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陆风仪不苟礼数地前来,离去,武则天微微挑了下眉:没想到,竟是息事宁人来的。
    只是,你当这面上的好人是这么好做的?
    这般想着,不禁看向承香殿的方向,好整以暇地笑了。
    而承香殿里,当接到陆风仪亲传的皇后旨意,萧淑妃确实错愕失惊了许久,陆风仪的话一板一眼的,她听得分明,可这词儿揉开了她都明白,合在一处,为何就叫她糊涂了呢?
    “许王少而好学,皇后娘娘亦是欢喜,特赐《礼记》一簿,望许王勤勉。”
    盯了会漆盘丝帛上仍带着几分墨香的《礼记》,赐书给皇子,这事儿似乎也是皇后头一遭吧,可平白无故地,怎就惦记起她儿子了?
    萧淑妃如何不解,可不关陆风仪的事,见差事办妥,便回安仁殿复命去了。徒余下一脸茫然的萧淑妃,不解地问跟前的:“你说,皇后此举,意欲何为?”
    “听闻陆风仪先去了趟彩丝院,才到的这里。”
    “你的意思,此事跟那武贱人有关?”萧淑妃冷着脸,若有所思,“皇后赏了她什么?”一听得姑姑眼对鼻鼻对口地告诉自己是金蟾,忍不住大笑起来,“没想到,居然是癞蛤蟆,她可不就是只癞蛤蟆吗?一心惦记着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个儿的德性。”
    跟前的姑姑很是无奈地看着自家娘娘笑得癫狂肆意的模样,无声地叹息着,我的娘娘,这会儿不是在琢磨《礼记》么?
    当陆风仪在内苑走了一遭,回到安仁殿时,皇后的两番赏赐业已传遍六宫。
    那时,徐婕妤正在内室执笔习字,听闻宫人回禀后,握着狼毫,一时竟忘了落笔,只瞧着一滴饱满的浓墨坠下,染得相邻的字迹也都成了一团氤氲,看不出起初的秀美。
    “金蟾与《礼记》?皇后娘娘这是何意?”赵氏是打小伺候徐婕妤的,见室内无人,言语间也就坦然不讳了。
    可惜了一副好字。
    徐婕妤摇摇头,索性搁下笔,将那晕染得不成模样的纸笺几番对折,丢进一旁的篓子里,却也没了继续的心思,只坐在案前,抽过一卷书册,目光在书间流转着,随口应道:“六宫之事,你以为真能瞒得过皇后么?”
    赵氏略一愣:“皇后娘娘性子温软,怎会……”
    “是温软宽厚,却不是可欺。”纤长的手指捻起书角,翻了一页,“当然,也无人敢欺了。”若不然,她又怎会轻易接下这案子?
    话已至此,赵氏也明白,这大约是皇后在敲打两妃,然心底的犹疑仍在:“可萧淑妃同武美人,可都是大家上了心的。”后宫之中,位分虽紧要,可更紧要的,是圣心所在。若是得了圣宠,纵你是最末等的御女,也无人敢小觑怠慢;若无宠,纵是最尊宠不过的,也不过是些面儿情的事。
    旁的不说,这些年,为何萧淑妃敢这般跋扈骄横,几番落了皇后面子,还不是因为圣人宠着她?
    可如今,赵氏却糊涂了,难道皇后真的不怕惹圣人不渝?
    虽不曾抬头,可徐婕妤如何猜不透她的所想,只淡淡地笑了笑:“帝后的心思,谁猜得透呢?”
    以往,猜不透的只有甘露殿,如今,连安仁殿那位,也再难明了了。
    安仁殿里,讷敏静静地坐着吃茶,用花椒、食盐煮茶,她委实喝不惯,便只叫人用泉水清煮,茶饼磨成了细末,喝着虽还有些不舒服,倒也可以凑合了。手捧着一盏薄胎三彩,青翠明艳的碧色,让她不自觉浮出一缕笑:“依宫律行事,难道在你们眼里,大家便是那等是非不分之人?”
    三分笑,三分叹,三分戏谑,却是十足的漫不经心。
    “哦?梓潼当真这般赏赐的?”甘露殿里,李治自御案前抬眸,扫了眼殿中敛容回禀的宫人,不知怎的,竟笑了起来,“也难为她了。”竟能想出这般九曲十八弯的法子来,“萧淑妃,确实过了些。”
    这些年,萧淑妃的性情如何,他自是了然于心,因着自己,六宫之中,亦是顾忌着她几分,便是皇后,也少有斥责训诫之举。却不想——
    送老四《礼记》,亏她想得出来!
    “替朕跟徐爱卿说一声,明日起先传授四皇子《礼记》罢。”李治顿了下,又补充道,“母子连心,也跟萧淑妃好生提个醒儿,皇后的良苦用心,总该叫她也知了。”
    吩咐完了,又忍不住发笑,跟身旁的内侍叹道,“没想到,她竟还有这般玩心,实在是……”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只得好笑地摇了摇头,“真是胡闹。”
    都是近前伺候的,怎会瞧不出李治此刻的好心情,这话儿与其说是笑骂,不若说纵容来得贴切些,不过,难得主子高兴,哪个敢说半句不好的,只凑趣道:“皇后娘娘的玲珑心思,怕也只有大家瞧得出来。”
    李治没有应话,只是眸底的笑意,更深了几分,连唇畔,亦是噙着笑。
    ☆、第61章 武氏定计
    当听闻伯父王仁礼求见时,讷敏并不觉意外,平静地起身,出屋,殿前亲迎。
    “臣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福。”
    “伯父快请起。”讷敏侧身避过,上前亲手扶起,硬是拉着他往主位坐下,又吩咐陆风仪奉上茶点,陆风仪如何不知两人有正事要商议,上了点心后,便将众人撤下了,亲自在门口守着。
    笑着寒暄了几句,讷敏便问:“族里一切可好?”
    “若无大事,臣亦不敢叨扰皇后。”王仁礼站起身来,正色道,“初一大朝会时,圣人忽下谕旨,赐各家恩荫之位,为庶支子弟所享,连国子监、太学,亦对其通融,不知娘娘可知此事?”
    讷敏心中微动,浮出一缕温和的笑:“此乃家族繁衍之兆,一枝独秀总不如百花齐放。”
    王仁礼闪过一丝恍然之色,自前番柳氏找上自己,他便心知,自己这位侄女胸中丘壑,却不曾想到……忍不住试探道:“此事,娘娘早已知晓?”
    “若真是那等无知的,伯父以为,这安仁殿,我还坐得稳?”讷敏淡淡地笑着,连眉眼间亦是柔和的,却叫王仁礼不自觉地垂手而立,“本宫既出身太原王氏,自然也是盼着家族好的,只是,繁花似锦,不若长青松柏,伯父以为如何?”
    “娘娘的意思是……”王仁礼再不敢小觑丝毫,谨声问道。
    “本宫如今亦算是极盛,只是,坐得久了,最想求的,也只有长宁二字。”讷敏似有所指地笑了笑,“大家,可是先皇一手抚养大的。”李治性子温和,难道,当真以为他就少了决断魄力?若无这般能耐,太宗皇帝又怎会放心将一手整治的江山交付到他手里?
    一提及先皇,王仁礼亦是一震,猛地抬起头,却见讷敏仍是噙着淡淡的笑,目光平静而柔和,似乎,不过是随口的家常罢了,可越是静,越是柔,越叫他心惊,越让他不自觉地低下头去:“臣明白。”
    “那恩荫之事?”
    “老臣自当尽心竭力,不负皇后娘娘所托。”话到这份上了,除了应允,他还能如何?
    见他如此,讷敏亦松了口气,敛去了满身的威势,又道:“此前的武举,亦是本宫提议。若是本宫记得不错,本宫似乎有位族兄,武艺亦是不俗?”
    王仁礼刚觉轻松几分,却听她又轻描淡写地丢出记惊雷,失惊道:“娘娘怎能行此干政之事?”
    “本宫自有分寸。”讷敏淡淡地答了一句,可言语里的决意,却叫人不免心惊,“伯父不必为我担忧。”从一开始,她的目光所及,便是这个位置,她从没想过要成为李治心仪的女人,但是,国事上的助手和伙伴,是她志在必得的。历史上,武氏能风光无限,除了情意,更多的,是她能襄助李治,是他的左膀右臂,让他离不开也舍不去。
    可怜王仁礼一把年纪,经历了无数的风雨波浪,却还是被自家侄女皇后几句话弄得心里忐忑不定得厉害,只得长叹道:“还请皇后顾念王氏一门。”
    “本宫明白。”讷敏亦起身,慎而重之地应道,“我亦是王氏女。”
    甘露殿里,李治莫名有些心浮气躁,撇开满案的奏折,站在殿外,望着西边的天空出神。王仁礼去安仁殿的事,他自然是清楚的,甚至,还是他默许之下而成的。只是,真的过去了,却又觉不安,甚至几次不自觉地抬起脚步,又生生地按捺下来,只是怔忡地望着天边那片轻烟般的白云,静静地在那里,不动亦不变。
    不知怎的,竟让他整个人平静了下来。深深地再看一眼,便回身入殿,如常地批阅奏折,如常地流连后宫。
    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般。
    惟有亲近的内侍,清楚那一日的圣人,捧着一本奏折,是怎样舒畅而愉悦的神情。
    讷敏自不会知甘露殿的变故,当瞧见帝前内侍待己越发恭谨,甚而有些谄媚,虽有些奇怪,却也不曾如何放在心上。自从那日跟伯父谈过一回,又知王家确实如她所愿的那般行事,虽未有大变,可也算有了个不错的开端。从李治这些日子往安仁殿的言谈举止亦可看出,他心里也是满意的。而讷敏,心上的重量,也松散了许多。
    只是,当李治谈及前朝,讷敏大多也只是含笑倾听,极少开口的。便是问及,也是左右顾而言其他。她虽有此心,却也不敢有半分表露,实在问得急了,也只是偏过头玩笑一句:“妇人戏言,大家也敢轻信?”
    李治亦是笑着摇头,倒也不再强求。只是,越发喜欢来安仁殿坐坐,有时,甚至不避讳地捧着一摞奏折过来。讷敏亦不曾张望过一眼,只是替他研墨沏茶,便安静地坐在一旁,执卷读书。
    如此静好时光,更叫李治欣喜眷恋,甚至,私底下与亲近之人感慨:“梓潼,类母。”
    而武则天,自是第一个觉察到帝后之间微妙而和谐的改变的,那种似有似无的牵绊,便如纸鹫的丝线,虽纤细,却极坚韧,让她心底的不安越发甚了。此番回宫,许多事,都让她觉得棘手,李治待她虽好,可这般的好,并非她想要的全部。李治确实宠爱自己,对自己的情意仍在,并未消减几分,可她一日日地留意着,却发现,她最想要的,却都在安仁殿。
    只是,安仁殿那位,看着温婉亲切,待众妃嫔皆是极宽厚的,可细究下去,却发现,竟不曾有一人与她走得近些,全无亲疏之别。
    难道你当真什么也不在意?
    武则天暗自盘算开来,世上哪有全无软肋之人,只有有心,就有弱点。而她要做的,便是等待,如莽原上的孤狼,耐心的潜伏。
    当她再有身孕,无意间听到了一句感慨,武则天便知,自己苦等的良机到了。
    中宫无子。
    武则天轻轻抚摸着日渐隆起的小腹,听着宫人说着恭维的讨喜话儿,心里却盼着这一胎不是皇儿是公主。
    王皇后的谨慎细微,她早已体会过,瞧瞧宫里的几位皇子,若是皇后要领养在膝下,怕也没几人不愿的,可一个个都养在亲娘跟前,便知,还是女儿为好。
    也许,是她的祈祷被上苍听去了,当产婆回禀是个小公主时,武则天忍不住笑了。
    “媚娘怎忽然跟朕提这些?”中宫无子,一向是他的心病,跟前之人亦没有谁敢提及,若非是最心爱的武氏,李治可就不是皱眉这般简单了。
    “皇后待人亲厚,对妾,更是诸多照拂,妾心里亦是极感激的。妾亦不止一次看到,皇后看着嬉戏的孩童发呆,那眼神,妾真是忘不了。”武则天一面拿着娟帕儿掖了下眼角,一面悄悄留意着李治的神色,看他若有所思,又不时浮出几分感怀,心里对自己的打算更加笃定了,“妾得九郎垂爱,上苍福佑,诞下小公主,若是……皇后有心,妾,亦是无碍的。”
    “这如何使得?媚娘先前已经……叫朕如何忍心这般委屈于你。”李弘认徐婕妤为母,虽是形势所需,亦是最好的安排,可对于武则天,李治心里还是有许多怜惜的,也清楚那段时日,她落过多少泪,私底下又是如何的不舍心痛。
    “能有皇后这般的母亲,亦是她的福分。”武则天抬起眸,眼圈仍泛着红,嘴角却扬起了笑,“更何况,妾又不是见不到,难道皇后娘娘还会把她藏起来?”
    “你……”看到她这般故作坚强的模样,李治心疼怜爱不已,想劝,又不知该如何言语。
    “九郎,你便再依妾一回,可好?皇后娘娘待妾这般好,妾实在是不愿……如此,便是九郎对前朝,也能有个交代不是?”
    武则天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好的,更是动情动理,叫李治松了口,却不想在安仁殿,却碰了个偌大的软钉子。
    当李治刚把抱养公主为女的事跟讷敏提了提,讷敏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这事儿突兀且诡异,只一转念,她便清楚是如何一回事。除了彩丝院那位,还能有谁会生出这念头来?只是,她亦不曾想到,武氏竟不惜以亲女为饵,好大的魄力!好狠的心肠!
    这般枭雄之姿,她又怎会信得过堂堂武则天?
    若当真应下,岂不成了那搂着蛇在怀里温暖的农夫?
    只是,当对上李治略带几分期待和欢喜的眼神,拒绝的话竟有些难以出口。
    他,总是一番好意。
    讷敏心中微微叹息着,垂头沉默了片刻,方轻轻地问:“大家莫不想妾永无所出?”
    李治顿时语滞,看她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亦有些懊恼:“梓潼多心了,朕怎会这般想?……是朕疏忽了。”
    ☆、第62章 反其道行
    婴孩的啼哭声已有几分嘶哑,不似起初的鲜亮高昂,带着显而易见的虚弱,一声一声,叫彩丝院里伺候的宫人,心里也是一紧一抽的。
    天还没亮,便听得小公主开始啼哭,到这会儿,都快两个时辰了,哪还能不哑了嗓子?
    一听得小公主有事,武则天哪还躺得住,急急差人去了太医署,请来轮值的御医,望闻问切了好半天,又商议了好一会的君臣佐使,却也没拿出个章程,急得武则天险些把蔻甲儿折断。出了里间,便传来心腹侍女,往安仁殿一趟。
    入耳是独女渐渐虚弱的啼哭,入目是精致瑰丽的宫宇,晨曦初起时,更是笼上一层金色的外衣。武则天暗暗攥紧了拳,还记得初回太极宫那日,在安仁殿上,坐在后位上的王皇后不过是寻常的衣裙环佩,可高高在上的气度,和尊崇,叫她怎也忘不掉。
    若我为……今日,又怎会束手无策,乃至不得不求助外人?
    讷敏自不知,这般宫闱之中稀疏寻常的事,也能叫武则天浮想联翩。刚起身,尚未梳妆妥当,便听得宫人来报,道是彩丝院来人求见。
    自那回婉拒了认其女到膝下的意思,除却三日一回的请安,便再不曾跟武则天如何往来。又是眼下这时辰,讷敏哪还想不到,定是彩丝院出了什么事儿,若不然,又怎会早早地求到她跟前?
    一听是小公主染恙,轮值御医束手无策,讷敏也不多言,当即命人往太医署请刘医正。刘医正平素只为帝后问诊,听得皇后这般吩咐,前来通禀的宫人心下一松,不自觉露出几分轻松神色。又见皇后简单地吩咐几句,便携了跟前侍女前往。到了彩丝院,亦不曾颐指气使地吩咐些什么,只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在外间坐下。
    只这般闲闲一坐,不知怎的,竟叫众人心安。
    往来做事时,总不自觉地,看向端坐在绣桌旁的皇后娘娘,神情平和,连裙裾亦平整得没有半点褶皱,只偶尔抬眸,看一眼轻柔垂下的帘幕。
    “娘娘,这……刘医正也进去了两盏茶的功夫,可需再传几位精于小儿科的御医,早些备下?”刘医正虽医术高明,可毕竟,术业有专攻,这小儿科,毕竟也接触得少些,不若再传来那几位专精此道的,一同问诊,也能早些有个章程。更何况,武美人又这般得君宠,若有个差池……陆风仪忍不住悄悄提醒道。
    “宫中御医皆是稳妥之人,刘医正的医术,更是千锤百炼过的,我们需做的,不过是等待与信任。”对于宫闱中人的心思,讷敏还是有几分明白的,若有不妥,哪怕只是丁点儿大的不妥,早就出声了,哪会如眼下这般安静?
    尚未动静,不过是几人在商议,如何用药最是妥当无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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