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燕袭整理了思绪,尽量简洁地告诉他一些事情:“宫廷之内多祸事。十三年前,皇后与两名小公主被嫔妃陷害,落得离开宫廷流落民间。皇上对皇后情深义重,近年来获知当年皇后是蒙冤离宫,不惜代价寻找母女三人。到头来,只寻回了皇后与八公主。皇后一度境遇艰辛,无法养活两个孩子,将一个孩子,也就是七公主,托付给了在民间结识的一位好友。几经辗转,好友失去下落,七公主也流落到了异国他乡。前年七公主就有了下落,可她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越国暗卫的话,更是抵死不肯回去。我为了给父皇母后分忧,又统领宫廷暗卫,便混入了大周,要寻回失散多年的妹妹,也趁机了解大周方方面面的情形。”
    霍天北不关心越国的宫廷祸事,只在意那位流落异国他乡的公主,“你的妹妹,是我的夫人?”
    程燕袭颔首,凝视着霍天北双眼,却是什么情绪也没捕捉到。
    “她何时知晓的?”
    “我离开霍府之前。”程燕袭说起这些事,是因另外一份顾虑,“我只是在照顾我的妹妹。我也明白,这些你若是想知道,总能命人查清楚的。”
    霍天北不置可否,又问:“她许了你什么?”
    “等风波过去,她可以见见母后。到时还望你行个方便,让母后偶尔来大周边境一趟,母女小聚,也了却多年来的思念、牵挂。”
    “说说你以真面目现身的原因。”
    “为公事,也为私事。”燕袭笑道,“大周如今情形很乱,民间乱,朝堂也乱。越国能助你一臂之力,也能成为你最大的威胁。自然,我们为着七妹与你是结发夫妻,不到迫不得已,不会为难你。”
    霍天北轻笑,“这话怎么说?你又许了她什么?”
    “我要你确保七妹、萧让一世安稳。日后请你将萧让安排在南疆为官。”
    南疆。南疆与越国隔海相望。这安排真是巧妙。
    “我若不答应呢?”霍天北笑笑地看住燕袭。
    这片刻间,燕袭看到眼前人眸子中闪烁着迫人的光芒,是好战之人才会有的目光。他无奈地笑了笑,“你若不答应,还需我说么?”
    “我若不答应,你们是不是想以扶持蒋晨东为条件来要挟我?”
    燕袭默认。
    “过些日子再说此事,我要斟酌一番。”霍天北把玩着手里精巧的酒盅,“若是此刻就给你答复,我的答复是不行,我等着你们的几十万精兵犯我边界,我不想保萧让一世安稳,我不能养虎为患。”
    燕袭竟是理解地笑了,“所以,你才需要斟酌一番。”
    霍天北丢下手里的酒盅,唤来祁安:“换大杯。”
    **
    五月初的夜,弯月如勾,天色黑沉沉的。
    顾云筝忽然醒来,听到霍天北进门。但他没即刻回寝室,先去看了看孩子,又在厅堂逗留多时,才缓步进门来。
    隔着帘帐,她只能看到他身形的轮廓。
    他越过帘帐,到了床前,俯身看着她。
    她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
    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低头索吻,温柔又绵密地吻她。很快,那亲吻变得粗暴,透着一股子莫名的恨意。
    顾云筝沉默着推开他,拥着薄被坐起来,在黑暗中看着他。
    他无声地笑了笑,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你就那么在意他?”下午陆骞才问过他的一句话,是,他在意,在意的超出他想象了。那么,她呢?
    顾云筝不能确定他这话因何而起,沉默以对。
    “你那么在意他,你那么信任燕袭。”霍天北坐在床畔,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那我呢?”
    “天北。”她轻唤他的名字,“我——”
    他摇了摇头,不让她说话,“别说话,听我说。”他揉着她的长发,“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瞒着我帮燕袭铺路的时候,是因为那时还不知道我与成国公的渊源,所以你怕我与他在朝堂争锋,怕我伤了他;你是不是要告诉我,燕袭告知你原委的时候,一切已经无从挽回,不知如何对我说出,尤其你那时还在安胎,不想我看在孩子的情分上再次容忍你。”
    他说的差不多都对,似是在为她开脱,但是她知道,他本意不是如此,他只是在分析她的想法。果然,他继续道:
    “可是,我还在想另一个可能——如果不是我待你还算尽心,如果我辜负你冷落你,如果你我没有孩子,如今你就会将我视为弃子扶持萧让了吧?”
    他笑起来,“萧让,那个四处欠情债的妖孽——你说的很对。你、安姨娘、清君,你们这一笔一笔天大的人情债,他来日要如何偿还?”
    顾云筝身形一僵,慌乱的摇头,“不是那样的……”他将她与安姨娘、清君划为了一类人,目的相同,可初衷不同。安姨娘与清君的意中人是萧让,她不是,她对萧让是兄妹情分。
    他和她拉开了距离,手指按在她唇上,“你什么都不要说,我怕你再一次言不由衷。我已不能再相信你。”他失落地笑了,“而且你还能说什么,告诉我萧让是你的亲人?不论你是顾家女,还是劳什子的七公主,都与萧让扯不上关系。他远在千里之外,我日日在你眼前,你为了他,不惜代价。我想过,我安慰过自己,说你是为了熠航——说得通么?你觉得说得通么?你们这些女子,一个一个,为了萧让,藏得都那么深。”
    “我这是在争风吃醋吧?”他点一点头,“是,吃醋了。祁连城、燕袭,你经常见,我不介意,可是萧让……我心里是过不去了。”又问她,“我欠成国公的,我也可以勉强让自己欠云笛、熠航的,可我不欠萧让什么,对么?”
    他起身向外走去,脚步竟稍稍趔趄,“我醉了。你睡吧,不打扰你了。”
    “天北!”她下地趿上鞋子,“你别这样,别那么想。”她追上他,握住他的手臂,语声急促,“还记得太夫人想要把我置于死地的事么?她是对的。我从来不与她计较这些,就是因为她做的是对的。”她管不了那么多了,看不得他这样,就算是荒诞离奇,她也要告诉他。不管他信不信。
    “太夫人是对的?”他缓缓转身看住她,勾出一抹恍惚的笑,“她说你是借尸还魂的妖孽,是对的?”
    ☆、第94章 谁为重(1)
    顾云筝紧张的看着他。
    他的笑容越来越愉悦,随即抬起手,抚弄着她的头发,“你果然聪明绝顶,我之前怎么就想不到这借口?”
    借口。他说是借口。顾云筝的心凉了一半。他真的不能再相信她了。也是她傻气,他什么都不忌讳,也就意味着什么都不信,怎么会认可这种事情?她透了一口气,“除此之外,我给不了你别的解释。可这不是借口。”
    “那就证明给我看。”霍天北转过身去,“等我收拾完你给我的这个烂摊子,证明给我看。”
    语声透着敷衍,这并不是他的心里话,他只是不想与她争执起来。不被心底最重的那个人信任,原来是这样难过的一件事。终于明白了他这些日子的心绪。她泪盈于睫,却不能再说什么。他不想听,不给她解释的余地。
    “阿娆,”他背对她,低声询问,“我记得我曾许你一世荣华,没错吧?”
    “……”
    “幸好只许了你一世荣华。”
    “……”
    他转身将她送回到床上,安置她歇下,“孩子还没满月,你也不能劳累,好好歇息。”说着话就又笑了起来。到此时,他还记挂着这些,真是无药可救了。
    “天北,你别这样。”她视线模糊,看不清他了,“你怪我你就说出来,别闷在心里。”别这样苦着自己。
    “不怪你。”他揉了揉眉心。当初是他先动心,想要将她征服,想将她永世绑在身边。谁能想到这一日。
    要怪,只能怪他总是一味的信任她,最该防的是她,偏偏他只遗漏了她。
    终归是他的错,以为一步步的娇惯、包容总能换来她坦诚以对。可到底,她还是始终选择沉默不语,隐瞒他。为了别的男人隐瞒他。
    他想他是真的醉了,现在这些不该是他耿耿于怀的,外面的风雨才是他该全力以赴应对的。
    “睡吧。”他抚了抚她的脸颊,“我要感谢你,能够顺顺利利权倾天下。来日我站到最高处,不会忘记我对你许下的诺言。”
    语必,他转身,快步离去。
    落寞的背影转过屏风,消失在她视线。
    她闭上眼睛,泪珠无声滚落。
    翌日,霍天北、蒋晨东、内阁等朝廷重臣奉召进宫。
    霍天北出门之际,恰逢章嫣过来,前者的轿子与后者的马车迎头碰上。
    章嫣下了马车,到了轿子前见礼,随即撩开帘子,见他脸色苍白,似是宿醉所致,不满地挑眉,“孩子还没满月,表嫂也还没出月子,外面也乱成了一锅粥,你居然好意思喝酒?”
    “嫁人之后怎么这么啰嗦了?”霍天北笑了笑,打趣她。
    章嫣横了他一眼,“表嫂怎么就嫁了你?除了受累得到过什么好处?”
    “嗯,说得对。”霍天北偏一偏头,“去看看她吧,她也挺闷的。”
    “行,我进去了。”章嫣这才去往内宅,与顾云筝寒暄一阵,又逗了一会儿孩子,便让顾云筝遣了房里服侍的丫鬟,说体己话,“表嫂,这个月的初一,我又去了耀华寺。”
    顾云筝暗自抹汗,心知章嫣又去为自己上香了,宣国公与章夫人的法事是在城内的寺庙里举行的,面上则是劝道:“何苦呢?山高路远的,有这份心就行了,不必总是这般劳苦。”
    章嫣却道:“我在那里见到了祁连城,还有原来在你府里的燕管事。”
    顾云筝听出这话另有深意,便静待下文。
    “他们说,表嫂担心府里的心腹受自己牵连,要把得力的人全部打发出去,有个什么事,连个给你及时报信的人都没有。这次随我前来侯府的丫鬟婆子、三十名护卫,都是他们的人。”
    “嫣儿,”顾云筝神色一整,“这些事你不要参与,有这份心思,把那些人留下即可,日后不要来侯府了。”
    章嫣却是平静地笑,“你与表哥是不是因为外面的事起了争执?方才我特地看了看他,他看起来不大好,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表嫂,你也是,你很难过,我感觉得到。”
    顾云筝无从否认。
    “别的我都不管,我只知道你是在帮云家复仇的人。我这么久浑浑噩噩,也该清醒过来了。眼下什么都不要顾忌,我们一起将这一段渡过去。”章嫣神色坚定,“我能帮你的有限,但我会尽力。好友的离世,我始终无法释怀,如果能为她做点儿什么,想来我也会慢慢平静下来。”
    话说到这地步,顾云筝已无从阻止,也明白章嫣过来是有事要告诉自己,就问道:“祁连城要你过来,是为何事?”
    章嫣坐到顾云筝近前低声道:“是为两件事,第一件,是皇上要处死云文渊。清君姑娘知道你想见云文渊,加以阻拦,也慢慢撤掉了守在那儿的人手,你若是派人前去询问,不会受到阻拦——她已打点好了。可是过了今日,她怕是就不能再阻拦了,也不知怎的,皇上念念不忘的只有这一桩事。第二件,是萧让今夜将至京城,但是一路上都不太平,驸马爷蒋晨东手中死士一心要置萧让于死地,最要紧的是,表哥似有意将萧让关进天牢刑讯审问。”
    顾云筝闭了闭眼。他不相信她了,所以想从萧让口中得知原委?站在他的立场,这么做没错,而站在她的立场,却是她害了萧让。
    她只是想帮萧让,到如今却害了他。
    霍天北,他是真的不管不顾了。他不怕两国交锋再起战事。
    是了,他有什么可怕的?他本就是立下不世之功的名将,他最擅长的就是两军对垒。
    她又能威胁他什么?只有他在意她的时候,她的心愿才有分量,他不在意了,她的心愿无足轻重。
    说过要给她一世荣华,日后能给她的,也只有荣华。她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
    她抚着指间玉戒,沉思片刻,“我要去见云文渊,总要弄清楚,云氏覆灭到底因何而起。还有萧让的行踪——”
    “祁连城说会随时命人给我报信。”章嫣答话之后又连忙阻拦,“可你不能出门,你还在坐月子。”
    顾云筝就笑,“还有三日孩子就满月了,我又是习武之人,早就恢复得一切如常了。你又不是看不出。”
    章嫣并不晓得这些事,只知道坐月子一定要满一个月,多几天少几天是否重要,她还真不清楚,踌躇地道:“先问问药膳师傅吧?她们总晓得这些的。”
    “不必,早就问过她们了。”顾云筝敷衍着章嫣,语气却是认真的。
    章嫣这才略略放心,“那我陪你去。我先把带来的人唤进来,免得有人阻拦你。”
    “也好,我换身衣服。”出门去南山那边,打扮得越不起眼越好。顾云筝亲自找出了一身胡服,快速穿上。
    堇竹走进来,大惊失色,“夫人,您可不能出去……”
    顾云筝打个噤声的手势,神色诚挚:“堇竹,别阻拦我,也别勉强我,更别让我为难你。”
    堇竹一时间神色悲戚,“夫人,您和侯爷……”
    顾云筝苦笑,“没事,总会过去的。”
    “那……”堇竹咬了咬牙,“我陪您一起去,留下春桃她们照顾两位少爷和小姐。”
    顾云筝微笑,“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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