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拿过来。”
    不放心地让他靠好,陆绎将多宝阁上那部《杜工部集》取过来。
    陆炳的手已经使不上力,示意他将书册打开:“把里面那封信取出来。”
    信?夹在书册里?
    陆绎心中泛疑,翻了好几页,才找到夹在其中那几张薄薄的信笺,递给爹爹。
    陆炳却摆摆手,示意他自己看。
    心下诧异,陆绎展开信笺,有一张风水堪舆图,详细说明某块地如何如何有王气,得此地者有得天下之势。另外几张详细描述了严世蕃如何霸占这块地,在上头建造楼房等事。
    “这是?”
    “这是我几年前就给严嵩下的套,”陆炳喘了口气,艰难道,“蓝道行已死,中官翻供,正是圣上对严嵩对厌恶的时候……我知晓你手上还有严世蕃勾结罗龙文通倭的罪证,现下就是扳倒严家最好的时候。”
    “爹爹,你……”
    陆绎万万没有料到陆炳对严家还留了一手。
    事情都交代毕了,陆炳疲惫地闭上双目,口齿含糊道:“交代给你,我就可以放下了……你去吧,让我歇歇……”
    “爹爹、爹爹……”
    眼看陆炳脸色愈发灰败,陆绎忙替他把脉,脉搏弱而无力,时有时无,竟已是油尽灯枯之照。他大惊,连声唤人去把大夫唤来,又赶紧命人赶紧去煮参汤……
    参汤未煮好,陆炳便已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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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夏得知陆炳的死讯,已是第二日。她楞了好半晌,想起昨日他与自己说话时虽看得出病态,但精神尚还好,怎得突然就死了?
    陆绎,他必是极难过吧。
    入夜后,今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翻身起来,又把陆炳所给的卷宗拿出来。点灯恐怕娘亲要骂费油,她便拿到院中,借着月光细细再看一遍。
    夜风轻轻拂过,小院里很凉快,能听见外间那株大枣树沙沙作响,她把这份卷宗看了又看,回想陆炳讲的话,心中就如一团乱麻。
    这份卷宗上有些纸已经微微发黄,显然已经有些年头,陆炳一直将它留在身边,难道说他心里一直存有替祖父昭雪的念头?
    还是他不愿这些资料落在他人手中,所以藏在身边?若这样,他为何不干脆毁了这份卷宗,岂不省心?
    陆炳,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真叫人琢磨不透。
    今夏漫无目的地望着院墙外,枣树枝叶迎风摆动着,她怔怔看着,忽然想到那日清晨看见的脚印,骤然起身,拉开院门……
    枣树下,来不及避开的陆绎望着她。
    真的是他!
    他来过几次?曾在这株树下坐了多久?
    陆绎缓缓站起身,月光透过树叶照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容,憔悴而疲倦。
    “昨晚是我守灵,今晚是二弟守着。”他轻声道,“可我睡不着,就出来坐坐。”
    今夏只是看着他,觉得他不真实地像一个幻影。
    “……坐这里能让我觉得好过些,我想不出比你家门口这株枣树下更好的地方。”他自嘲地笑了笑。
    她仍看着他,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不。”他摇摇头,“……我知晓我不该来的,可心里不好受的时候,就想来坐坐。”
    今夏一声不吭地快步走过去,一下子抱紧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这样紧紧地抱着他。
    夜色正浓,群星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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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四十四年,严世蕃因通倭、勾结江洋大盗、霸占具有“王气”的土地,被判立斩。
    严嵩被没收家产,削官返乡。家中抄出黄金三万二千余两,白银二百余万两,另有珠玉宝玩数千件。
    午时未到,午门前人潮拥挤。
    今夏等大批六扇门的捕快被临时调派过来维安。
    看着乌央乌央的人群,其中不乏自带酒坛,就地畅饮者,甚至还有喜不自禁,当街载歌载舞者,杨岳啧啧叹道:“素日没看出来,严世蕃人缘真不错,斩首能让人欢喜成这样。”
    今夏不言语,抱着朴刀,冷静地看着周围。
    “怎得?你不跟着欢喜欢喜?”杨岳用胳膊肘捅捅她。
    “不急,等他脑袋当真落地了,再欢喜不迟。他这样的人,只要脑袋不落地,指不定还会出什么幺蛾子。”今夏看着刑台,“我得看着他脑袋掉下来才能真正安心。”
    杨岳笑道:“看不出你还挺谨慎。”
    午时将至,严世蕃与罗龙文被押上,跪在刑台之前。此时,百姓们群情汹涌,喊打喊杀,呼啸之声有排山倒海之势。
    日头毒辣辣地晒着,严世蕃跪在刑台上,披头散发的。
    今夏疑心重,目光探究,紧盯着严世蕃,就想看清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严世蕃。冷不丁,严世蕃骤然抬起头来,目光森冷,缓缓扫过周遭的人,看见今夏时,居然还认出了她,阴寒一笑。
    炎炎夏日,他这一笑硬是让今夏脚底生出一股寒意来。
    刀光闪过,人头落地。
    陆炳立在近处的楼上,冷冷地看着刑台上的血迹,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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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繁华的大街上,一男子拼命在往前飞奔,今夏带刀在其后追赶。经过街角时,今夏将刀连鞘一起掷出,飞砸在男子背部。男人踉跄一下扑到,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被今夏一脚踹倒,干脆利落地反剪了他的胳膊。
    “今夏!今夏!出事了!”
    杨岳从后面喘着气追上来。
    今夏拧住男子的手,抬眼看着杨岳,喘着气等着他说下文。
    “言官弹劾陆炳,说他是奸党,圣上下旨,将陆绎革职抄家入狱,还要追讨陆炳生前的十几万赃款!”
    “……”
    今夏骇住,手上失了准头,险些将那男子的手拧断,痛得他大声呼救。
    “人呢?现下在哪里?”
    “听说已经被抓进诏狱。”杨岳皱眉道。
    把那男子往杨岳身上一推,今夏转身就往诏狱方向飞奔,到了诏狱外,却被挡在外间。
    “我是六扇门的捕快,有公务在身,让我进去!”今夏掏出制牌亮给守门的校尉。
    校尉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没有公函,六扇门也不得入内!”
    “我真的有公务在身,你先让我进去,回头就有人把公函送来。”
    校尉仍是摇头,将她挡在门外。
    “你……”
    “袁姑娘!”岑福赶过来,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道,“没有用的,除非你有公函,否则这些家伙只认钱不认人,不会让你进去的。”
    “你是锦衣卫,”今夏一把揪住他,“他们肯定会让你进去,你带我进去!”
    岑福为难地道:“实不相瞒,陆家出事后,连我和岑寿也被撤职了。现下,连我也……”
    “那他在里头怎么办?”今夏急得不行,“我知晓诏狱里头的规矩,进去没钱孝敬就得打,他现下被抄了家,哪里还有银子来打点。”
    “我也正是为此事着急。好在诏狱内有大半是老爷的旧部,就盼他们能看在老爷的面上,对大公子和二公子网开一面。容出功夫,让咱们去想法筹钱。”
    今夏问道:“要多少银子?我马上回去筹!”
    “我知晓你家不容易,能筹多少是多少吧,我和岑寿也在想法子。”
    “行!”
    今夏一丝犹豫都没有,拔腿就走,径直去了六扇门。
    “我要预支一年的月俸。”她朝管账的廖师爷道。
    廖师爷干瞪着她。
    今夏急道:“你瞪我做什么,赶紧的,我要预支一年的月俸。”
    “不行,没有这个规矩。”廖师爷不满道,“六扇门又不是你家开的,哪有这样跑过来想支银子就支银子!”
    今夏扫了他一眼,压低嗓音道:“你在李家胡同养了一房妾室,这事,你也不想我捅到嫂夫人那里吧?”
    闻言,廖师爷大惊失色:“你、你怎么知晓的?”
    “我怎么知晓你就别管了,就说支不支银子吧,痛快点!”
    廖师爷欲哭无泪,道:“一年的月俸真的不行,没有这个规矩,若是被上头知晓,连我的饭碗也要被端掉。我最多只能帮你争取支半年的月俸,这也是冒了风险的。”
    “半年?”
    “最多最多只能半年,”廖师爷恳求地看着她,“你再逼我也没用。”
    今夏无法,只得道:“行行行,半年就半年吧。”不管多少都是银子,能筹多少是多少。
    拿了预支的月俸,今夏又往家中赶去,见到袁陈氏,什么都不说,扑通一下就跪下来,把袁陈氏吓了一大跳。
    “这孩子,怎么了这是?你别吓唬我啊!”袁陈氏拉扯她。
    “娘,孩儿今日遇上难关了,您能不能把给我攒的嫁妆钱给我。”今夏不肯起,抱着她的腿,“娘,求你了!”
    袁陈氏被她弄得心慌慌的,追问道:“什么难关啊?你总得告诉我吧。”
    “我现下还不能说。”
    “你这孩子,我连你要银子做什么都不知晓,我怎么能把银子给你呢。”
    今夏仰头看她:“娘,你把嫁妆钱给我,我答应你,不用这钱,我也把自己嫁出去。”
    “说什么胡话呢!”袁陈氏被她弄得晕头转向。
    今夏跪着抱紧她:“娘,我求求你了,这事真的很要紧,若是、若是……我就活不成了。”
    “什么活不成了,你胡说什么呢?”袁陈氏伸手摸在今夏脸上,湿湿的,惊道,“你怎么了?怎么哭了?”今夏从小到大,就甚少哭过,今日这般模样,着实将她吓着了。
    “娘,你把嫁妆钱先给我,以后我保证把自己嫁出去,还把钱再挣回来还你,好不好?”今夏恳求道。
    “……娘要你还什么钱,你个傻丫头,攒这些银子还不是为了你么。”袁陈氏把她扶起来,“别哭了啊,我给你拿银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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