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夷安面色歉然:“兴许还是怕生,在冷宫里发了烧,太医院亲自炖了药,却不肯喝。把药打翻了,烫伤了姐姐。他这样小,妍儿疼弟弟,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自己害怕父皇责怪,躲进去两个时辰了,怎么哄都不肯出来。那榻子太矮,旁人又钻不进去,只好又叫了你来。”
    药……沁儿怎么肯喝药?粗茶糟糠吃进去都不生病,发的是什么烧?
    她这样在赵慎面前一说,倒越发显得沁儿不识大体,无理取闹了。
    阿昭攥了攥手心,连忙掀开帘帐走进去。
    阴天的殿堂里光影晦暗,那锦榻足有七尺余宽长,床底下黑漆漆的看不见人影。阿昭趴在床边沿,好一会才看见沁儿紧紧抱着小仓鼠,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最角落里。那黑暗中只剩下孩童一双澈亮的眼睛,眶着两朵晶莹泪光。
    阿昭的心一下子就如同被尖刀轧过,眼泪登时便下来了。
    咬紧下唇,轻轻地拍了拍手:“啪、啪……”
    静默了很久,里面才似乎开始有一点点动静。久久的,听到一声细小而喑哑的稚嫩嗓音:“么、么……”
    那是她的儿子。受了伤一个人躲起来的儿子。
    阿昭心中一瞬钝痛,连忙背过身去。看到那书案旁年轻帝王修伟的背影,他正在给他的女儿涂抹膏药,动作仔细,语气温柔,就仿佛这帘内的世界与他并无关系。
    这才是真正的你嚒赵慎……阿昭恨不得杀了他!
    阿昭对嬷嬷鞠了一躬,比着手势说要蜡烛。
    那烛光袅袅,沁儿看到青桐姐姐熟悉的清净笑脸。愣了愣,终于扔开小仓鼠,迅速地爬了出来。
    “呜哇——”他见到她了才哭。小小的人儿,衣裳上沾着落灰,小手冻得冰冰凉……才去了几天,小脸就瘦成了这般模样。
    阿昭裹紧沁儿,安抚着,亲他柔软的头发。
    赵慎眼角余光瞥见,颜上便掠过一丝冷冽。
    他厌烦看到这样的场景,那个女人留下的孩子不需要得到爱,他不希望这个孩子爱谁,或者是谁去爱他。
    赵慎似笑非笑地凝着阿昭:“你就是这样照顾他的么?……朕说过的,他在你就在;他不在,你也不用在了。”
    他的眉深而眸长,似笑非笑的时候周身总是阴冷的气场。
    阿昭战战兢兢不敢回答,求助地看着姜夷安。
    姜夷安也怕阿昭说漏嘴,连忙柔声接过话茬:“不怪青桐,是听太监说孩子病了,臣妾便命她将沁儿抱了出来。皇上要怪就怪臣妾多事,都是臣妾不好……姐姐从前待臣妾不薄,臣妾见孩子可怜……呜,做了娘的到底都是心疼……”
    说着便从袖中掏出帕子,潸潸然拭起了眼角。
    姜夷安的身子柔弱,肩膀也是薄薄,一伤怀便让人心中生怜。
    赵慎勾了勾嘴角,伸出长臂将她一揽:“枉她从前那般刻薄待你,你如今却这般宽仁回应。朕知你心善,见不得人可怜,然而这里不需要你说话。朕不愿你因为任何人而受任何一点委屈,从前是,现在也是……她的孩子,不需要你来负担。”
    他说这话的时候,长眸含笑,却一错不错地凝着阿昭,好整以暇。
    阿昭抬起手,顿了顿,一狠心闭起眼睛。
    啪!啪!……
    那巴掌很痛,脆生生。跪在他和他的女人面前,卑微到极致。
    阿昭默默数着数,掌心都在发抖。
    赵慎就那么看着她煽……呵,一个十七八岁的哑婢,修为倒是甚好。你看她,眼里都是沉寂,并不见多少害怕……怎样的女人才能够把恨当做家常便饭?
    赵慎的眼神微微凉,扭过头去不再看。
    张德福从外面走进来,见到这一幕便有些讪讪的,哈着老腰道:“启禀皇上,敬事房的把牌子拿过来了,皇上您看今晚是翻哪家的牌子呐?”
    小太监端着红盘踅近前来,那牌子乃用黄铜所制,背面朝上,从前赵慎翻牌总是刻意避开,阿昭还是头一回见到。
    那时的阿昭,世界里只剩下紧张赵慎。但凡一听说他新晋了宫妃,总要带着嬷嬷亲自去看看什么模样,风姿有没有比过自己。等到后来年纪渐长,却本能的不愿意再去看了,不愿看到那一群十六七岁的莺莺燕燕,甚至连早省都给它减免掉……谁都说她善妒,然而她的后宫其实却是宽松。
    呵,倒不知最近几年,他的女人竟然已有了这样多。
    阿昭攥了攥裙裾,有些冷笑。
    敬事房太监絮絮叨叨,公鸭嗓子不着调:“临舒殿的桂嫔昨日着了寒,朝庆宫的丽妃前个儿才轮过,梅才人下午被太后娘娘叫去抚曲子了,今日可侍寝的有敬妃、有惠妃、顺妃、还有宛贵人、柳贵……”
    姜夷安面色讪讪的,不知皇上缘何来了自己寝宫,却忽然又要走。
    攥着手帕,含笑接过话茬:“宛贵人的月份与本宫一样,正也是五个多月。昨儿个太医才给她把了脉,说是近日脉象不稳,气虚体寒。皇上正值当年,她的身子怕是已不能承接……”
    “朕可有说过要去她那里么?……从一开始就告诉过爱妃,不要随意揣测朕的旨意。”赵慎噙着嘴角打断,原本是不准备挑的,这一刻心思却变化。
    微抬眼帘,见那玉石地上阿昭分明已双颊泛红,眼中却含着一丝讽弄。她以为别人看不到,或许所有人都看不到,然而赵慎他是谁?赵慎看到了,他不仅看到了她的讽弄,还看到她唇上染了红……廉价的红,是冷宫中的野花所捻吧。
    呵,清汤寡水。
    赵慎拂起宽长下摆,冷蔑地指了指阿昭:“命永乐宫中燃香,朕今夜就要这罪婢服侍。”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章 孤鸾唱
    夜已渐深,永乐宫中静悄悄的。皇上性情冷淡,寝宫从来不喜宫人进入,除了那墨笔在纸上疾书,偶尔可听见沙沙的声响,偌大的宫殿只不过三两名宫女,垂首候在角落的高帘之下。
    左侧屏风旁的书案边赵慎正在披阅奏折,他的身型魁梧,着一袭玄色绣青龙绫罗长袍,内为湛青交领中衣,看上去一丝不苟,英俊神武。
    如今朝局变动,旧势乱党都在清洗,皇上连日熬夜,每日睡不足三个时辰。老太监张德福抱着拂尘立在一旁,抬头看一眼,又低头喳喳嘴,想想还是不敢说话。
    见宫女端着盆子立了很久,那盆中之水早已凉却,便挥挥手让人下去。
    悉悉索索裙裾声响。
    赵慎笔梢一沉,问什么事?
    “啊……”张德福回过头,瞥了一眼角落枯坐的婢女,哈着老腰道:“皇上,这香……已燃了一晚上,可要叫奴才们再接着续上?”
    那勒蘼之香乃是专供初次侍寝的嫔妃所燃,第一次,怕痛,怕干,怕让皇上不舒服,总要弄点儿催动情思的因素,免得表现不好、不得圣眷满意。
    老太监话中提醒之意分明,赵慎顿了笔,看见琉璃沙漏已到夜里亥时。
    “呃呜~~”斜背后软凳上传来小儿酣睡的低囔,继而是女人安抚的轻拍。
    赵慎眼角余光瞥见,看到沁儿将小手伸去阿昭的胸前。那手儿小小,探入她斜襟之内,有风将衣角吹拂,他便看到她里头的一抹粉嫰。她许是发现他看过来,便微微侧过身子,留给他一道清寡的侧影。
    赵慎蹙了蹙眉,蓦地想起从前那个女人哄孩子的画面。总是娇贵,与他成亲十年依然放不开矜持,哺乳的时候总要背着身避他,就好像此刻的样子。她的孩子就是她的宝,她一有了孩子,连世界的重心都变得不一样了,便是连对他,她都好像也学会释然。
    赵慎抬起头,玉冠下的神色微有些倦惫,问张德福:“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呃……”
    刚才说到哪儿了?张德福人老了,反应慢,愣了一愣正要说话。
    “吱吱~~”后面又传来仓鼠的叫唤。
    沁儿小手儿一颤,似乎在梦中遇见不好,阿昭连忙抚着他柔软的发丝亲了亲。
    她的动作温柔仔细,明明穿的是一抹豆绿斜襟小袄儿,赵慎却觉得那是一道红。红艳艳的红,那个女人就坐在他的身后,模模糊糊地看着他,她执念不肯离去,附身于人,形如鬼魅。
    赵慎心中焦躁愈甚,将墨笔一扣:“今日寇将军那封奏章说的是什么?”
    那奏章乃是被沁儿的药浸湿,张德福低声支吾:“回皇上,寇将军说他要告老还乡,请陛下准他把姑娘领回家去过年……”
    “呵,那寇妃是自愿进的冷宫,朕可从未有过甚么为难。他才四十多岁,如何告老?不准。”
    张德福见主子语气不好,急忙附和:“是、是……那皇上,香……还要不要再续点?”
    “沙——”
    夜风将帘子吹拂,那红便随着帘动袅袅靠近,赵慎一忽而恍惚,竟好像看到那废后哺乳的侧影,红红娇满,小儿吃缠,浓芳沁鼻。他脊背一凉,蓦地一回头,看到的却又只是青桐,一抹浅妆,青青素素……该死,阴魂不散!
    那婢女却浑然不知,眸色沉静,俨然并不准备给自己侍寝……赵慎便生出愠恼。
    他不喜欢被人猜中心思。
    “你出去。”赵慎冲张德福挥挥衣袖。
    “是……”老太监连忙恭身退出,三两名宫女亦急急垂帘离去。
    阿昭正自安抚着沁儿,便看到一尾玄色刺金龙袍向自己走来。那衣摆凛凛,底下一双龙纹履清宽且长,一动不动,高高在上。
    阿昭低着头。
    赵慎撩开袍摆蹲下,修长手指挑起阿昭的下颌:“涂了唇红……还换了新衣裳……故意把小主子弄病,你是想要见到朕嚒?还是想离开那座冷宫?”
    都不是。
    阿昭比着手势:奴婢疏漏,求皇上恕罪。
    呵,恕罪?
    赵慎勾起嘴角,冷然一笑:“有罪的是朕……全天下的人都当朕薄情寡义,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太狠毒,十年同床共枕的都杀了?”
    阿昭指尖微微一颤,只是低头静听。
    “不说话,不说话就是了。”赵慎的眼神凉下来,他将沁儿从阿昭怀里抱走,指尖一点一点地拆解她的衣裳:“头上的簪子如何忽然不见了,是丢了嚒,还是……想藏起来做点儿别的事?”
    那素领的斜襟小袄儿,侧边一朵花结轻轻勾开,衣带便从肩侧滑落,露出少女瘦削而美丽的身段。里面裹的是纯白,随着胸口的呼吸不住起伏……原来她外表看着瘦弱,里头却这样美满。
    赵慎微一低头,轻易便寻见阿昭别在腰间的银簪。
    呵,傻子。
    他便冷笑,将簪子扔在地上:“想用这个杀朕?那又何必装作顺服,朕只须一眼就将你看穿……那个女人专横又娇蛮,她连到了死都不忘算计朕的子嗣,又如何舍得放朕独自在世上太平?告诉朕,是不是她逼你来勾搭朕,然后杀了朕,替她血洗沉冤……”
    啊……
    那簪子直直落在地上,扎入阿昭的青布鞋面,阿昭豁然站起身子,想要离开赵慎的阴影。
    然而她尚不及后退,后脑的发髻就已被赵慎狠狠揪起。她踉跄地推搡他,却推不开,他的身量高大而魁梧,轻轻将她一提,便将她甩去了帘内的龙榻之上。
    那床宽长足有七尺来余,阿昭在床上滚了两滚,竟没能滚到边上。
    赵慎硬朗的身躯轧上来,他如今已是二十七正值男子阳刚,青桐的身子却不过才十七未开,娇娇瘦瘦地被他轧在身下,一点儿也不似以前那人的丰腴,可是他却燃起了玉望……那个女人,她辉煌的家世赋予了她一辈子的矜贵,所有放浪形骸的都与她无关,连在床上也永远是放不开,他给她如何,她便受之如何。不像姜夷安,不用自己教,甚么都肯去做。
    赵慎一瞬间发了狠,倾下薄唇去吻阿昭的颈:“你不是恨我么?你并不知道我心里所想,你就在这里恨我!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要你在朕的眼前阴魂不散?朕这就给你机会,你取悦我,来呀,朕给你机会来杀我……”
    他声声掷地,眼中发狠,气息如若燃烧着火焰,动作却粗重。阿昭极力挣扎,步步退到床角,眼中却也是绝决的光。
    赵慎却已入魔,轻易便将阿昭堵在阴影之下。
    好痛,阿昭呼吸渐急,发出涩哑的低喘,那是哑女极度紧张时才有的声音。
    “呜呜~~”幼儿睡不安稳,隐隐低声哭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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