥可谓笑得花枝招展:“呦,醒了就发这么大的脾气,一点都不可人疼,早知道,你还不如一直睡着算了,比起现在来,反倒乖乖的,老老实实的,让人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想到昏迷期间她在自己脸上又亲又捏的,兰顾阴简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不屑地把头一偏,结果瞟到某人,脸色更难看了——
    羽楼扇正嬉皮笑脸地与他对视。
    “你来做什么。”居然是这个讨厌鬼!可恶,好不容易醒过来,怎么看到的全是一个个不叫人省心的家伙,让他心里一点都不舒坦。
    羽楼扇适才还在笑,闻得这句,无辜眨着眼睛,恨不得要痛哭流涕了:“我来探望你,自然是因为关心你啊!”嘴角暗抽,幸灾乐祸不要太明显!
    兰顾阴岂能识不破他的假面目,冷冷一笑,周身阴恻恻的气质逐渐浓郁:“关心?只怕你是听说我受伤不醒,特地赶来看我笑话呢吧?”
    趁他不注意,羽楼扇一边朝着帘外挤眉弄眼,一边呜呜咽咽地“痛哭”:“说的好无情啊,再怎么讲,咱俩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我不关心你,该去关心谁啊!”说着执起他的广袖,似乎要擦鼻涕眼泪。
    兰顾阴差点没跳脚,一把将袖子抽回来:“混蛋,你给我滚开、滚开!”
    苏拾花站在珠帘后,面对这一幅充满“亲情友爱”的场景,唇弧淡扬,想着那个人,终于是醒来了,可以说话,能动弹,会生气,精神头看上去还算好……而她,迟疑、再迟疑,最后揭帘而入。
    无数水晶珠叮咚作响,兰顾阴胸口似被莫名的情绪催动,止住话音,顺势调过头来,这一瞧不要紧,整个人好比被点中周身要穴,动也不动地凝固住,脸儿也一点点苍白。
    她一袭粉白花衫,乌雪青丝流散,软髻独挽一支簪,摇晃的明晶帘光洒在罗纱裙裾上,宛然蝶影舞摆,令她处于虚幻之间。
    “你……你……”兰顾阴活似见了鬼,先前的底气被抽得一干二净,表情呆滞,难以置信,半晌,喉结僵硬而艰难地动了动,“你、你怎么在这里?” 像被掐着脖子,那尾音几乎走调。
    滕凤娥“啪嗒”拍下他的脑袋:“什么‘你怎么在这里’,小花自跟你大婚之后,都住了大半年了,每天还要照顾你这个活死人!”
    兰顾阴左胸剧烈一震,那处被剑刺伤的部位,似乎重新撕裂开来,隐隐窒痛,他忍不住用手捂住,眸光凝定,就那样闷不吭声地盯着她。
    “阿阴……”苏拾花垂下玉颈,眼中浮现的泪光险些涌出,可又强撑着给挤了回去,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兰顾阴头脑还在轰轰发响,也不清楚这人究竟有何种能耐,光是往那里一站,就搅得他神魂颠乱,体痛、心痛,浑身上下无处不痛,痛的要死要命。
    可他偏偏移不开视线,打从她一出现,他便把什么都忘了,什么都看不到了,唯独她,牢牢烙在方寸之内,看到几近入魔。
    “你……”许久许久,前尘往事回顾,他咬着牙,眸底含痴,神情却是恼恨。
    他仿佛要说什么,又仿佛要吃人的模样,这档口,滕凤娥笑眯眯地挽住苏拾花的手臂:“你瞧他,说话就说话,怎么跟上气不接下气似的,小花,你也辛苦了这么久,今晚你不如就跟我歇在地灵宫里,让他由小纸人们伺候着,可好?”
    “我、我……”苏拾花尚不及回答,已是晕头昏脑地叫滕凤娥拽了出去,留下榻上干瞪眼的兰顾阴。
    “娘……”走出桃花竹阁,苏拾花不明白她为何硬要带自己离开。
    滕凤娥笑着解释:“你别担心,如今他虽是醒了,但法力尚未完全恢复,这一两天内,是搞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堂来。”
    “可是……”苏拾花欲言又止,刚刚看那人的样子,好像没有原谅她的意思……
    滕凤娥端睨几眼,对方那份矛盾心思早已跃然脸上,掌心裹住那只凝脂玉手:“莫急莫急,男人啊,你越是上赶的把他当回事,他心里反而越来劲,你为他伤神伤心这么久,娘一直看在眼底,所以这回啊,咱们便趁着这次机会,熬一熬他,拖一拖他,让他悬着一颗心,不知所措,既想着又难受着,憋着那口气,撒也撒不出来。”
    “……”苏拾花忽闪着大眼睛,听得半懵半懂。
    滕凤娥捏捏她嫩腴的脸颊,嗯,手感比那死小子好多了,将来生出的小娃娃,铁定更可爱。
    就这样,苏拾花听了她的话,乖乖留宿在地灵宫,却是辗转反复,彻夜未眠,那人虽已醒来,但今非昔比,也许,他仍记着那一剑,怪她、恨她,怨她,也许也许再不肯理会她……若当真如此,她又该如何是好……明明该是激动欢喜的心,竟带着涩楚的底蕴,让她叹息,呼吸中有苦味……
    翌日一早,她习惯性地起床,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桃花竹阁,哪料小纸人们捧着干净衣物,守在门口不敢进去。
    “夫人,主人不肯让我们服侍啊,他、他保持昨天那个姿势,已经坐着整整一晚了,现在谁一靠近,他就翻脸,很吓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争取明天继续更新哈 ^_^
    蓬蓬:20140818 20:15:04 霸王票
    萧亦:20140818 20:19:19 霸王票
    谢谢蓬蓬亲跟萧亦亲的大力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一鞠躬,二鞠躬!!!
    ☆、[非]
    经过一夜平复调整,心情已经平静许多,是以听到小纸人充满求救的语气,苏拾花想了想,主动接过那叠衣物,落下句:“交给我吧。”深一吸气,举步上了楼。
    临近寝室,隔着珠帘,一股刺骨如霜的寒气已是阵阵透来,难怪纸人们如此害怕,当真能冻得叫人牙根打颤。
    “哐——”一盏茶杯应声摔碎。
    苏拾花缩下脖子,想到对方此刻乱发脾气,轻叹一声,不言不语地揭开帘子。
    兰顾阴正倚靠着床头,披头散发,白袍微乱,同她昨日离开时的装束一样,没有改变,他气急败坏地抄起旁边一个茶盏,又欲再摔,却见苏拾花走了进来,动作陡然一僵,暗沉瞳心极度扩缩两下,自此如扎了根,视线死死黏在她脸上。
    苏拾花螓首微垂,缓缓靠近,一步一动,如有重磁吸引,无缘无故牵动着胸口心弦,令他呼吸暗促,面庞亦有些抽搐。
    苏拾花将衣物搁置一旁,将地面的碎片一点点拾捡起,然后踩着脚踏坐在床畔,那人也侧过脸,凤眸迸射出两道足能穿透躯体的目光,她视若无睹,抬指,将他凌乱的长发一点一点拂过肩后,捋理整齐。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衣袖间飘来若有似无的芳馨,似乎是睡梦里一直勾缠萦绕的味道,兰顾阴心脏砰砰跳着,忍不住吸了一口,正是那股最难忘、最思念、最熟悉的香,让他带着中毒般的迷恋,心魂飘忽,意志渐远,一不小心,仿佛要坠入未知的所在,差点不能自控。
    他猛然一醒,视线恰好落在她发髻上的那支百合簪,额穴不由得突兀鼓跳:“这、这簪子你怎么戴着?”
    苏拾花被他一问,顺手摸了摸,才会过意:“嗯……我喜欢……”若非当时他身受剑伤,遗落下此物,她都不知道,他竟然偷偷背着她,买下这支百合簪。
    “喜、欢……”兰顾阴有点结巴,狠一掐掌心,提醒自己莫再上她的当,自寻多情,刻意冷下语气,“你为什么会留在悉雾岭?”
    苏拾花不说话。
    他自以为猜出一二:“是不是无痕他们强行抓你回来的?还有……什么、什么跟我成亲,实际也是受了老婆子的威胁逼迫,才不得已留在这里的,对不对?”他一边说,一边胸膛起伏,好似攒着一团火球,随时能喷薄而出。
    “不是……”苏拾花摇头,轻言吐字,“跟他们无关,是我自愿留下来的。”
    “自愿留下……”他又傻,胸臆有热浪翻滚,仿佛能听到血液烧着的沸腾之音,她为何留下、为何留下,百思不解,直至回神,冷然一笑,“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怕我怀恨在心,日后……日后会报复你跟你的简公子……所以,才一路追至此?”
    提到“简公子”,他差点咬到舌头,清瘦的身形若叶片颤抖,含着咬牙切齿的气味。
    苏拾花抬首意外望来,好像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我……”
    “你放心好了,我可没那么心胸狭窄,今后你是去是留,我不会再管,反正像你说的,咱、咱俩已经一刀两断了!”他梗着脖子,青筋隐约浮现,时隔至今他还记着呢,她为了给那个小白脸求饶,居然跟他谈条件,居然坚决不回他身边,尤其现在,她一脸风平浪静的模样,叫他越看越气,越看越火大,“你以为留在这里,我就原谅你了?告诉你,我现在……我……早对你腻了!”
    苏拾花默不作声地听着,雪白贝齿咬唇,刻出不深不浅的粉红印子,喉咙苦涩了半晌,才逸出几个字:“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他一愣。
    苏拾花垂着睫,像朵睡莲静谧谧的,随着睫毛一抖,阴影刷过白皙的眼睑:“我让你讨厌,厌烦了。”
    “……”兰顾阴瞪着眼,薄唇不稳地抿动,险些要说出什么,但又打死不愿启齿。
    苏拾花两拳牢握,如蒲垫上泥菩,沉吟再沉吟,直至把纷乱无章的意绪理清理楚,下定决心:“你、休了我吧。”
    轰——
    轰轰轰——
    分不清是大脑还是现实,总之,山崩地裂了,某人崩溃了,彻彻底底崩溃了……
    她,她说“休了她”,她,她她她她……居然跟他说“休了她”!
    兰顾阴仿佛从天坠地,又从地坠渊,眼前发黑了一阵儿,才能喘气,呼咻呼咻的喘气,像是患上可怕的痨病。
    “好啊……”他喉咙咔着血一样,颤抖吐字,笑得五官都狰狞扭曲了,“你、你实在好的很,当真以为我不敢吗……以为我,真……舍不得吗,好啊好啊,既然你说了,我……休就休!”
    对,不就是一张休书么。
    有什么的,只要几个比划,便可了结与她之间的一切,免得他再心烦意乱、心痛如绞……对啊对啊,早该如此的,为何他早没想到,从今往后,他终能落得个轻松自在,逍遥快活了。
    小纸人守在旁边,备好笔墨。
    他盯着桌上宣纸,久久没有反应,愣了足有一顿饭的功夫。
    窗外鸟鸣清脆,猛地唤醒神思,他一扭头,看到苏拾花垂首坐在木墩上,一声不响,如块发朽的木头。
    他咬了咬牙,扯高嗓门,唯恐她不听见似的:“那我可写了!”
    苏拾花指尖缩动下,从发怔中省神,表情黯然地点了点头。
    他冷笑:“今后,咱们就再无夫妻之名了。”
    “我知道。”
    他攥紧拳头:“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知道……”
    兰顾阴胸口烧烫欲裂,不易察觉地颤栗,一张俊庞都绷得青白了:“你不要后悔,将来发生什么事,也别想着再来求我!”
    “我……知道。”
    他呼吸微窒,继而提笔蘸墨,落定一刹,手指却微微颤抖,像提线玩偶,悬在半空,怎么,怎么也落不下那一笔,最后眼睁睁看着笔尖的一滴浓稠墨汁,溅在宣纸上,染就一片触目惊心。
    他突然眼儿一翻,昏了过去。
    “啊,主人主人!”小纸人慌慌张张地大喊。
    苏拾花也吓得赶紧起身。
    稍后无痕进来,替兰顾阴把了把脉,探探鼻息,才松口气道:“夫人不用担忧,主子只是一时气急攻心,这么躺一会儿,缓一缓便没事了。”不过……气急攻心?这得是憋了多大的火气啊。
    小纸人举着扇子,从旁给他扇风儿,兰顾阴晕晕乎乎一阵,才逐渐苏醒,唉,他刚才是不是做了一个梦,好痛心,好难受的梦……到现在,还有隐隐的绞痛感,像是五脏六腑置在锅中,熬成了灰……
    他睁开眼,迷迷糊糊的视线中,浮现一张魂牵梦绕的容颜。
    小花……
    他心底深情地呼唤,眼睛眨也不眨,唯恐下一刻,她就消失不见,真想、真想伸手拥住她……
    倏地,一张白纸出现眼前。
    那是小纸人情知他方才有要事要办,不敢耽搁,遂将纸笔重新递到跟前。
    他眨了眨眼,这才看清楚——
    纸?休……休书?
    大脑“嗡”地一声巨震,他瞠目,又瞠目,神智终于被拽回,恢复清明,原来那不是梦,不是幻觉,现在,他还得面对那张该死的纸!
    狠狠瞪视苏拾花一眼,他干脆把头一扬:“我不舒服,浑身没劲,今天写不了了!”
    “……”苏拾花不知该说什么,僵持间,恰好羽楼扇掀帘而入,一副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的模样,笑着左右张望,“呦,气氛这么好,你们俩谈什么呢,加我一个啊。”
    无痕额角冒出一排黑线,这气氛……到底哪里好了,明明紧绷到都快剑弩拔张了。搞不清楚对方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
    羽楼扇发觉除了自己,屋内无任何人出声,某人不提也罢,永远臭着张脸,苏拾花却也是无精打采地低着头。
    “小花,出什么事了?”他深眯眼,怎么觉得,她的眼眶红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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