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羁 清穿 作者:肉书屋

    尘世羁 清穿第36部分阅读

    :“你有没有发现,皇上生病这段时间,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啊?有什么不妥?”他立刻紧张起来。

    “呵呵,不是什么坏事。我是说,皇上倒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想生气就生气,说高兴就高兴,总比从前,一年到头阴阴冷冷的好多了吧?”

    “哦……皇上在你跟前,不是一直这样吗?”胤祥松了一口气,大概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看着我有些尴尬的笑。

    “正是这样,我才发现其中的不同——我猜,皇上这才发现偶尔任性的好处了。比如说,喝药非得我喂不可,不然就百般抵赖,坚持不喝。可怜的人,一辈子都没有放松过一刻……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记忆里,可曾见过他少年时,有过真正像个小孩子的时候?”

    被我这么一问,胤祥望着远方感兴趣的回想了一刻,肯定的说:“没有,四哥好像从来都是这个样子……”

    想想又笑了,仿佛突然间回到小时候的记忆,挖出了很多让此时的他忍俊不禁的片段,但是慢慢的又敛了笑意,叹道:“我记得的四哥已经十几岁了,但我知道,四哥才几岁,二哥才十几岁的时候,索额图试图谋逆一案中,他们就确有涉及,皇阿玛心里明白,但没有追究。里头具体是怎么回事,连我也不清楚……”

    “所以那又将成为一宗扑朔迷离的历史悬案了。才不到十岁的孩子,已经经历了那样一场深不可测的政变……这么努力,死撑半生,至少他现在终于可以真正放松下来,任性一刻了,这不是好事吗?”

    胤祥没有回答,但我能感受到,他对胤禛这场病的担心已被我缓解不少——因为脸上明明写着欣慰与感叹。

    “所以,现在的皇上应该很容易被我们说服,你就跟我一起去替阿依朵求情吧。”

    “边疆军事,到底不能大意,我想请方先生来斟酌一下。”

    胤祥摆出总理王大臣的政治姿态,我自然不能有什么异议。

    方苞从刚结束的会议中过来,一听完此事,拿着阿依朵写的那张纸,眯着眼乐呵呵笑:“和硕纯訢公主琴心剑胆,见字如见人,有气势!”

    我和胤祥不说话,只盯着他,他才不慌不忙的说:“这样事情若是在民间,寡妇要改嫁,又不是伤天害理,就随她去了。只是他们两位的身份于国事军政大有关碍,拿到朝廷上来讲,就既不占‘理’、也不合‘礼’,怎么都说不过去啊……”

    我们太熟悉他的满腹机关了,也不急,紧盯着他只等下文。

    方苞摇摇头,笑道:“但此事,其实不过是个‘情’字,既起于情,想必以‘情’可解。而如今天下,最能动皇上以‘情’的两个人,不是就在微臣眼前么?”

    “我就知道……”我笑,对胤祥说:“既然事关半壁江山的军事,宜早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吧。”

    “夜深了,皇上劳乏了一天,该歇着了吧?”

    “说服皇上也用不了太久。累了一天,能有人说说话、解解闷也不错啊。”

    “说这样的事儿,也算解闷?……”

    还是方苞出声替胤祥下了决心:“既然是大事,无论多么棘手,皇上必定是宁愿早些知道的,何况怡亲王和凌主子两位,难道还能瞒着皇上一件事到明日?”

    夜色静谧,水面上徐徐送来微风,凉爽宜人,季节的暑热在这里已经丝毫无存。胤禛坐在湘妃竹榻上,正伏案疾书,一见我和胤祥进门,丢下笔“威严”的问道:“好啊,你们两个神神秘秘,算计什么呢?还不速速招来!”

    我一边抢走他面前的折子和笔递给李德全收起来,一边嗔怪他:“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一刻也停不下来,又是会议又是批折子,还能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们两个都笑起来,我指指窗外:“但‘臣妾’敢打赌,皇上一定没有看见,就在身边的皓月清波……”

    月亮早已爬过树梢,高高挂在深蓝天幕中,映在眼前轻漾的水波里。水边假山石下,两只仙鹤缩着脖子睡着了,远远传来“漏网”的虫声蛙鸣,有“鸟鸣山更幽”之妙,一时天上地下水中,无不被月光渲染如迷离梦境。

    “好!果然有荡涤尘心之效……”胤禛站在窗前,放松的伸伸胳膊:“朕觉得好多了。”

    “……那是因为皇上这几天都按时服药!既然有效,就不要再骂太医们了,不是冤枉人么?”

    “好了好了。”胤禛一想起太医和喝药就皱眉,好像受委屈的人倒是他:“说吧,到底什么难题,连你们两个都拿不了主意,还得请方先生参酌?”

    胤祥正要开口,我抢着开口:“这是个亘古无解的难题,连方先生也……”

    指点着高喜儿和如意伶俐的在水边小几上摆下各色鲜果、冰镇酸梅汤,胤禛果然感兴趣的坐下来:“真有方先生也答不上来的难题?呵呵,坐下来说,胤祥坐到朕身边来,好久没有这么清净的说说话了。”

    胤祥看看我,一副“居然什么都被你料到了”的神情,小心的谢了恩才坐下来,我接着说道:“这个难题只有一个字,就是‘情’。”

    “哦?”胤禛看看低头想笑的胤祥:“朕不信,你们就是在为难这个?一个‘情’字?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想必从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捏石造人时,情根已经深种人世。前金朝被当时的蒙古所亡,成就了诗人元好问一部苍凉深郁的《遗山乐府》,但传之后世最广的名句,却不是那些笔力奇伟的亡国寄恨词,而是那支《摸鱼儿·雁丘词》: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个中更有痴儿女……”

    胤禛用银叉子叉着一块香瓜,却微微笑着有些出了神。

    “……元好问传之后世最广的是‘情是何物’?我只记得‘百转羊肠挽不前,旃车辘辘共流年。画图羡杀扁舟好,万里清江万里天’……”

    胤祥小声插嘴议论,被我瞪了一眼,又识趣的住了口。本来嘛,又不是在吟诗论词,我说的流传最广,是指再过三百年后的事。

    “凌儿,你俨然已是邬先生高徒了,朕等着听这背后的故事呢——什么大不了的,得这样跟朕兜圈子?胤祥?”

    胤祥诚实的拿出我给他那张阿依朵的留言,并替我简单的说明了缘故。胤禛只认真看了一遍,就阴下脸,把那张纸随手扔到一边,看着湖面风起,水中月被打碎成闪耀起伏的点点银斑,沉默半晌。

    “哼,丢尽了我大清朝廷的脸。”

    这阴沉沉的语气,是他被严重激怒的表现。

    “他们两人一个守寡、一个死了妻子还未续弦,似乎于礼节上也勉强说得过去吧,有什么妨碍到朝廷的呢?既然阿依朵都愿意抛下一切,去西疆蛮荒之地的战场上与他一起厮杀,皇上为什么不能成全这对痴儿女呢?”我忿忿不平的问道。

    “这不是儿女情长的事,凌儿你不要管。胤祥知道,就是今天这个局面,仍然有多少操不完的心,朕不能冒这再起战事的险。岳钟麒有没有折子递来?”胤禛摆出了议论政事的样子。

    “回皇上,纯訢公主要是赶得急,半个月差不多也能到了,只是不知道他二人就里,如何联络?就算有了消息,岳钟麒要递折子到京城也还须时日。”胤祥也一本正经的回话。

    “哼……岳钟麒和阿依朵,朕真是想不到,他们怎么会?……”

    一旦某件事情超出他的控制之外,胤禛就会特别愤怒。我太熟悉他的专制和强权思维了。

    “岳钟麒和阿依朵为什么不可以呢?一个是常年驻守西域的大将军,一个是生在西域马背上的公主。岳钟麒难道要像从前一样,娶一个骑不得马出不得门的弱质女子,整年哀怨的守在京城的深宅中苦苦守侯,望眼欲穿,甚至抑郁而死?如果可以的话,这样的大家闺秀要多少有多少,岳钟麒为什么没有再娶呢?但阿依朵不一样,格格公主们视为蛮荒之地的西域雪山草原,正是她如鱼得水,可以自在驰骋的家乡。皇上,十三爷,你们想想,高天丽日,无边绿草,两个人信马由缰、并肩而乘,多美的画面啊,他们根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佳偶!”

    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什么,听到最后,胤祥深深的看了我一瞬。

    “……朕说了,这不是儿女情长的事。”胤禛铁板一块的死硬表情有所松动。

    “皇上如果能成全他们,岳钟麒必定会更加忠心不贰,而且皇上也知道阿依朵的身手,阿依朵不愿看岳钟麒一个人在战场上拼杀,一定会任何时候都和他站在一起的,等于朝廷又添一名猛将,不是两全其美吗?”

    我觉得这个理由很好,胤祥也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但又轻轻摇摇头。

    果然,胤禛突然冷冰冰的冒出一句:“朕不成全他引诱公主私逃,他就敢不忠于朕,不忠于朝廷?大清这么多大将,朕还不缺他一个。”

    坏了,一时激动忘了考虑,胤禛最忌讳别人威胁他,对手握重兵的武将尤其敏感。

    “皇上,为什么总要计较他们的身份呢?他们不过是一对情投意合的人而已,真情难道还随官位一样分品级?天下那么多人轻信了对皇上的诽谤,以为你是一个残暴、猜忌、冷血、六亲不认的暴君,事实上呢?

    “你!?”胤禛恼怒的一撑桌子站起来,看着我。

    “皇上……”我望着他,柔声恳求:“读史书,看到明孝宗皇帝,一生只有一个女人,就是他的张皇后,没有任何妃嫔,甚至因此断绝了子嗣,皇位继承不得不旁落到皇族的其他分支,无论有多少别的理由,我相信那一定是因为痴情难移。还有,就在本朝,世祖皇帝见到董鄂妃时,董鄂妃已经28岁了,不但是汉人,还是个嫁过人、死了丈夫的寡妇,就算有孝庄太后这样文韬武略的女中豪杰从中百般转圜,但世祖皇帝还是在董鄂妃死后郁郁而终,甚至民间传说他出家为僧……”

    胤祥突然轻咳一声,看看神色阴情不定的胤禛,小声打断我:“凌主子,咱们皇爷爷的事儿,按规矩是不许提的……”

    “是吗?我真好奇,董鄂妃是怎样一个女子?就像好奇倾国倾城的李夫人,如何能让汉武帝那样的一代雄主生死难离。你知道吗?这都会成为后世的千古之谜。”

    “凌儿别问了,这个谁都不许提,连朕也不知道。”

    他又肯开口了就好,我放心的把话说完:“……对于他们来说,尊贵的身份、权力的围绕反而是阻碍,甚至成为一重重磨难。”

    胤禛紧抿着唇,目光一直望进我眼底。

    “阿依朵和十三爷一样,是极重情义的人,还记得我们匆忙逃离乌尔格时,她拦住追兵,唱着‘鸿鲁嘎’远去的身影……她为了边疆安定和亲给那个老病的亲王,已经牺牲过这几年的青春了,我真想看见这世间多一些让人高兴的事,真希望她余生幸福……皇上,你可以让他们也成为一段佳话,就像红拂与李靖、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你忘了?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啊!”

    他一直沉默的听着,与他视线胶着的我却渐渐笑了。

    “……凌儿,你竟敢干涉政事,都是我把你宠坏了。胤祥,连夜发密旨给岳钟麒,若见到纯訢公主,要她立刻回京,朕就不治她的罪了,岳钟麒嘛,先记下罪名,待立功补过。”

    胤祥立刻掸掸马蹄袖,利落的单膝跪地行了个礼:“谢皇上恩典!臣弟这就去办!”

    他的动作那么快,好像担心皇帝会改变主意似的。我看看他们两个,急得站起来叫住胤祥:

    “等等!”

    转身问胤禛:“皇上,就这样吗?就让她回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还想如何?朕说过了,不能冒再起战事的险。”

    天哪,他怎么这样难说服?

    “怎么会呢?喀尔喀蒙古?蒙古根本没有汉人那么多规矩,就算万一有的人别有用心,我相信胤祥和阿依朵也能安抚,何况成衮札布初小王子已经长大,开始主理全盟事务,他一定会为阿依朵的幸福高兴的。至于‘改土归流’,他们两如果能在一起,作战一定会更有士气,也会有更多谋略。皇上,明明可以的,为什么?……”

    胤祥提醒我似的,在一旁说:“皇上不治他们的罪,已是皇恩浩荡,纯訢公主还在前裕亲王一年丧期之内,若是此事传出去,朝廷颜面无存。”

    “他们有什么罪?爱也是罪吗?何况他们的爱完全没有伤害其他无关的任何人。至于朝廷颜面这种荒谬的东西,可以先不要让人知道,等阿依朵服孝丧期已满,再由皇上指婚嘛。”

    胤禛和胤祥交换一个不可思议的目光,胤禛向我笑道:“凌儿,你这话是认真的?”

    “怎么?这很好笑吗?”我不理解。

    言谈举止、应对礼仪,我已经完全是一个古代人了,但近二十年时间远远无法改变脑海深处的思想和意志,稍微深入,这种棱角就无法掩饰,我始终无法真正融入。

    向胤禛走近两步,借着月光让彼此可以看得更清楚:

    “还不够吗?除了前面说的一切理由,这种不合时宜的爱有多么辛苦,我以为你都知道呢。假如换成我们自己,我知道你受了伤,在战场上随时有性命之虞,那是什么感受?明明愿意为彼此付出一切的两个人,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躲着所有人,藏得远远的等待着,一年又一年,那是什么滋味?”

    胤禛这才真正吃惊的看着我,用那种比暗夜的天空更捉摸不透的幽深目光。

    “我在那样难过的时候,偶尔会在心中质问上苍和命运,还会讨厌这个时代,更痛恨那些所谓的圣人礼仪、朝廷颜面,面子能和幸福相比吗?用一生的苦换一座冰冷的牌坊,值得吗?现在你就左右着他们的命运,他们明明可以幸福的。已所不欲,勿施于人,难道你不能对他们的心情和痛苦感同身受?难道你忘了?”

    我转身看看退到黑暗一角里的胤祥:

    “胤祥可以证明的,在乌尔格,你亲口答应过我,将来会和我一起私奔,我们去江南,自由自在,什么都不管,你都忘了吗?”

    ……月光如水泻满这座近水楼台,我们就这样看着彼此,四周静悄悄没有一丝声响。

    “没有。凌儿,我没有忘记,那个晚上,乌尔格头顶的星星亮得像你的眼睛。”

    我笑:“星星太遥远了,我还是更喜欢那时对岸温暖的万家灯火,让人心里暖暖的踏实。”

    “凌儿,朕……原本打算造好之后才告诉你的:朕要在江南造一所别苑,工部已经在扬州、苏杭、南京等地查勘地方选址了。今后得闲了,朕每年都可以陪你去住些日子。”

    “……真的?”惊喜的捕捉着他千载难逢的、柔软如婴儿的表情,心里某个角落却渐渐紧张的缩成一团,真的会有那样一天?史上为什么说他从未离开过京城?我害怕,害怕一切都来不及……

    “还有,这阵子差不多也忙过去了,朕打算册封你。”

    “呵呵,恭喜凌贵妃。”胤祥突然在幽暗中开口,语气轻松而欣慰,只是嗓子有些哑。

    我一定是得了“某妃”后遗症了,为什么好好的一听见“某妃”这种称号,脑中立刻一一播放她们死去时,或凄凉、或凄厉的样子,然后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凉到全身?

    执手

    总第五十一章

    胖人最经不起憔悴,原本就瘦的人,憔悴了还勉强算楚楚可怜,胖的人一旦不再容光焕发,就像瘪了的气球,或者废弃的灯笼,让人联想到盛极而衰的颓势。皇后自从去年生过一场病之后,身体大不如前,虽然她时常带妃嫔们来向病中的皇帝请安,但我总是对她们敬而远之,直到现在,才近看清楚眼前的她。在夏日明媚阳光中,盛妆未褪的红唇只衬托出松弛的双颊和浮肿的眼袋,她黄着一张脸,望着远处皇帝接见大臣的殿后水榭,捧着茶沉吟。

    随邬先生进京时,她是我在四贝勒府见到的第一个人,那时她还是那样一个珠圆玉润的美丽少妇。定睛一下之后,便不忍心再看,幸好出于礼节,也该低头了。

    “……皇上龙体今儿可好?几时起的?早膳用得好么?”

    她能请我坐下,这么客气的问话,已属难得,我一一回答之后,她没想好怎么继续似的,有些冷场。

    “皇上……”

    皇上如何,似乎很不好说,她终于叹气改口道:“圆明园不是宫里,不用记档,皇上也乐得自在。要从宫里召幸妃嫔答应,仍是会登入起居注的,昨儿查了一下,皇上有半年没翻牌子了……”

    忽然说起这个来,这是她引以为傲的职责,我却浑身不自在。把共享同一个男人,作为一件需要向全天下交代的工作义务?我永远不打算习惯。

    “咱们皇上又不爱听人劝,你既整天在皇上身边,把皇上伺候好了,也算你的功德……咳……”

    宫女连忙上前替她捶背,她不耐烦的站起来,扶着宫女“笃笃”踱了两步:“年家妹妹去了,原本的两个贵妃位就没有足额,现在更是……要在康熙爷的时候那还了得?皇上身边的人原本就不多,这次刚选的秀女,皇上又一个都没有留,后宫里妃嫔少了,叫外人看着也不像样子。底下妃嫔眼巴巴望着这两个贵妃位,皇上的意思,仍是要先册封你……”

    “呃……皇后,忽然册封,不合规矩,我已向皇上一再辞谢了……”我也离座,向她说明。

    “规矩?嗨……皇上的想头就是规矩,哪有什么规矩?”她又叹气,“要说都是为了你,那是笑话,也未免太抬举了你,可皇上就是没一刻忘记过这档子事儿。这些年,变了多少天、死了多少人?亲贵、大臣,连太后也随圣祖爷去了,这是爱新觉罗家的命数,没法子……多少艰难的日子都总算熬过去了,连十四爷……也守着陵去了……到如今,不过是宫里多一个妃子而已,反倒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她走到我身边,定定的看我一眼:“哪怕你现在的风光,不都是因为有皇上?宫里的女人,还指望些什么呢?皇上能好好的,就是福,皇上要是有个好歹,再好强的人,一辈子挣得再多富贵,转眼就成了灰……所以本宫说,把皇上伺候好了,也算你的功德……”

    当年那个目光像刀子般瞪我的福晋,想事情已经这样简单透彻。无缘无故的,那句转眼成灰,让我眼圈一酸,连自己都诧异,低头掩饰,笑道:“是,看看那些去了的人,管他生前如何,最后不过殊途同归……所以凌儿是真心不愿受任何册封,定会向皇上说明的。”

    皇后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已经往外走去,站在门口丢下一句:“既是我后宫的人了,今后总该把规矩学起来,晨昏定省、该请安的、该记档的,别失了身份体面。”

    凤辇已经带着皇后出园回宫去了,我还站在门口望着郁郁葱葱的园子发呆。这次看来已成定局了,我要不要说服自己、强迫自己妥协呢?

    胤禛陪我一起午膳,心情很好:“……鄂尔泰明敏通达,张廷玉老成持重,朝中形成一满一汉两位首辅大臣的格局,加上十三弟、十六弟、十七弟,不但把这半年的局面维持下来,朝政也日渐有了秩序,顺手多了。你的册封,礼部也办得很好,听说今儿皇后来过了?”

    “是啊,她不是来向皇上请安的吗?怎么皇上不知道?”

    “哦,那时候忙得很,叫她跪安了。”

    暑热夏天,皇后从宫里过来请安,却连皇帝的面也没有见着,这种事情十次里倒会发生五次,这样尴尬,却还需保持端庄,又要恪守职责,若只是为了那人前的风光,我深为其不值——为什么我越来越替他们每一个人不值?

    “凌儿!在想什么?”胤禛端了酒杯,含笑看我,“待礼部拟好了册封各项大礼,金册玉牒很快就会送来,朕打算让你入主承乾宫……”

    从此跟他在一起,在何处、哪些时间、做些什么、几时饮酒几时起床……都会被记下来,要向后宫其他人交代、向大清朝廷交代、向全天下交代、向记录历史的人交代……

    “……凌儿!”胤禛终于发现我正不知神游何处,伸手抬起我的脸:“你怎么神思不属的?难道还不高兴?”

    “怎么会?……只是觉得那不像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像你那么有兴致。”

    “哦?你仍然不愿?”

    “……好像,这些都与我无关似的,竟没有什么愿不愿的了……”

    他方才的兴致好像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就是不愿了。”

    微微仰脸好像在想什么,他脸上又显出不肯喝药时,那种半是嗔怒半是委屈的表情。

    “这么说来,你竟是不情不愿?朕以为,到如今有这个局面,你也终于可以好好陪着朕了,这些年再多辛苦,不至枉然……”

    “胤禛,现在不是很好么?我真的不想贪心,哪怕一点点改变,也唯恐破坏了已经拥有的一切……”

    “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只是给你原本就应得的位份,有朕在,你还怕什么?”

    “胤禛,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却总是这样,把我想到的、没有想到的一切,统统塞给我……”他的执著了这么多年的毅力和耐心让我歉疚,从桌上握住他的手,婉转笑道:“只要你高兴,臣妾谢恩。”

    “朕什么时候迫过你,去做你不愿为的事?”他却认真起来,手一紧,将我拉到他膝上坐下,严肃的说:“你在朕身边,怎能没有一个像样的位份?”

    “今天皇后有句话说得不错,都熬过了那么多艰难的日子了,还求什么呢?胤禛,既然这些年都走下来了,还需要一个虚名来向谁、证明些什么呢?”

    见我们又粘到一起,李德全和高喜儿熟练的驱散里外宫人,放下向着湖面的珠帘,蹑手蹑脚退出。

    将头轻轻抵在胤禛额角:“都过去了,我看够了所有这些起落无常、命数跌宕,只求月常圆、人相守……贵妃不贵妃的……就作罢了吧……”

    他狠狠拥紧了我,却缓缓摇头。

    “凌儿,到如今,你心里还有什么,是朕没有看懂的……难道你不愿入我爱新觉罗牒谱,百年后随我安归于大清皇陵?”

    居然又听到了……这样的话似乎不久前刚刚听过,还印象深刻。这么说来,我是否还应该争取诞育皇阿哥、获取财富、权力……一切一切?就像宜太妃?

    细密的珠帘摇摇曳曳,将湖面反射的阳光折射出炫目七彩。

    “……入得爱新觉罗牒谱,固然荣耀,但就算生在爱新觉罗家……又如何呢?你和十三爷,这半生里,轻松快乐的日子倒有几天?”

    胤禛轻轻松开我,神色忿忿然:“你偏有这么多歪理,居然朕也说不服你。世上诸事总不能一概而论,朕愿以半生辛苦换取今日又如何?你居然不受,难道还瞧不上朕给你的贵妃吗?”

    “臣妾感怀激涕,接旨谢恩!”不愿再与他争辩,正要跪下,人已被他托住。

    “若你不情愿、不开心,朕册封你还有什么趣儿?你怎么也总是这么倔呢?朕要给的,你就偏是不受。”胤禛微怒,皱眉审视我。

    每当他发现,有什么人或事居然是他也无法完全控制的时候,就会发怒。我知道自己终于无法连思想一道彻底屈服,还是小小的激怒了他。除了无奈的望着他,还能如何?

    “皇上……皇上?张廷玉张大人带着新任云贵总督在勤政殿求见,说是有紧要军务启奏……”李德全在外面小声禀报。

    “哼!”胤禛转身就走,门应声而开,守候在外的宫人没想到他一脸怒气,吓得个个噤立当地。

    “胤禛!”

    他停住了,但没有回头。

    “……凌儿原本无意扫皇上兴致,只是……若为妃,你就是皇帝,皇帝是属于皇后、后宫妃嫔、满朝大臣、大清江山甚至天下百姓的。但凌儿只有胤禛,无论他是贝勒、王爷,还是皇帝,不管他在草原还是在紫禁城,爱新觉罗胤禛是属于我的男人,在看遍了这个世界的故事之后,只有这,能让我觉得……很安心。”

    胤禛生硬交握于身后的双手,迟疑的松开,又一点、一点,揪然拧紧。

    勤政殿的小太监顶了酷烈的阳光远远飞奔而来,大臣们在着急了。胤禛重新抬起头,迈步离去。

    “……高公公,咱们从没见过皇上对主子生气,吓得魂都掉了一半儿,怎么皇上都气走了,主子还笑啊?听说皇上……皇上一发怒……”小宫女声音怯怯的低了下去。

    “惹恼了咱们这位皇上,管他是谁,就等着瞧吧!全天下谁不知道皇上的天威?”高喜儿得意洋洋的声音。

    “啊?那咱们主子怎么办?”小宫女很惊恐。

    “你是本届新进的秀女?”

    “是啊,高公公。”

    “算你小丫头走运,分到咱们主子身边伺候。慢慢瞧着吧,咱家主子,跟谁都不一样,全天下独一份儿!……不明白?看你平时手脚还算干净伶俐,就提点提点你:天威难测,皇上要真是生气了,还能让咱们这些奴才瞧出来?——指不定还轻声细语对你笑呢,你的小脑袋就没了!”

    小宫女倒吸一口凉气。

    “……可要是谁惹了咱们主子,那可比惹了皇上自个儿,还让皇上生气。这全天下,能值得皇上这么着恼的主儿,还真没几个,宫里,就只有咱家主子!所以这越恼怒,就是越在意咱们主子,明白了?”

    “哦……”小宫女似懂非懂的。

    “嗨,你年纪还小,男女之事,说你也不明白,今后自己多学着点儿!”

    推开门,高喜儿坐在临湖廊下清凉的树荫里,守着门,一边说话,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拿拂尘扇虫子,把身边伺候茶水的小宫女唬得一脸敬畏。

    “高喜儿,你什么时候还精通了男女之事啊?”我在他们身后笑道。

    “哎呀!主子什么时候醒了也不唤奴才们一声儿?”

    “今后少在后头论人是非。”

    “喳!求主子饶了奴才们这回!”

    “别跪了,我刚才想起来,这次回京前就惦记了好久的一件事,可一回来忙着照顾皇上,又忘了。夏日傍晚,那里一定也舒适宜人,你们两个,现在就去备一顶不惹眼的小轿,叫上多吉吧。”

    圆明园当值侍卫不肯放我出园子,但又不敢十分阻拦,正在犹疑不决,趁他们商议派人去向怡亲王和果亲王请示,我已在混乱中出了门。无奈带着亲军跟来的侍卫听说要去的是“花冢”,事先派兵前往警戒,赶走了那一带所有的“闲杂人等”,饶是如此,眼前的“花冢”还是让我愣了好一会儿:

    官道上开出一条平整的碎石路通往桃李深处,两旁挨挨挤挤布满了几家茶馆、酒庄的招牌和旗幌,还有卖文房四宝的店铺,小路转弯处,甚至还建了一座不知供奉什么神仙的小庙,庙中青烟缭绕,看来香火不算冷落。怪不得侍卫那样紧张,此时身处其中,也仿佛能见到这里人来人往时的热闹情景。

    还好桃李深处没有什么变化。这边毕竟属于胤禛当年庄园的土地,显然一向有人管理,竹林更加茂密幽深,最喜人的是,正值果树结实的夏天,桃树和李树上挂满了累累果实,坠弯了树枝,实在可爱。

    亭外增加了几处石桌石凳,近看时,上面密密写满了文字,或诗或词。亭中大约也有人专职整理,倒是干干净净,但又有一些不甘心的人,用笔墨写了笺纸压在檐下四周,还未及整理。顺手拣几张看,有文辞还算通顺的,有不知所云的,甚至还有和相好女子约见于此的密情传书,看得我又是好笑,又是好奇,不知道这里又见证过来来往往多少才子风流、人间传奇?

    扔下纸,冰凉的石碑触手光滑,未染纤尘。

    “我一直想着,你不知道有多寂寞,谁知比我还热闹……你会闲烦的吧?人们带着俗世喧扰来来去去……但偶尔看看人间烟火也不错,你瞧,夕阳把这里都染成了暖暖的橙色,远处农庄上炊烟袅袅……”

    指尖顺着邬先生的笔迹滑过一个个文字刻痕:“忆女凌、锦……你知道吗?本来我就要在这里陪你了,但是他……”

    想起“他”,那张表情坚毅、轮廓险峻如同米开朗基罗雕塑般的脸,那个仿佛能撑起天地的孤独背影,还有从虚无里唤我回人世的那双不顾一切的眼睛……

    不由得笑了:“他简直是个暴君。我猜,他想留下来的人,阎罗殿也不敢收。”

    “但这么多年没有来看你,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一时还真需要从头回想:

    身为哑女时,因为这里已经时常有人前来,包括……

    八阿哥那一局胜了,我和胤祥被逼去了喀尔喀蒙古……

    然后边疆战事爆发,我辗转到了青海……

    康熙驾崩,我回到了京城,回到了世上最险恶的处所——紫禁城。

    “简直不敢相信,这样,十八年就一闪而逝,这具借用的身体已经三十四岁,我对回到现代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只想好好和他在一起,倒数剩下的日子……哪怕能多出一天也好啊,贵妃不贵妃的,都无所谓了……可谁见过他这样霸道的人?都已经接受了还不够,居然一定要降服人家的思想……”

    夕阳沉到了远处的地平线,把一切的影子拉到无限长,背靠在碑石上,能望到我曾住过好几年的小山庄一角。

    “碧奴和孙守一已经生了三个儿子了,性音大师又在四处云游,邬先生走了,一个人……善良的良妃死了,但用宜妃的话说,总算去得风风光光……你知道吗?胤禟也死了。”

    缓缓步出八角亭,夕阳西下之后,小小溪渠边已经有细细的凉风,林木稀疏的地方,已经可以望到那座山头。

    “……他时常到你面前来烂醉痛哭的时候,我就在那么近的小山顶上看着他……冥冥中他是在向你赎罪。但一切果然都已化为烟尘……你一定早已回到你该属于的天上,而他也该喝下了那盏孟婆汤,重新堕入轮回……只剩下我,还在等待世间无常的安排……”

    ……

    “主子!主子!”被我赶在远远的林外和侍卫亲兵们一起等着的高喜儿突然冲过来:“皇上圣驾到啦!”

    几行灯笼井然有序的从四面围绕过来,没有多少动静,灯笼和骑兵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排下整齐的阵法,树上倦夜归巢、安然入睡的鸟儿们受此惊吓,纷纷扑翅飞走。

    胤禛在侍卫们的簇拥下缓缓而至?

    不过是抽空溜出来透透气,祭拜一下故人而已,他以为什么?我会逃跑?

    还没有找到机会开口为自己辩解,他的手已不容置疑的伸到我面前:

    “凌儿,随朕回家。”

    御辇轻轻颠簸,四周马蹄嘚嘚,胤禛却再也没有说话。好几次想开口,偷眼望望他抿紧嘴唇、神色深沉的侧脸,又觉得,还是等他先发作好了……

    我们没有回到圆明园,而是直接去到宫中,西华门、隆宗门……下御辇后,胤禛不要换乘软轿,拉着我的手向养心殿走去,快得我时不时需要小跑几步。

    ……他总是这样,从不回头看我,却拉得那么紧……冲锋陷阵般,只顾专心往前走,仿佛我们的前路充满了荆棘和危险,而他,只要将我藏在身后,就能放心的随时准备披荆斩棘,替我们抹去一切阻碍。

    胤禛胤禛,你这个专横霸道的偏执狂,真的被你打败了,或许我就彻底屈服一次……向你保证是心甘情愿还不行吗?……

    正要“自首”,胤禛脚下稍稍一滞——胤祥已迎候在门前阶下朗声请安,直到我们走过,才站起来。胤禛拉着我进殿,在东暖阁坐下,向胤祥呵呵一笑,总算有了表情:

    “你倒是腿快,下午在圆明园都议过了,今儿还有什么要务?朕不是叫你回府好好歇着吗?这都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臣弟职责在身,宫门下钥时分,自当亲往巡视宫禁防卫,不然,回府如何能放心?之前先往外城九门巡察时,听说在花冢那边儿闹得好大阵仗,便知必是此事,心下惟恐皇上龙颜不悦,有违圣恙,是故赶来请安。”

    “唉……”亲手把李德全送上的茶转递给胤祥,胤禛叹息:“你的担子太重了……朝中宫内,大事小事,什么都叫你担着,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但这次是凌儿任性,连朕也没法子。”

    “呵呵……没皇上惯着,谁能任性到这样儿?”

    “嗯?”不但胤禛,连我都惊讶——平时无论皇帝多么示以宠信,他都谨慎有余,今天怎会一开口就舍得拿我们取笑?

    胤祥笑笑,一直没有看我,只向专心要听他下文的胤禛说:

    “四哥,雪莲花儿以冰为心,以玉为骨,清傲绝尘,不愿与凡花比肩,才远离红尘,独自与雪山为伴。若她甘愿被放进寻常花园儿里头,与牡丹芍药之辈为伍,雪莲还是雪莲么?与寻常俗艳还有何分别?”

    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过这些,若不是一心要替我回护辩解,谁能有这样深沉细腻的心思?!那个在漫天肆虐的风雪中痴守在我身旁的少年恍惚间又回到眼前……我低下头,想驱散突然充斥脑海的冰雪,与冰雪中那一星顽固不肯熄灭的火。

    “……四哥,人间如此珍罕雪莲,不就是为着她这点儿稀罕?依臣弟看,皇上不但不必气恼,反而当为之浮一大白!呵呵……”

    胤禛好象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忽然有些出神,缓缓低头以手扶膝,似有触动。少顷,突然回首向我笑问:“这里头,可还有什么朕还不知道的典故?”

    厉害的胤禛,这是他多年的本能:胤祥的言语已经很隐喻了,他却突然转来问着我。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若心中有事,难以坦然应对,哪怕蛛丝马迹,也绝对瞒不过胤禛的双眼。

    或许在暴风雪中,只有雪山圣湖曾见证过什么“秘密”?但我深觉胤祥可敬、可亲、可爱、可怜,对他的欣赏和喜爱,我也从未对任何人有过任何掩饰,因此多年来,认识我们的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我与他投契亲切,不异亲人、胜似手足。如果连这都没有成为问题,还能有什么“典故”?

    “我和十三爷曾亲眼见过雪莲,皇上知道的,不知这算不算典故?”

    看着胤禛的眼睛,我笑了笑,随即偏过头,半心半意嗔怪:

    “但刚才十三爷如果是在拿雪莲做譬喻,凌儿就不明白了,天下哪有肉身凡胎的女子担得起那样的褒美之辞?这样的话要是让外人听到了,不知道的,还当凌儿果真如此轻狂无知呢!誉过其实,明褒暗贬,十三爷莫非是在讽刺凌儿不知好歹?”

    胤祥还是没有看我,但乍然听我这么说,倒和他的四哥相视一愣,随即便忍不住发笑,胤禛也为之侧目,转头看我。

    “……再说了,雪莲的确是玲珑剔透,但也太过孤僻冷漠了,皇上您给评评,难道我就那么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令人生厌么?”

    胤禛本想保持严肃的,可看看我、又回头看看摇头无奈浅笑的胤祥,不禁也破颜一笑。

    “哈哈……亏得好久没见识凌儿的伶牙俐齿了,一不留神刻薄起来,真能把人噎个半死,你瞧瞧她,可恨不可恨?”

    “如此说来,是胤

    尘世羁 清穿第3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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