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晓,真正将夏言置于死地的是仇鸾的那封折子。”杨程万望着今夏,“你有没有想过,是谁让仇鸾写的那封折子?”
    今夏没多想就道:“自然是严嵩。”
    杨程万点头道:“严嵩算一个,但当时他并没有出面;亲自到牢中提出仇鸾,指示他写下这份折子的人是陆炳!”
    “……”
    今夏完全愣住。
    沈夫人也是一惊,追问道:“陆炳与夏言虽不算交好,但也算彼此敬重,他为何要害夏言?”
    “因为此前夏言曾经收到一封弹劾陆炳的折子,证据确凿,他原本预备上奏圣上,严惩陆炳。但陆炳上门苦苦哀求,最终夏言还是放过了他。”
    沈夫人听得愈发不解:“既然夏言放过了他,他更应该感激才对,怎得反而要加害夏言?”
    “陆炳是何等样人,他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这般折辱。此事之后,他对夏言恨之入骨,我就在他近旁,岂能不知。”杨程万缓缓道来。
    “所以、所以……陆炳也是我的仇家?!”
    今夏脑中空荡荡的,似已完全不能思量。
    杨程万望着她,颇心疼道:“对!正因为陆绎是陆炳之子,所以我才会阻拦你和他在一起。一则,以陆炳对夏言的恨意,一旦被他发现你是夏言的孙女,虽不至于杀你,但也绝对不会让你进门;二则,陆绎是仇人之子,夏家上百口,还有林家七十余口,都是你的亲人,你怎能恋上仇人之子,更不用说嫁给他!”
    今夏原本靠着多宝阁站着,听罢他的话,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这寒气透骨噬心,让人站也站不住,身不由己地滑坐在地。
    沈夫人静默了良久,突然盯住杨程万:“此事,你昨日为何不说?”
    杨程万不作声。
    “你是不是因为陆炳对你照顾有加,所以还想瞒住此事,若非这孩子执意要和陆绎在一起,你就将此事瞒过去,是不是?”沈夫人手指着杨程万,微微发抖,“你照顾让我今夏这么多年,我感激你,无法为姐姐报仇,我一点都不怪你,可你怎能瞒我!”
    杨程万说不出话来。
    想起自己还曾救过陆绎,沈夫人更是将自己恨得无以复加:“真没想到,我竟然还救了陆炳的儿子,这真是天大的笑话!陆炳害我家破人亡,我竟然还救了他儿子一命。”
    今夏抬眼望向沈夫人,呼吸艰涩,满目痛楚。
    过了片刻,沈夫人骤然站起身来,口中喃喃道:“好在还来得及,他还在这里,我配一剂药就能杀了他,就能杀了他……”说着她就朝外走。
    闻言,今夏大惊,连起身来不及,从地上连爬带滚地扑过去,抱住沈夫人的腿。
    “放开我!”沈夫人掰她的手。
    今夏死死抱着她,埋着头,手不肯松开一丝一毫。
    沈夫人怒道:“你快放开我!你知不知晓什么叫家破人亡的滋味?!那是你爹、你娘,都是原该与你最亲近的人,他们全死了!仇人之子近在眼前,连仇都不报,枉为人子!”
    每一句话都重重砸在今夏心上,她何尝不知,何尝不懂,早已满面都是泪水,手却始终不松开。杨程万在旁看着,拦也不能拦,挡也不能挡,也禁不住垂下泪来。
    “昨夜里白白和你说了那么多事,在你心里,爹娘、外祖父外祖母都算不得什么,是不是?你自己报不了仇,但你不能拦着我!你可以不当林家的孩子,可我是!”
    沈夫人激愤之下,打了今夏好几下。
    今夏无言以对,哭得哽咽难抬,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求得沈夫人不要去伤害陆绎。她稍稍松开沈夫人,膝行退开些许,重重地朝沈夫人磕下头去!
    一下接一下,磕得又快又急,青砖被她磕得咚咚直响。
    “你……”
    沈夫人立在当地,又是气恼又是心疼,竟说不出话来。
    丐叔原就在外头,听见里头动静不对,推开门一看,惊道:“这是怎么了?这孩子怎么把头都磕红了?”
    沈夫人低头看着今夏,眼中也满是泪水。
    知晓最不应该拦住沈夫人的就是自己,也最没有立场拦她,今夏没脸开口劝阻,只管咚咚咚地磕头。
    “到底是怎么了?”见大的小的都在哭,丐叔急道。
    “当年是陆炳指使仇鸾写的折子,害了夏家和林家。你说说,难道夏家上百口人,林家七十余口人,还抵不上她一个情郎。”沈夫人身子微微发抖,“早知晓,当初我就不该救他,也算对得起爹娘。”
    “陆炳,也是你的仇家?!”
    丐叔弄明白了这事,再看向拼命磕头的今夏,顿时手足无措,也不知该如何解开这个结。
    “从今往后,你别再唤我姨,姐姐没你这样的孩子!”沈夫人对着今夏颤声道,“你起来,我受不得你的礼。”
    今夏闻言,泪如倾,额头咚咚咚犹自不停,地砖上殷红点点,是额头磕破渗出的血。
    “别这样,你让她怎么办?别把孩子往死里逼啊。”丐叔着实看不下去,劝道。
    原本在内堂,隐隐听见动静过来的陆绎一眼看见今夏跪在地上,心中大痛,箭步上前就要扶她:“今夏,快起来!”
    看见他,今夏急着推他走:“你走!你快走!……”
    沈夫人看见陆绎,目中怒火更甚:“陆绎,你我就算不论前仇,我是不是救过你一命?”
    陆绎扶着今夏,手捂着她渗血的额头,点头道:“是!我这条命是前辈所救,前辈想拿回,我绝无二话。”
    “不行不行……不行……”今夏急道,泪水纷纷而落,哀求地看向沈夫人,“不要……不要……”
    陆绎温言安慰今夏:“记不记得我说过,不管多大的仇,不管仇家是谁,我都会替你办妥。爹爹做的事情,我来替他扛,父债子偿,原就天经地义。你容我一些时日,我终会给你一个妥当的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能抵得上夏家和林家的上百口人。”沈夫人质问他。
    陆绎深吸口气:“在下必将尽力而为,便是以命相抵,也绝无二话。”
    沈夫人盯着他和今夏,目光痛楚,片刻后道:“我今日不要你偿命,不是因为我信你的话,而是这孩子。但她今日替你求情,不忠不孝,已不配当我林家的孩子。今夏,我原还想带你回泉州老家,现下看来,也没必要了。”
    自觉对不起家门,今夏头都抬不起来,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沈夫人转身走了,丐叔也跟着出去。
    陆绎扶起今夏,今夏泪眼婆娑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轻轻推开他的手,自己慢慢地朝外行去。
    外头日头正好。
    今夏脑中空荡荡的,茫茫然仰头去看,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亮得刺眼。
    下一刻,她身子晃了晃,从石阶上栽倒下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唉,我早就说过,你这样是把她往死里头逼。”丐叔看着床上的今夏,唉声叹气,“这孩子招谁惹谁了,也不知晓脑子有没有摔坏?”
    沈夫人一言不发,已经将今夏额头上的伤包扎妥当。
    “昨日她才认了你这个姨,欢喜得什么似的,你们俩亲亲热热谈了一宿,今儿你就翻了脸,又是不认她,又说她不忠不孝……她就是个孩子呀,外头看着机灵,其实是个实心眼,哪里受得了这个。你跟她说家仇,说上百口人,她连自己爹娘什么模样都不记得,她怎么可能和你一样去恨。”
    见沈夫人始终不吭声,丐叔又接着道:“认真算起来,我也算和陆家沾着亲,要不,你先拿我消消恨,要杀要剐,我都随着你。”
    沈夫人终于瞥了他一样,目中有泪,恼道:“你存心的,是吧?”
    丐叔手边也没帕子,便拿自己衣袖替沈夫人抹了抹泪,“我今儿才换的衣衫,干净着呢……我知晓你对我肯定下不了手,别说我是陆家出八服的亲戚,就算是五服以内,你肯定也舍不得下手。你再想想今夏,这孩子毕竟还小,认准了人就死心塌地的,陆绎若有什么事,估摸她也得去半条命,你就舍得看孩子这样。”
    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今夏,沈夫人已经心疼非常。
    “其实我知晓,这个理儿,你也懂,可是你就是一下子过不了这个坎,是不是?”丐叔柔声道。
    再也忍不住泪水,沈夫人伏到他肩上,身子由于抽泣而颤抖着。
    丐叔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轻轻道:“你知晓么,十年前你去刺杀严世蕃,差点丧命,我好不容易看着你回转过第一口气,那时候我就想,我再也不能让你这么活着,再大的仇,都比不上好好活着的人。”
    “当年宫中□□,江山易主,我的师祖逃出宫外,一路乞讨一路寻找主公,想得也是要他好好活下来。他们谁也不愿投降,他们不再伺候任何人,不受任何人的管辖,不接受任何人的俸禄,可他们也没有去报仇,因为他们知晓只有好好活下来,找到主公才有希望。”
    “今儿就算今夏不拦着你,我也不会让你做出傻事来。你想想,陆炳是什么人,麾下锦衣卫遍布整个大明朝,连高丽都有锦衣卫的暗探,你若杀了陆绎,他就算是把大明朝翻个底朝天,也会把你找出来……我想和你安安生生过下半辈子呢。”
    泪水浸湿了丐叔的肩头,沈夫人抬起头来,望着他道:“……等夏儿一醒,咱们就走?”
    “好。”丐叔也不问去哪里,点头道:“那你记着别再骂她,这孩子心里已经够苦的了。”
    沈夫人点了点头。
    丐叔起身,打开房门出去,看见陆绎仍等在外头,拍拍他肩膀,也不知该说什么。
    今夏悠悠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缓缓睁开眼睛,就看见沈夫人坐在床边。
    “姨……”她唤得有些迟疑。
    沈夫人伸手制止住她本想摸额头的手,柔声道:“别摸了,伤不碍事,就是肿了好大的包,得过几日才能慢慢消肿。”
    “姨,您不恼我了?”
    今夏顺从地放下手,期盼地看着她,那眼神看了叫人愈发心疼。
    沈夫人静默了片刻,才道:“我就和你叔一起走了。将来的事,你自己好好斟酌行事……”
    “你们去哪里?”今夏撑起身子,忙问道。
    “我也不知晓,先走着,也许走到那一处地方,觉得好,就住下来。”
    今夏望着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道:“那……是不是以后我都不见着你们了?”
    “等将来我和你叔安定下来,也许会写信给你,也许不会。”沈夫人别开脸,深叹口气,“其实,见不着或许更好。”
    “不要……”今夏恳求地望着她。
    论起来,沈夫人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在今夏心中颇为重要。
    沈夫人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脸,叹了口气道:“你叔说了,好好活着,比什么都要紧。你要好好活着,姐姐和姐夫好不容易才让你逃出生天,你应该好好活着。”
    今夏重重点头,牵动额头上的伤也不管不顾。
    该说的都说完了,沈夫人这才起身出门去,看见外间陆绎仍一动不动地站着,漠然望了他一眼,轻声问道:“你莫不是以为你还能与她在一起?”
    陆绎干涩道:“我不敢奢望。”
    沈夫人盯住他,终是未再说什么,径直走了。
    屋内除了今夏已再无人,陆绎轻轻推开门,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地上。
    今夏望着他——夕阳在他衣袍间缀上点点淡金,不知怎么就透着满身的孤寂,叫她想起一句诗来“夕阳依旧垒,寒磬满空林。”,屋子虽非山林,弥漫着的空寂和凄清却是同样让人感受到寒意。
    陆绎缓步走过来,在床边半蹲下来,微微抬头望着她。
    短短半日间,两人却似经历了沧海桑田,面容各自憔悴,瞧在眼中,彼此都是心疼。今夏红着眼圈,只是看着他,胸中千言万语,却是连一字都说不出来。
    深吸口气后,陆绎率先开口道:“明日,你还是按原先定下的,随白鹿回京,好不好?”
    今夏点头,随之,一滴泪水滑下脸颊。
    陆绎伸手轻轻抹去她的泪,轻声道:“你这样子,一点都不像一身浩然正气的六扇门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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