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想,忧心忡忡地回宫归府后,却听得皇上连下三道特旨:
    王文度因矫诏当死,累其功,特免其一死,着其除名免职,子孙三代不可入朝为官。
    前军总管苏定方越级擢拨,为征西总管,统领三军,再征西突厥。许以自专之权,更御赐宝剑,君恩浩荡,如斯重托,令人惊羡。
    然最叫人惊愕不已的,却是最后一道。
    新皇登基,虽重用先皇遗臣,但毕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对元老旧臣的忌惮日深,也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实。此回,长孙无忌、诸遂良等人会联名求见,为程知节求情开恩,亦有此担忧。
    却不想,莫说是借题发挥,便是对程知节本身渎职的惩处,亦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因过而撤行军大总管与左卫大将军职,累其旧功而迁任羽林军统领一职。
    无数老臣感念新皇仁慈,程知节更是一从刑部大牢出来,稍作整理,便急急入宫谢恩领命而去。然精如长孙无忌之辈,则是将注意放在了羽林军上。
    同在中书做事,诸遂良忍不住去找了长孙无忌:“圣人此举,究竟何意?这羽林军,莫不依汉制而设?”
    “义贞已入宫觐见,到时一问便知。”长孙无忌心里隐隐有些猜测,可他为人素来持重,若无十全把握绝不会吐露半句,只答了一句,便又提起了旁的,“圣人此前如此大怒,你我亦属亲临,可这旨意,不过迟了三刻。”
    诸遂良本不曾注意到这点,经他这一提,亦是震惊:“你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微微眯着那对小小的眼睛,微胖的脸上带着和善敦厚的笑意,只是那眼底偶尔闪过的精光,叫人不会错认。
    相比中书省的凝重,甘露殿里则是轻松得很。刚接见了程知节,看他感激涕零地离开,李治亦觉心下开怀,忍不住笑道:“你说,他们此刻在想什么?”
    “不知。”
    看她唇畔含笑,眼底流露出几分趣意,李治失笑叹道:“梓潼的七巧玲珑心,朕这回算是真真见识了。”设立羽林军,独立为北衙禁军,与南衙府兵分而治之,此举两人早已商议过几回,只因阻力甚多不得不搁浅,却没想到,竟能以程知节失职为契机,启用其为统领。两事并议,欲保全程知节,则需通过羽林军设立案,如此一来,叫那帮老臣也难有异议。
    回想起先前,喝退求情重臣后,他仍在怒中,皇后微笑着盛了盅凉茶给他,轻声慢语地同他说了些后宫的琐事,民间的趣闻,不知不觉,便提起了去岁新春贴门神,掩面笑叹:“妾倒是听说,每逢年末,翼国公同鄂国公府外总会格外热闹,却不曾见过。”
    “哈哈,确有此事,鄂国公倒也罢了,可翼国公昔日却是玉树临风,怎会让他镇宅辟邪?朕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依妾之间,倒不如卢国公来得妥当些。”讷敏不去看他陡然阴沉下来的脸色,自顾自地继续道,“程咬金的三板斧,妾虽从未见过,可民间流传甚远,想来斧头便是斧头,纵生了锈,只要磨一磨,用对了地方,还是不错的。”
    “梓潼可是想替那厮求情?”
    想到这,李治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你似乎十分欣赏苏定方?”
    “有勇有谋,难得的将帅之才,大家当真不喜?”讷敏从从容容地抬眸扫了他一眼,笑着反问。
    “怎会不喜?不止是他,还有王方翼,朕亦抱有重望,只愿他们不负朕之所托,早日凯旋。”
    王方翼之才毋庸置疑,然此番得任副将之职,亦有几分自己的缘故,讷敏自是心知,却不曾开口谢恩,只轻声道:“妾亦坚信,这一日,不远矣。”
    宫掖之间,少有真正私密,更何况,李治怒极到下旨,也不过见了讷敏一人,稍作打听,怎会不知其间缘故?只不知,这羽林军一事,究竟是出自谁手了。
    次日再至甘露会见群臣议事时,讷敏分明地能感觉到,视线里的探究和敬畏。李治忍不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得她展颜淡淡一笑,方觉心安。可心安之余,又不免好笑,这些时日,似乎,不曾见她如何紧张拘谨,便是执起朱笔落墨,也是平顺优雅,全无半分凝滞。
    流畅得,仿佛她一直便在此处,熟稔而从容。
    今日是诸妃觐见的日子,议完朝事,讷敏便起身离殿,欲回安仁殿。刚出了甘露殿,便听得身后长孙无忌平稳地见礼:“老臣见过皇后娘娘。”
    “太尉不必多礼。”讷敏侧身避过,浮出一缕笑来,“竟能在此遇上太尉,真是巧了。”
    “老臣特意在此恭候娘娘,还请娘娘恕罪。”长孙无忌还是那般富家翁似的和善模样,“今日始知娘娘之志,老臣佩服不已。”
    “太尉可知本宫最钦佩何人?”伸手轻轻扶了下鬓间摇曳的凤凰于飞金簪,讷敏悠然一笑,“太尉所料不假,确是长孙皇后。对本宫而言,最在意的,莫过于圣人,而非王家。”
    怔然目送着那道优雅至极,也尊贵至极的身影离开,许久,长孙无忌方回过神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终是,摇头离去。
    满招损、谦受益,还请哥哥三思。
    宫门相阻,内外有别,却是常理所在。
    ☆、第65章 中宫无子
    自讷敏频往甘露殿,武则天便无一日不是心事重重,从进宫第一日,她心中的野望便从未消散过,可惜,十余年常伴帝侧,却从未得到过丝毫重视擢拨,只是,上苍终是眷顾她的,叫她若结识了尚为太子的李治,虽波澜迭起,亦有重重束缚,可她,终究还是回到了太极宫,回到她的战场。
    一回宫,便盛宠不断,甚至,可算是最得君心的妃嫔。
    下人吹捧,宫娥羡妒,仿佛诸事皆是得意顺遂的,可她心里最想要的,却让她觉得,越来越远了。
    尚在感业寺时,不止一次地听闻帝后不睦,一个只知一味争宠的皇后,不是李治要的,却是她梦寐以求的。可谁知到,待她一进宫,一切却都不一样了,仿佛那些悉心打听的事实,如那镜花水月,梦一般的无痕。皇后贤淑大度,处事公允,只要你依循宫规法度行事,她从未有半点异议,深居浅出,连安仁殿也甚少离开,更不会干涉诸妃如何争宠。
    在一次又一次地试探里,她分明地能感觉到,李治待皇后越发敬重亲厚了,却怎也没想到,突发急疾时,竟力主让皇后参知朝政。
    从小到大,她无数次地听到旁人感慨:你若为男儿,当成大业。
    她亦曾想象过,若为男儿,当出阁入相,醒掌天下权是何等的霸气。然女子亦有女子的天地,九重宫阙上,最尊贵的位子,就是她的志向。
    可眼下……
    御医隐晦地告诫她:“郁结于怀,不宜安胎”,也抵不住她心头的蠢蠢欲动。
    “媚娘也想为朕分忧?”精心调养了这些时日,李治脸上再看不出半点病态,此刻又带着笑,颇有几分浊世佳郎的温和儒雅,“好生替朕诞育皇儿,便是最大的分忧了。”
    武则天心中一紧,故作娇俏地拉了他的衣袖摇了摇:“九郎可是瞧不起妾?不依,妾不依,妾定要叫九郎刮目相看才好。”
    “连狮子骢亦能驯服,媚娘之能,朕怎会不知?”
    看着正值而立之年的帝王温和含笑的模样,神情间仍是温柔缱绻、情意绵绵的,仿佛,自己便是他心上最重的,也是唯一之人,可武则天却莫名地发凉。曾侍奉先皇,是她最大的心患,起初萧淑妃倒是挂在嘴边,她跟李治哭诉过一回,李治并未惩治,只是远了承香殿足月余,再往后,便无人敢提了。
    可此刻,听他云淡风轻地提起,仿佛不过是随口一言,无心之失,然她又怎敢视为笑谈?
    李治仿佛什么也不知,仍与她调笑嬉闹了一番,亦如往昔。
    回到甘露殿,却忍不住叹息,同跟前内侍道:“为何皇后与旁人皆不同?”前几日,李御医问脉后,恭喜他圣体安康,一回身,讷敏便婉言提出欲回安仁殿处理积压的六宫事务。如今,六宫诸事太平,各司恪忠值守,陆风仪等人又尽心尽职,哪有什么紧要宫务?连芝麻蒜皮的小事也不见得有一桩。他如何听不出,只是皇后的托辞罢了。
    皇后辅政,虽是权宜,可他也是真的信任。而她之后的作为,便是最严苛的谏官,也挑不出半分不妥,亦让他欣慰欢喜,自己并未错信。虽说眼下无碍,可李御医也隐晦地同他提过,此症当养,他还在斟酌往后该如何最为妥当,只是,那群顽固不化的老臣,委实让他头疼不已。
    没想到,那些老臣尚未提出,她自己却已退了。
    “梓潼何需如此。”
    “在我这里办差的,可以犯错,有过亦无妨,人非圣贤,往后改了也就是了。”坐在书案前,讷敏捧着一盏茶,淡淡地笑着,“然进退二字,却半点错不得。”若不知进退,纵再聪慧忠心,又如何?徒增祸端而已。
    不过三两日功夫,皇后忽染风寒的消息不胫而走,随后,陆风仪又往六宫宣读皇后旨意,暂停妃嫔请安一事,亦婉拒了诸妃欲往安仁殿侍疾的好意,只道是皇后病中需静养。整座安仁殿,进出的内侍宫女皆是神情沉静,莫说喧哗私语,便是环佩声,也听不清了。
    听闻皇后染疾不见宫娥的懿旨时,徐婕妤正在屋里逗弄李弘,摇着小鼓的手忽的一顿,直到李弘咿咿呀呀地说着话儿,伸手来抢,方恍过神来,将小鼓递给李弘,看他抱着鼓咯咯直笑的模样,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修仪,皇后娘娘当真……”
    “懿旨已下,自然是真的。”徐婕妤低头看李弘玩了会鼓,又丢开了去,伸着小胳膊朝她扑闪着,便笑着俯身,将他小心地抱在怀里,轻拍着他的后背,一副再不肯深言的模样。
    待人退下后,方听得她轻轻地叹道:“真明白人也。”
    这一病,竟缠缠绵绵拖了一月有余,连外命妇觐见之事也搁浅了。
    皇后无病,瞒得过旁人,可李御医却是心知肚明的,却又不得三日一问脉,来到安仁殿,也不过是坐在矮墩上闲聊说话。起初倒是挺清闲的美差,可时日渐久,就不那么轻松了。这两日,更是被叫去了甘露殿三五回,李御医忍不住叹了气,一脸的苦恼样儿:“娘娘若再病下去,微臣这吃饭的家当,怕也要被圣人砸去了。”
    “圣人最是宽厚仁爱,李御医多虑了。”
    噎得李御医都忘了自己还能辩驳,只得悻悻道:“微臣自恃医术,却不想,竟拿娘娘一个风寒之症,束手无策。”
    “偷得浮生半日闲,可惜,本宫终究还是那俗人。”
    听她这一眼,李御医顿时大喜:“微臣这便替娘娘用药。”说罢,恭谨地退下,往甘露殿复命去了。
    听闻皇后痊愈,李治大喜,当即前往安仁殿,如此作为,又不知叫多少人孤枕难安。却不想,见到讷敏,也只有轻轻地一声叹息。
    “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妾如今诸事顺遂,感恩尚不及,又怎会有旁的心思?”此番假托染疾,却也叫她查出了痼疾旧患,道是体有顽毒,子嗣有碍。如此诊断,讷敏虽也意外,但心里却十分平静,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喜讯,她便早有了猜测,眼下不过是证实了而已。
    而李治却不同。
    以前帝后失和,他对皇后并不上心,倒也无甚感想;可如今,皇后堪为贤妻,甚得他心,既能为他料理后宫免后顾之忧,有可襄佐朝事解案牍之累,自是期盼能有嫡子承欢。临到头,却被告知,自是百感交集,李御医虽说得隐晦,可他自幼在宫中长大,耳融目染之中,怎会不知那些阴秽之事?
    再思及昔日,对皇后的疏忽冷落,更是愧疚难耐,怜惜不已。
    可此刻听她这般说话,只道是宽慰自己,李治情不自禁地道:“梓潼万勿伤怀,此事,朕已有计较,梓潼只需安心休养调息,诸事有朕。”
    回到甘露殿,李治便把几个皇子都扒拉了一遍,太子敦厚,可昔日便有朝臣谏言,让皇后养在身下,却被皇后所拒,而次子李孝、三子李上金资质平平,四子李素节倒是聪慧懂事,却是萧淑妃之子,恐不相宜。老五还是皇后建议他认养在徐修仪地方,也是不妥的。
    一番盘算下来,李治只得将视线挪到尚在腹中的老六身上。
    “后宫妃嫔皆是姐妹,妾又怎能夺人之美?此事,大家不必再提,妾如何也不会应的。”若她不曾记错,往后的几位皇子皆是武则天所出,如今,好不容易叫她沉沦了下去,讷敏又怎会再给她东山再起的机会,“太子无过,大家此举,又置太子于何地?”
    “李忠敦厚,却……”
    李治摇了摇头,为人子,敦厚老实是德,可太子乃未来之主,如此性情,如何担天下之大任?
    兀自叹息片刻,却见讷敏低头垂睑而不语,李治忍不住又是一叹:“你我既为夫妻,朕之子即汝之子,父母话儿女,人之常情,梓潼无需如此。”
    “也是妾的疏忽,诸位皇儿,竟未有相熟之人。”讷敏轻轻地开口,虽是认错,可神情、口吻皆是淡淡的,平静万分。
    “你啊……”李治摇了摇头,“朕说你不过。”
    讷敏原以为此事就此揭过,却不想不过数月,李治便领着一应奶娘乳母,抱着呱呱坠地的小六到她面前,若非她见机极快,这皇家牒谱又该改了一回。
    见她应允,虽打了折扣,李治还是心情极佳,逗弄了会小皇子,陪讷敏说了会话,应下了武则天晋封婕妤的事,便志意满满地回甘露殿处理朝务去了。
    六皇子养于皇后膝下,不啻于一记巨雷,震得前朝后宫,不知多少人心思浮动。
    太尉府上,长孙无忌抚须而叹,立身朝堂半生,许多事,心照不宣而已。而皇后此举,可进可退,大善也。
    身为太子生母,刘氏险些就昏厥了过去,回过神来,也顾不得礼仪妆容,慌慌张张地跑去了徐婕妤地方,也不知说了什么,回来时面上平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过一般。
    彩丝院里,武则天尚在月中将息,眉心微微一蹙,仅作养子,总有些不足之意,可再一想,如此倒也不错,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于她,总是利大于弊的。
    ☆、第66章 妾为君妇
    生母乃帝之宠妃,养母更贵为六宫之主,六皇子的洗三礼,自是隆盛。而后,李治更当场赐名为“贤”,皇子取名,大多在周岁礼时,亦有得宠皇子于满月宴,然不过三日,便得的,诸位皇子里亦是首回,叫众臣侧目,妃嫔多思,再看向端坐在徐婕妤之后的武则天时,不免多了几分复杂莫名。
    武则天一袭新裁的婕妤宫装,依礼守矩,花色式样全无半分出挑惹眼,鬓间只簪了朵时令的绢花,松松地插了支白玉簪子,素淡简单,然通体的气度,却硬是压下了一干燕瘦环肥。
    “虎毒尚且不食子,她倒好,卖子求荣,卖了一个还嫌不够。”皇后认子,虽是养子,可谁能保证就不会成真?除却刘氏,便属萧淑妃最是不满,眼下最得宠的、身份最为尊贵的便是她的儿子,可如今……
    收拾不了小的,难道连大的,也说不得么?
    “吾子可慰皇后膝下,实为恩典,妾无敢不从。淑妃若有异议,自可与皇后言明。皇后最是宽仁,定不会叫淑妃失望而归。”武则天难得地反唇讥道,“四皇子聪慧好学,区区一簿《礼记》,实不足挂齿。”
    一提及此事,萧淑妃的俏脸陡然阴沉:“我儿如何,岂容你这区区婕妤置喙?”当初《礼记》之事,叫爱子饱受委屈,更让她成了笑柄,丢了好大一回脸,可那是皇后亲赐,她不能推诿,如今更心有忌惮,可这后宫之中,能叫她忌讳的,也只有中宫那一位。这份仇,自然是记在了武则天身上,“有这闲心思,不若顾念顾念自个儿,别落得个竹篮打水,什么也没捞着。” 过去这么久了,她也算瞧出来了,对彩丝院这位,皇后看似优厚有加,实则疏远着呢。
    坐在主位上,居高临下,哪会看不清下头人的动作?
    瞧见李治微微拧眉,面露不渝,讷敏笑着叹道:“萧淑妃这张嘴啊,惯会得罪人,妾昔日,不知道被噎了多少回,恼时真恨不得拿针缝起来才好,如今想来,倒也颇是好笑。”
    李治亦被她逗笑了,忍不住打趣道:“梓潼有此心,朕亦妇唱夫随一回,何日用针,知会一声,朕递给你便是。”
    讷敏横了他一眼,啐道:“妾可不是那小鸡肚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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