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笑了笑:“我不傻,曾经疏忽了一次,又怎会疏忽第二次。”又凑近我眼眉弯弯地笑道,“有这颗珠子在,我总也不能心安。我又怎么舍得平阳灰飞烟灭呢。”
    我浑身泛起凉意,如果眼前这个人不想让我死,我相信他有无数办法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听项善音说他似乎对我有意,也不知是真是假,或许只是项善音死前妒意大发的疯话。但现如今也只能赌上一赌,拖延些时间,好让明轩有所准备。
    计议已定,我略略扫了一圈身周环境,道“你果然聪明过人,怪不得慕容余有备而来,最终都被你击败。如今你已掌握定远大权了吧,我这是在东阾的中军大帐里?”
    他一拍手道:“公主也是聪明过人哪,我俩果真是珠联璧合。真有些舍不得你离开呢,或者随我去东阾转转如何?”
    他的话总是半真半假,往往当你觉得他只是在逢场作戏一派胡言时,他的话中却有一半是实情。他说带我去东阾,或许他的计划中真有劫持我至东阾也不一定。无论如何,若能试探出他计划中的一部分,多少都会对我和明轩有利。
    我微微笑道:“东阾倒是个好地方,东阾的丝绸最是华丽,双面织锦绣只有东阾才有,据说那双面织锦绣的制法是东阾第一美人最先创出。其实我早就想去看看,那神奇的东西是怎生绣出来的。”
    他似乎恍惚了一下,倒了一杯茶递到我手里:“双面织锦绣便是我母亲所创。”
    我愣住,不知如何接他的话。少时大家在一起玩时,他从未提过母亲,只是他与定远侯去了封地不久,我才听闻他的母亲突然暴毙,死因不明。
    他淡淡地道:“我是庶出,自小在家中便不受待见。我的母亲是被那老东西强娶的,如果不是亲人被扣,后来又有了我,她不会忍受耻辱活到我12岁那年。”
    十二岁,便是他随定远侯离开襄城前往封地定居的那年。
    “十二岁那年,老东西说我生性软弱,不能成大事,要历练我一番。他设计让我误杀了母亲,自那时起,我就不再是我自己。”
    我捧着茶杯震惊地瞧住他,一时间难以消化他所说的话。时间竟有这般残忍的父亲,怪不得他离开襄城后性格便越来越扭曲,为人阴毒孤僻。
    “说来倒是要感谢慕容余,帮我解决了那老东西,省得我多费心神。只可惜让他死得太轻松了些,怎比得上母亲受的苦楚。”他指了指我手中的茶,道,“这茶名叫凤泉,亦是东阾特产。母亲生平最爱饮茶,回到东阾刚见到这茶时,喜爱得紧……”
    他说到这里突然说不下去,脸上却依然是木无表情。或许伤心到极处的事,反而不会在外流露,只是突然间会有所触动。
    我浅酌了一口:“初尝时觉得浓郁,余香却清新淡雅,想必人如其茶?”
    他瞧了我一眼,从未有过真实感情的眼眸中竟有些晃动,点头道:“她就是那样的人,即便是最艰苦的时候,都会保持一份雅致。”
    “今年是她过世十周年,今日也是她的忌日。她生前的愿望便是回到家乡,与亲人一起平平安安老死在大周。”
    我心中一动,似乎在他的话中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肃然看住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东阾第一美男来了~~~
    ☆、终结篇  只影向谁去(十)
    我在等着慕容安歌的下文,他却不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坐在我对面喝茶。这也是一种策略,将对手的耐心消磨殆尽,以便自己掌握主动权。我虽然心里着急,但也知道,越是这样,越说明他将我劫来不单单只是为了要挟明轩。
    “若真想邀我去东阾,我倒是很乐意去欣赏一下你母亲留下的双面织锦绣。”
    “公主若去了,她一定会很欢喜,亦很遗憾。”他仔细审视着我,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在我面前展开。虽然之前已有所预感,但看到羊皮纸最上端那三个字时,仍屏住了呼吸,颠来倒去看了几遍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那三个字是“和谈书”。
    这时他懒洋洋地道,“你倒是镇定,这只是草稿,若谈得成我们便试试,谈不成我也不介意将你带到两军阵前和骆明轩好好谈谈。你猜,到时候将会是怎样一种情况?”
    我心里急速盘算。这一世的大周虽然有明轩做主将,但兵力不如定远,守住边界尚且吃力,否则明轩也不会有之前那种自杀式的计划。前世慕容安歌曾攻入大周皇宫,他和明轩一样,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如今想与大周和谈,不可能是因为母亲的原因,必定是定远内部出现了问题。
    我笑道:“到时候你还能让明轩投降?痴心妄想。你几时见过大周的镇国将军受人威胁?他若宁为玉碎,我便不为瓦全。
    “随后呢,即便踏破大周国门,你认为要多久、花多大力气才能征服大周的子民?你母亲老家的亲人会乐于迎接你的铁蹄么?
    “我听密报说定远内乱,你虽夺回大权,但手里的兵力剩下有多少?宴都朝中慕容宣、慕容余的余党众多,可服你管束?军需军饷可供得及时?
    “啊,差些忘了,史清此刻坚守襄城,平南王真会一直坐视不理么?他坐山观虎斗,不就打得一手你我两败俱伤、他渔翁得利的算盘么。”
    慕容安歌眼神凌厉,冷笑道:“你若够狠,休了骆明轩与平南联姻,那么尚可说服平南全力出兵,或可和东阾一较高低。即便是那样,明轩怎会不记恨于你和史清?史清虽对你忠心,但联姻后史家族人必会陆续入朝,那些人未必听命于你。”
    我立时接道:“你可知明轩现已向我提出合离,平南王亦已派人与明轩和我军机处洽谈。明轩是忠义之人,我又担负守护大周的责任,这其中道理怎会不明白。
    “大周将才辈出,本无需平南全力出兵,史清已有把握借兵三万,你如今手里真有二十万精兵么?慕容余根基颇深,怎样都会带走一部分,我看你如今是腹背受敌,加之后院起火,不得不与大周停战吧。”
    其实说明轩提出和离、史清借兵什么的,事情是发生过或者正在发生,但结果却不象我故意误导慕容安歌的那样。我自知没有谈判经验,和谈书关系重大,我只能想法拖延,寻找精于谈判的人来跟慕容安歌谈。
    他果然微微一惊,我料他在襄城和池州总也有自己的探子,知道平南王确实有派人和宁尚书、明轩联络。我身上原本带着明轩写的和离书,此时已经不见,也一定是被他取走看过。
    我趁机道:“不如你我先签一份带有附加条件的停战协议,我亦同时休书给明轩,命其释放东阾俘虏。待我回大周后,让两边使者慢慢协商和谈书的具体事宜。”
    他面上神色不变,但眼神却变幻不定。我其实很是紧张,也只是面上不动声色,笑嘻嘻地看住他。
    我看他慢慢伸出手掌,知道那是击掌为约的意思,暗自松了一口气,没多想便也伸掌相击。
    他却一把将我的手握住,眼眉弯弯、嘴角上扬:“真的不愿与我一同回东阾?你若愿与我一起,我即刻便可退兵,从此两国交好,世代相传……”
    我用力抽出手,沉着脸道:“你的妄想症又犯了。”
    签好停战协议后,我即刻让慕容安歌的军中文书复抄一本,让东阾派出的使者臣带着前往池州。协议中原拟双方在三日后交换俘虏,明轩在回执里改作两日后。
    慕容安歌看过回执后撇了我一眼,道:“这般着急将你接回去,那和离书果真是他写的?”
    我正在啃他之前让人送来的糖炒栗子,边啃边对他嗤之以鼻地道:“他是忠义之人,他的行为你理解不了。”
    他不屑一顾地嗤了一声:“我情愿做真小人,忠义之人多不长命。”
    ……
    这一次的交换方式和上一次交换项善音时大同小异,不同的只是,除了我,这次还有成百上千的俘虏。
    与慕容安歌走到大周俘虏最前列时,我真有些担心他这次会不会再出尔反尔。
    他似乎察觉我的心思,微微一笑,道:“我倒是想反悔,可惜黑纸白字,两军相对,想反悔都已无法。只是公主莫要忘了你我的东阾之约。”
    我撇了撇嘴,不过是随口说了句去瞻仰东阾一绝的双面织锦绣,到这家伙嘴里就变成与他的约定了。朝池州方向望去,远远瞧见明轩骑马持枪在最前方,身后是庞一鸣、李涛和许遣之。这一次双方都带有几十名弓箭手护卫,大部队则在身后五百步的地方,以备万一。
    我与明轩的距离并不太远,可以清楚看到他脸上凝重的表情。此刻我的心几乎要雀跃欢呼,忍不住对他灿烂而笑。他似乎略略抿了抿嘴,片刻后又恢复严肃。
    “哟,眉目传情呢。”慕容安歌的声音微泛酸意。
    此刻我心情甚好,转头对他笑道:“早就劝过你了,正经娶个正妻。”
    他看着我怔了片刻,跟着转头望向池州方向,吸了口气道:“时辰到了,公主一路小心。”
    我的心立时加速,望向明轩时,见他的嘴角竟也微微上扬。我提起裙幅,朝他迈出轻快的步伐。
    脚已迈出,身子却无法向前,左手手腕被人从身后抓住。我心中泛起凉意,回头望向慕容安歌:“你又想出尔反尔么?”
    “突然有些舍不得呢。”他漫不经心地道,握住我手腕的五指却越收越紧。
    忽然间他目光中杀气四射扫向池州方向,语气冰凉:“只是拉个手也舍不得么。”说完便放开我,从背后抽出弓箭,拉弓搭箭对准前方。
    他身后的几名偏将和几十名弓箭手见主将如此,也迅速抽弓搭箭,形式顿时紧张,一触即发。
    我猛回头望向明轩,他早就箭在弦上,箭尖指的正是慕容安歌。
    这两人竟然在关键当头较上了劲,我不想大周好不容易迎来的和平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把心一横,朝明轩一步步走去。
    俘虏中带队的头领见我迈步,也不再畏首畏尾,开始指挥大家列队前行。
    “回来!”慕容安歌疾呼,不顾一切将我拉回。而对面明轩也收弓拔剑,策马朝我奔来。
    空气中先是有一种奇怪细微的震动,仿佛成千上万只飞蝇在极远处震动翅膀,刹那间就到了近处,象无数针尖刺破锦帛的声音,漫天飞簧乱箭如同箭雨般出现在当空。
    慕容安歌将我扯到身后,高喝:“弓箭手!”
    立时随队的几十名弓箭手将我们围了半圈,用盾牌将我们护住,尽管如此,仍陆续有弓箭手被盾牌间隙中钻出来的冷箭射中。
    双方俘虏已经乱了队列,朝自己军队方向狂奔。但因为没有盾牌掩护,一路留下许多插满乱箭的尸体。五百步开外,慕容安歌的大军与另一路军队已混战在一处,而同一方向正有一队骑兵朝我们冲来,为首那人与慕容安歌身着一般的盔甲。
    “慕容余……”慕容安歌咬牙切齿地道。
    因为有俘虏的阻碍,明轩的速度明显减慢,但也只是须臾功夫便冲出人群。他和汗血宝马都披着防箭的铠甲,而乱箭射来的距离较远,力道已在空中消去大半,无法射穿铠甲,一人一马因而未受到任何创伤。
    这时正直慕容余一方轮换弓箭手的空档,乱箭已没有那么密。他又抽出弓箭,在马上朝我喝道:“过来!”
    我挣脱慕容安歌的手跑出盾墙,朝他狂奔。他边骑马边射出一串连珠箭,将飞到我周围的乱箭射落,箭射完时正巧已到我身边,左手一把将我提上马护在身前,右手已拔出佩剑。
    “是慕容余的军队。”我在马上道。
    “嗯,我们坐山观虎斗。这次和谈是谈定了,现在就算慕容安歌想反悔都难。” 他声音中带着笑意,随手挥动佩剑斩落自背后飞来的几枚乱箭。
    慕容余又一番飞蝗箭攻势开始,拨挡来自背后的乱箭不象正面防御那般容易,他不再说话,专心挡箭。其实他身着铠甲,这样远的射程,即便箭直接射在背上也会被铠甲弹开,他费神将乱箭一一拨开,只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不让乱箭射中我而已。
    汗血宝马奔跑如飞,池州城门就在眼前,正努力移动它结实的身躯迎接我们的归来。
    我绽开笑容正欲欢呼,忽闻背后一声不同寻常的尖啸,紧接着是尖锐物体刺入血肉之躯的声音。
    我的心猛地一坠,急问道:“你怎样了?”
    他并不搭话,环住我的手臂继续收紧,原本贴在我背后为我挡箭的身子却越来越沉重地靠在我身上。
    我一下抓住了他的手,急道:“和我说话!”
    他没有再和我说话。除了他,汗血宝马不听任何人的指令,冲入城门的时候,失去知觉的他从高速疾驰的马背上滑下。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我咬牙抓住他和他一同摔下,这样一来,他仍旧伏在我背上,而我则面朝下,因为要抓住他双臂保持平衡,我甚至无法伸出手在落地时支撑自己。
    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负重,面部、腹部着地后是怎样的后果我根本来不及去想,只是在那个瞬间觉得无论他此刻是生是死,都不想再与他分离。
    他在落地前突然清醒,猛然将我一条手臂向上一提,自己则侧转身翻到我身下。他带着箭尾的背部在地面撞击、弹起、拖行、再撞击时的一长串沉闷的声响,仿佛一道利刃划开我的身体。
    箭尾被一连串可怕的撞击折断,剩下的箭身被地面撞入他的背脊,箭尖从他的前胸直透出来。阵阵血雾喷在我肩头、额头甚至眼帘上,分不清楚来自他身上何处。
    他怕透出的箭尖刺入我的胸膛,情急之下竟用手覆在箭尖上死力握住,一小段箭尖立时穿透他掌心停在我胸口,而此时他和我因惯性一直往前滑行的身躯才将将停住。
    我抱住他失声痛哭,一生中从来没有这般嘶声悲戚地哭过,也从来没有哪次如这般绝望心痛。
    他尚有呼吸,勉强举起手轻抚我的面颊:“我曾梦见……你倒在我怀里化成细砂……那时我心痛如绞只愿死去……如今……该是我还你的时候……”
    无论我怎样握紧他的手,那手终是自我脸上滑下。天地间只有我悲苍的哭声:“你该还我的是一生一世白头到老,你怎知我不是心痛如绞只愿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无论他曾经做错过什么,此刻都已还清。
    今天会更最后一章。将军肯定没死啦,死了就没戏了。当然喜欢看悲剧的可以到此为止。
    ☆、大结局
    凌大夫连滚带爬地赶到明轩身边,搭脉片刻后朝已哭得没有生息的我大声道:“公主节哀!将军没有死!或还有救!”
    我还未有所反应,方才一直跪着嚎啕大哭的庞一鸣一把揪住凌大夫的衣领,扯着喉咙吼道:“伤成这般还如何救?如何救?”
    已经被庞一鸣的大手抖得象风中落叶般的凌大夫也扯着喉咙道:“我说能救便能救!快放手,迟了便不能救了!”
    李涛和许遣之慌忙起身将两人拉开,众人希翼的目光全集中在凌大夫身上。
    他匆匆走回我和明轩身边跪下,自怀中掏出一只锦袋,我认得那是常齐留下的遗物,后来应明轩的恳请,我又将这只锦袋连同里面常齐的制药笔记转赠给了凌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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