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羁 清穿 作者:肉书屋

    尘世羁 清穿第34部分阅读

    爱的大人们,要知道,修改本文前几章是沧海月明一直以来的打算,这在前面一些章节旁边就已经说过了。本来的打算是,在放出最后结局之前,时间上如果因为联系出版的问题而有所耽误,我就正好在那段不能发结局的时间里面,仔细更改全文前几章,让大人们仍然可以看到新的东西(旧章节、新面貌,呵呵),但又怕大人们会因为结局的推迟放出而不满意,所以一直在等待,没有先通知大家,没想到大人们先提出这个要求了,真是心有灵犀啊^-^。所以这里正式通知大人们一下,大概还有两、三章的内容之后,沧海月明就要停止发结局,转而去修改全文的前几章了。

    *还有大人问到关于"指甲"的小细节。清朝皇室都有留甲的传统,不光女性,甚至男子也是——除了用来证明自己不必劳动的高贵身份,还是吸鼻烟的工具(用指甲挑起鼻烟末)。在清朝中期这种指甲就已经很盛行了,到慈禧时顶多在制作、使用规制范围等方面有了发展和不同而已,而不是到清末慈禧时才出现的。

    了 劫(下)

    总第四十九章

    四月底,京城正是繁花满眼、绿树成荫的暮春初夏时节,江南却已“入梅”,我刚刚抵达南京,就不可抗拒的浸泡到梅雨季节里——整个江南的天与地都湿漉漉陷入迷朦状态,连一草一木都仿佛被水雾泡得模糊了。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邬先生早已收拾停当,若不是“奉旨”等我,早一个月就已经走了。看着他空空两袖,唯一的行李是一匣书,几件换洗衣裳,却悠然自得的在窗下教李卫的两个小儿子写字,几句词脱口而出。

    “哦?凌儿!为何吟此‘江南断肠句’?我已老朽,何来锦瑟华年?呵呵,不过僧庐听雨、泛舟垂钓,以娱残生罢了。”

    邬先生心情很好、中气很足,身体也显得壮实了,这简直是从我回古代看到他第一眼以来,见过他状态最好的时候,虽然白发苍苍,目光却亮得像蒙古高原上的星空,又深得像映着星空的大海。

    他欢喜的拄着拐杖走过来,拉着我双手呵呵笑道:“早先见皇上在密折里说要我等着,我就对李卫说,恐怕又要看过这一季梅雨了。偏巧多等一时,性音大师就有信儿来,说在泰山等着我去观日出,然后一道逛回南方……”

    “那先生又可以与我同路北上了,多些时间说说话……”

    这一定是皇帝的安排,始终有人能在邬先生左右保护他,而且今后不至于让先生杳如黄鹤,一去难寻。

    “……对了,我总算找到两个可靠伶俐的小书童,叫舞文、弄墨,今后先生游山玩水,身边也有人代我为先生磨墨烹茶……李卫正在给他们训话,等会就带来见先生。”

    “呵呵,好,李卫又在从扬州街头讲到两江总督?赶紧叫他来喝盏茶歇歇吧。”

    李卫的两个儿子也偷偷捂嘴笑起来,我叫人把他们领出去玩,看他们蹦蹦跳跳跑远,才说:“李卫很气不顺的样子,听说他居然找粘竿处侍卫一起,街头巷尾的找那些传播谣言的人?”要知道,李卫一向是非常讨厌粘竿处的。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不是办法啊……皇上崖岸高峻,向来不屑于与小人理论,广大小民又不知就里,易为人言左右,何况还是由那些多年在王府里、亲贵大臣左右伺候的人亲口说出来,格外逼真……李卫这些年办事其实很有心思,只是听不得那些话,气急了才没章法的……”

    “主子!先生!又在说我的不是了,你们有什么好点子就教教狗儿,可别背地里说说就罢了。”李卫倒挂着眉毛,眉心拧起个疙瘩,匆匆在门口探头要请安。

    “你总算训完了,总督大人,好点子我没有,但有好东西给你。”我向邬先生笑道:“金银珠玉什么的,最好是早些脱手干净。”

    “金银?”李卫眨巴着眼,看高喜儿领着一个小太监,每人提着一个大白木盒子,这是官库里的金叶子,惯例一盒五十两。

    “一百两金叶子,不多,先解解你的急,耗羡归公的改革能推行成功,你功不可没,替几个清官扛债,朝中一些人却已经上密折弹劾你阳奉阴违、结党谋私,皇上知道你不容易——瞧瞧你家两位小公子穿的。这不算官中的钱,是我月例银子省下来的……”

    “这不成!怎么能又问主子要钱!”李卫原本听得愣愣的,听这么一说立刻跪下要推辞。

    “这是皇上和我私下给的,你别担心。我整天在皇上身边,没什么用度,月钱银子和宫人定额却是按贵妃的例,加上时时随侍皇上,器物、厨房都随上用,连圆明园也扩建了……”拉他起来,我坐到邬先生身边,慢慢解释。

    “呵呵,从云南运了几百年的楠木大树,川江上运下来,从这里上运河到京城,李卫和我都见了的。”邬先生点点头。

    “对,那是建勤政殿做柱子用的。……我一听说你又闹饥荒了,就想起来问问高喜儿,才知道我原来还有不少私房银子,皇上准了赏给你,不得推辞——好多事情要你去做呢,皇上命你随我走时一道北上,进京述职,有话当面嘱咐你。这个,在折子里也有朱批吧?”

    “有!狗儿正为这个来,不过除了要随主子北上,还有……”李卫眉心的疙瘩拧得更紧了。

    “哎?还有什么?怎么吞吞吐吐的?”我很奇怪。

    李卫双手呈上一本折子,打开来看,上面朱笔批的字密密写满了空隙,熟悉无比,正是无数次在案侧灯下,我亲眼看着胤禛伏案挥笔写下的字迹。

    “……塞思黑已着拘回保定,交由直隶总督李绂看管。你凌主子北上之时,可顺道一探?……”

    把这句话反复读了几遍,确认无误。

    “顺道一探”这几个字,说得倒是轻松。怎么“探”?为何“探”?“探”什么?

    李卫见我也神色不定,等待解说的目光早已习惯性的望向邬先生。

    而我有一些联想……

    出发南下时,允禩和允禟已经分别被改名为“阿其那”、“塞思黑”,皇十四弟、贝子允禵也被正式议罪圈禁在康熙陵寝附近。“阿其那”被高墙圈禁在宗人府,“塞思黑”正从西宁押回,他们的家人中与此案关系不大的有一、两千人,流放往云贵极南的瘴疠之地。但是在流放南下的途中,这些人一路到处呼号诉说,把原本还藏着掖着的民间密闻全部激发出来,再添油加醋,把这场皇权争斗中真真假假的故事讲得绘声绘影,把胤禛描述成一个弑父杀母、迫害亲族的暴君。沿途各地方官员处理不及,只好加快驱赶镇压这些人了事。但这些故事何等耸人听闻?一旦传播,再也阻不住,收不回。之前有一些大臣已经密折上书,要在路上将“塞思黑”“便宜行事”,被胤禛严词拒绝,他几乎已经完全倾向于将允禩和允禟永远圈禁,我还一度猜测,也许他们真的是自己病死于圈禁中的。

    那时候胤禛决意不杀,我能看到他的顾虑:形势到了今天,只要无法再兴风作浪,处死他们除了给胤禛增加恶名,没有别的意义。可是现在,胤禛也许突然发现恶名不但已经背上了,而且很难再挽回,那让他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呵呵……好啊,很多结,只有系它的人才能解,凌儿正当去看看,解了此结,以完此劫。”邬先生永远那样平静的端坐、微笑,好像一切都简单得不在话下。

    “什么?……什么解啊结的?”李卫又一头雾水了。

    “以完此劫?……邬先生,你也认为皇上打算处死他们了?”

    邬先生只是低头喝茶,他太了解皇帝了,甚至比我和胤祥都深。

    胤禛想让我去亲眼见证大仇得报。这是胤禛的风格,我却归于茫然……就算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也从未觉得与我有任何关系,杀了他,一切就可以当没有发生过吗?过去受的苦就会全部消失让一切重来?……

    “不用了!我没什么心结。我不会去看他!”

    我如此斩钉截铁,邬先生也只是微笑而已。

    江南的雨季别有情致:水路纵横,片片乌篷船“吱呀”摇过,两旁人家枕水而居,粉白的墙,浓墨点染般的瓦顶,雨丝绵绵顺檐廊滑下,织成水帘,从天网罗到地……在这里发呆,有恍惚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将何去之妙。

    但终究要走了,不但胤禛,连胤祥也在写给李卫的信里,催促他早日进京述职。

    李卫不过是在等我,他们催的是我。或许,催的是我早日“路过”保定……我真是在古代生活太久,受邬先生、胤禛他们的谋略思维熏陶太久了——拐弯抹角,一件事情里总能想出阴谋来。

    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随先生北上。当年随先生上路时,还懵懂不知前面等待的命运,如今回首,只剩大道上马车驶过后,扬起的淡淡烟尘。

    ……

    “邬先生,你真的就要丢下我、皇上,还有十三爷不管了吗?”

    “大局已定,余者各安天命,凌儿,你应当欢喜才是啊。”

    “这么说来,又是我不能‘悟’了?可是今后,我再也找不到先生说话了,也不知道谁在照顾先生,不知道先生过得好不好……而且我知道,皇上和十三爷也很关心你,他们时不时总会无意中提起你,还时常事情的时候这么说:‘如果邬先生在,一定会如何如何……’”

    邬先生依旧微笑着,透过马车望向北方的眼里却泛起暖暖的波澜。

    “皇上早已年过不惑,十三爷我离京之前也有过深谈,胸怀谋略足以掌治天下。加之这几年看过来,到如今种种大患彻除、各项革新气象振作,民生复苏,后生能人辈出,已隐隐有盛世之像,皇上与十三爷早已不需要老朽了,我也该放心归去。”

    大道平坦,马车辘辘,安静中,夕阳从帘缝中投进一丝金色光芒,果然让人懒懒的心生归意。我突然笑笑,问先生道:

    “先生,我这些年没事常读书打发时间,又不爱看什么学问文章,就看些野史正史、怪论小说的故事,但至今想不起来,史上还曾有过比我们所见的这二十年里发生的,更厉害的亲族皇权之争了,是么?”

    “非也!”先生摇头,“只是你身在其中,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感,自然感触最深,这样的故事,史不绝书,但你读来终究只是薄薄一张纸,淡淡几行墨而已。”

    “这么说来,他们再辛苦,也不过是后世人眼中薄薄一张纸,淡淡几行墨而已?呵呵,还会被编成很多戏,演出来!”

    “呵呵……凌儿,后世要如何评说戏谑,那是他们的事了,我们再也管不着的。譬如当年始皇帝,一统六合,却又杀仲父逐生母,逼杀兄长、摔死幼弟,姐妹叔侄皆遭屠戮,后世评说者多矣,功过如何?谁能一概而论?”

    “秦始皇?两千年前的事了吧?那真是蔓草荒烟的乱世……风烟猎猎,他独立,千载之下仍令人不敢逼视呢……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朴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鍉,铸金人十二……”邬先生也兴致勃勃的念道。

    “对了,秦始皇还焚书坑儒……”——这和胤禛兴文字狱有惊人的相似。

    “《过秦论》是能传后世千秋的好文章。始皇帝22岁加冠,38岁一统天下,49岁崩于道,以咸鱼盖其臭还咸阳……其生如此诡谲波澜、大开大阂,你读着如何?”

    “我……?”想亲眼起见过的康熙、胤禛的每一个兄弟、良妃、德妃(太后)……音容举止,如在眼前,这种体会比书上看到的任何文字带来的想象都更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我只觉得,秦始皇一定和胤禛一样,是个偏执、霸道、小心眼儿的人。”

    邬先生很想严肃,但忍了几秒,还是呵呵笑了:

    “这正是:凌儿妄言论古今。一逞口舌之快,不觉世途多艰啊。”

    我也笑了,车外是辽阔的华北大地,夕阳正一点一点没入地平线。

    邬先生送我到山东与直隶交界的一个小镇,就要调转方向去泰山找性音大师了,要嘱咐的话早已说尽,但他要从驿站辞别的时候,我还是拉住了他。

    “先生……”人都退出了,我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呵呵,凌儿,这次,我再不能、也不用带你到京城了,皇上辛苦得很,你要照顾好皇上,知道么?回家去吧。”邬先生鹤发童颜,笑起来有一种神奇的安抚力。

    “我知道……现在有胤禛在那里等我,只是,很早很早以前,我从未想到过,与凌儿相忘于江湖的人,会是先生。邬先生,是你将我从水中救起的,是我重生后的第一个亲人,我们还会相聚的,对吗?”

    邬先生柔和的注视了我一刻,伸手抚抚我的头发,挥挥手转身离开。

    驿站外,李卫送先生坐上为他雇的马车,马儿长嘶一声,拉着小小的马车向太阳刚刚升起不久的方向不紧不慢的跑去,渐渐消失在模糊的视线尽头。

    进入直隶再有一天,就到了保定,当夜宿在保定的驿馆。我吩咐第二天一早就启程——还有一天就可以回到胤禛身边了。

    “主子不去也好,邬先生昨天对我说,李绂颇有‘酷吏’之名……”李卫仿佛也松了一口气,在我旁边嘀咕道。

    胤禟正是交由直隶总督李绂看管,因为皇帝一向对李绂印象很好,说他忠诚能干……我奇道:

    “我不是说了不会去看胤禟吗?邬先生怎么还会担心我看到什么不好看的场景?”

    “呃?……邬先生说话就是难懂!” 李卫继续嘀咕。

    刚刚安顿一会儿,直隶总督李绂前来请安——他不像别的地方官那样老早就迎候在路边,极尽趋奉之能事,而只是恪守礼节,不阿谀,也不失礼,这就很难得。

    明亮的宫灯下,帘外的李绂看上去也就是个三十来岁的书生,相貌身材都很普通,神情谨慎。闲话了几句官样文章之后,李绂终于很技巧的问道“皇上旨意”,这就是在问我是否要像皇帝说的那样,去“顺道一探”。

    “……胤禟……塞思黑被看管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沉吟几秒之后,没有干脆的说不。

    “回主子,保定城郊有一处湖,驿馆后的水域便是湖的一端,几里外的湖心有一处荒洲,上面原有明时一个官吏的旧宅,后荒废至今,塞思黑就看管在该处。”

    原来已经这么近了,近到水域相连。保定城不大,湖心荒岛果然是最严密合适的地方。

    “原来后面是一片湖……整天赶路闷得慌,现在时辰还早,不如出去转转,透透气。”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到湖边走一走,绝对是个正确的选择。

    夕阳沉甸甸的坠在水面上,眼看就要无法抵挡落下的趋势了,岸边绿草青青,水中芦苇丛里飞起几只捕鱼归去的倦鸟,全都被夕阳的金光染成美丽的橙红色,湖面水纹一半碧绿,一半嫣红夺目,可爱至极。

    “……主子!主子!”高喜儿小心的在身后问:“太阳要下山啦!这荒郊野外的,还是回驿馆早早儿歇着吧。”

    “这么多人关防严密,还有多吉在身边,虽然出来过几趟,这样安静的走走也难得,你不要啰嗦了,呵呵……太阳下山了我就回去。”

    朝湖水宽阔的一面走去,脚底软草温柔,耳畔清风自由,不知不觉太阳已经沉到水面以下,只余一些斑斑点点的金光仿佛从水底努力闪耀出来。

    “算了……回去吧。”收住脚步,自言自语,原地转身。不远不近跟得好好的宫监和侍卫们也赶紧停下来,待我走过,再重新跟在后面。

    太阳一消失,初夏原本轻暖的风立刻有了凉意,随风飘在耳边的,仿佛是一管竹笛似有似无的倾诉,清冷、悠扬、无奈、千回百转……

    “高喜儿!”

    “哎!主子!奴才在这儿哪!”

    “你听见了没?什么声音?”

    高喜儿侧耳凝神听了一下,又悄悄挥手让其他人停下、安静。

    “哎!真是的!主子,像是有什么人在这湖边吹笛子!”

    湖岸早已被严密隔离开来了,层层都是地方驻军和随我来的侍卫,怎么会有人能在这里悠闲吹笛?

    再细听一刻,吹笛人似乎只是随意起兴,没有技巧的痕迹,一时高高拔起调子,一时低回徘徊,细不可闻,仿佛深闺美人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忽远忽近的挑战着人抵御诱惑的神经;又仿佛大雪茫茫中,循着丝丝缕缕的清香,让人忍不住联想那梅花到底在哪个角落独自吐蕊?

    “这调子……叫人莫名惆怅……”

    “主子!您不喜欢?奴才这就叫人去查!”

    “说什么呢?简直是对牛弹琴……”

    后面的侍卫突然朗声通报:“直隶总督李大人求见!”

    李绂是外官,不能近身随行,此时匆匆赶上前来,请安道:

    “凌主子!臣方才在后头刚刚听说,才知塞思黑又在那里作怪,扰了主子清兴!微臣这就叫人上岛去看看!”

    “是他?”回首远眺,只有粼粼一片水光,哪有什么荒岛的影子?

    “回主子!因荒岛所处甚偏,四周岸边都已被看管,塞思黑偶尔有什么动静也无甚影响,是故微臣一向并未阻止……”

    “不要紧。”

    “……那主子的意思?”

    “我想去看看。”

    李绂一直低着头,完全不动声色,退下去后,很快就有一乘软轿将我送到一处看上去刚建起来不久的简易码头。

    荒岛上只有两个粗蠢兵丁在看守,重兵都布置在四周湖岸,我也只愿带多吉和高喜儿上去,但李绂、李卫职责在身,一定要跟着,最后还有一艘船跟在我们后面进了湖,据说是粘竿处侍卫。

    舱中听到越来越近的笛声,断断续续,有一阵停顿之后,突然调子一转,吹起了一首好像很熟悉,却又在记忆里很遥远的曲子……高远、慷慨、深情、哀而不伤。

    “皑如山上雪,皎似云中月……白头吟。”

    “哎?主子说什么?”李卫好象全身的弦都崩紧了,一有动静就四处张望。

    湖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映出一弯明媚的月牙儿,在薄纱般的云中笑弯了眼。

    荒草中的石子路一看就是刚开出来不久的,四周虫鸣唧唧,此起彼伏,塌了一半仍能看出旧时规模的老宅子阴恻恻一如鬼宅。

    侍卫们打起无数明晃晃的灯笼火把,荒凉的水中孤岛忽然人声喧嚷,笛声被惊扰,嘎然中断。

    古旧的大门咯吱作响,几个侍卫在前面拿着灯笼照出一条通道,笨拙的兵丁打开铁链缠绕的大锁,破得像要散架的木门缓缓推开,胤禟横眉冷眼,正好整以暇的等待着将要出现的人。

    “凌儿!”

    门刚刚打开得让我们可以看清彼此,他霍然站起,袖中一管竹笛滑落在地,清脆作响。

    “当年你可是这样循声而来?没想到今天我也是。我猜这就是天意或者命运之类的,所以就来了。听说你在你们兄弟中颇精于音律,但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吹笛子。”这声音出奇的平淡镇定,连我自己都意外。

    “你不知道的太多了……但我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你,是吗?”他举步想走近些,却先不敢相信的转回身去,仰面四顾:

    破败的屋子里,砖地上都长了极厚的青苔,灰黑的墙壁上,水渍斑斑,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从门内扑鼻而来,只有在后墙装了铁栅栏的小窗外,透进一丝还算明亮的月光,让这里显得不那么阴森可怖。

    “哈哈哈哈……”他回过身来已是满脸狂喜:“没想到他肯让你来!让你来看着我死!好!好!哈哈……凌儿,你瞧见这月亮了?没错,那时就是我听到琴声的!不想我还能在月光下见到你,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人如画,哈哈……”

    他的大笑声早惊得外面所有侍卫挤进院子,全部虎视眈眈的盯着他,若不是因为我的安静,他们恐怕早已一拥而上。

    大约情绪的波动太突然,胤禟突然像喝醉了酒,有些癫狂:

    “我没有兄弟,我叫塞思黑!塞思黑是什么你知道么?我跟他是一个爹生的!我是塞思黑,咱们那位圣祖爷是什么?他是什么?都是些什么东西?!哈哈哈哈……”

    “塞住他的嘴!把他绑起来!快呀!”

    听到这等“大逆”的话,李绂和李卫又惊又气,急急呼喝制止,额上都冒出青筋。

    “等等!”我示意侍卫们先退后,冷冷的向胤禟说:

    “我知道塞思黑是什么意思。我问过十三爷。他说,满语里,说阿其那塞思黑,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这话,你可有半点耳熟?”

    胤禟突然异常的安静下来,他低着头。

    “皑如山上雪,皎似云中月……嗯?”

    但这次,虽然我并不咄咄逼人,他却是乞求的那一个:

    “……你是来问罪的?你还恨我?”

    “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无比:

    “我都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恨过你。我和他们不同,长久的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还要累,仇恨太折磨人了,就算最终报了仇,又怎样?发生过的一切都不能再挽回。我只是怜悯你。”

    ……

    胤禟慢慢站直了身子,从黑暗的屋子里走出来,他仍然是一身玄色府绸长衫,在月光下,满地的灯笼中,微微眯起眼睛与我对视,有一丝疑惑、一丝欣喜、一丝渴望、一点做梦般的迷惘,还有一些永远变不了的阴鸷和高傲。那个真正的“九王爷”、爱新觉罗胤禟,又出现了。

    “动手吧,倒也干脆。”

    胤禟嘴角扬起一个习惯性的轻蔑和嘲笑,背着手,隔了几步距离,那样的望着我:仿佛其他人就像脚底下的泥,虽然存在,却入不了他的眼:

    “凌儿,我死了,既不能入皇陵,也不要让他们把我埋进土里——我做鬼也不会甘心的。一把火将我化成灰烬,就在你手里,随风散了罢!”

    “狂悖!”李绂好象很受惊吓,突然在一旁喝道,并向我躬身道:“主子!不能再让塞思黑这么说话了,这……这……”

    他抹了把汗。

    “在这里,他说什么话,还有谁会听见,谁会知道呢?……你们且退到院外就是了,,不必为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而担责——皇上既然下了这个旨意,我自然会和皇上去回明一切。”

    他们仿佛迟疑了一会儿,我回头看时,他们刚刚交换了眼色,慢慢后退,而并不受他们统辖的粘竿处侍卫,也纷纷将灯笼火把留在院中,悄悄退出。

    这一看,却不经意扫过粘竿处侍卫的队伍里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他穿着粘竿处侍卫的寻常服色,但在回头观望的一瞬,我认出了他。这样的任务,他亲自执行也是应该的,我有点担心李卫,但李卫看样子并没有注意到那些侍卫,一心都紧张在我这里。

    “不急着动手?也好,这湖上的月色是极妙的,不要叫我玷污了,没想到随便拣处地方也有这等景致……夏天到啦,转眼又是一秋,京城的碧云天、黄叶地,我住了三十几年也没看腻。还有青海,蛮荒之地,却有碧草黄沙,天地悠悠,一洗心中尘埃。坐在青海湖畔吹笛,罕有的漂亮水鸟就围在人身边静静的听……啧啧,真想化成那里的一块顽石,再不用转身回顾世间无限烦恼。”

    “若不是江山如此秀美多姿,怎会值得你们倾尽毕生所有,为之一争?不知民生疾苦,你还能有别的什么烦恼?”

    他突然严肃起来:

    “凌儿,他是如何争得这天下的,你真的清楚么?伴君如伴虎,更何况他是如此精悍的人。你有些年没在他身边,而天下没有谁比我和八哥看得更清楚——老四的阴毒狠辣,数遍青史,少有人及。”

    阴毒狠辣,数遍青史,少有人及?我失笑:

    “你们视彼此为敌,自然看到的是这样一个胤禛。因为他的爱、恨都太激烈偏执,‘爱而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如此而已。”

    胤禟的脸垮下来:“‘爱而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他对我如此仁慈,竟只改个难听的名儿,圈在这里,还有你来看我,就算千刀万剐我也知足了。哼……”他突然冷笑:“八哥现在何处?是死是活?他还能想出什么好方儿折辱八哥?八哥是君子兰一样的人物,老四向来最嫉他这一点——传灯录里正好有个拿君子兰喂猪的古记儿,老四正是这样的人。”

    让我来看他,只是为了我,当然并非为他,向他说明这些细节毫无意义,我也冷笑:“你倒是兄弟友爱,这么为兄弟不值,当年却下得手去刺杀胤祥?”

    他愣了一下,伸手拍拍额头:“……真是好久的事儿了,亏你还记得。那丫鬟,我把她放在府里养大,替她供养她的老爹,她居然还临阵倒戈,害我们功亏一篑……”

    “只要是在他身边,认识了他的人,谁会对他下得去手?只有你们这群亲兄弟——”我止住了,不想再说下去。

    “连老十三,你都这么护着……”他叹息,“老十三是好人,咱们谁不是?诺大一个紫禁城,你能找出一个干净人儿,一块儿干净地儿?——你喜欢住在圆明园,难道不为这?就是在那时候,老四、老十三,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更别说到如今了。”

    这是真话,也是我没有再说下去的原因。我不是来和他辩论什么的,而这个是非,大得后世几百年尚且辩不清,何况我们这些局内人?

    见我不说话,胤禟继续说道:

    “还有老十四。连太后都逼得归西了,又把老十四和我们归成同党,不知道他这个守陵人,还有几天的皇陵可守?呵呵,老十四可惜了……”

    他摇摇头,饶有兴致:“他败在没有想法子早些回京……不过他也不错,在青海那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有你相伴三年,能亲手照顾你的伤。只可惜,一听说皇位旁落,就那样赶着你急驰回京,一点儿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他掸掸在月光、灯光中胡乱扑腾到身上的飞蛾小虫,低头看我:

    “年年夏夜,飞蛾为何扑身灯烛,蹈火不绝?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不为江山,便是为美人。老十四太贪心了,要是我,既江山旁落,干脆携美人归去,岂不逍遥自在?”

    ……说到青海那几年,每天相处,为治伤又难免肌肤相触,我到底与胤禵难免尴尬,回京之后,还沦为成众人话柄,被人借此发难,这些,说到底都起因于眼前这个人,他却在这里当笑话讲?

    “有这么好笑么?我十几年来不得安宁,东躲西藏,颠沛流离,欲静不止,不都是因为你们一逼再逼?喀尔喀蒙古冰封雪冻、西疆战场尸横遍野,你可知道我茫然四顾荒野,是怎样熬下来的?”

    胤禟的脸色阴下来,目光幽暗,但我话已出口,不得不一吐为快:

    “十四爷少年时那样善良平和,他的野心不都是被你们几个好兄长耳濡目染、怂恿出来的?这才是可惜呢。回京之后,硬拿我与他扯在一起,让我在宫里也不能安生,不是你们的主意?这或许就是命,我懒得恨你,只是我不明白,你又何必四处示人以痴情,对我满口痴话?——从始至终,伤我,害我的,明明就是你。”

    没有愤怒,因为愤怒需要力气,而我的力气早已在十几年的岁月中耗尽了,这些问题只是轻声的无奈,他却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的迎面击中,原地踉跄了一下。

    “也许现在说已经晚了……我只是想劝你,这样不好,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

    我后退两步,仍旧看着他:

    “今后……今后不要再这样任性了。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我该走了。”

    “凌儿!”正欲转身,他不知怎么过来的,已经一把拉住我的手。

    一直在外面探头探脑观望的人们又“呼啦”冲进来一片,紧张的关注着我们的僵持。

    夜渐渐深了,草丛中浮起星星萤火,一点、一点,可怜的萤火虫在遍地灯光中迷惑的四处乱撞。

    “你就为这个怜悯我?是我任性?第一次见你,是康熙四十六年,到如今整十八年。你看到了么?韶华光阴,发尚未白,曾经为之那么用心的一切,已经化为烟尘!这都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你知道么?”他痛苦得面容都扭曲了,我的手被捏得生疼。

    “可我总是够不到你,从一开始!哪怕……每次好象已经得到了,你甚至就在我眼前身边了,可一转眼,却已经离得比从前更远!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的看着一切从手里滑走,越来越远!我恨不得……”

    他向空气中伸出一只手:“给我刀!”

    人都愣着。

    “给我刀!”他阴沉嘶哑的声音里有一种无处释放的绝望:“来不及了,我想看你在月下弹琴,吹笛与你相和,絮语到天明;我想陪你春游秋嬉,让人把我们两个一起画进画儿里;我为你雕了一个白玉的小像,想要拿给你看……但是来不及了,只有把心挖出来给你看,都装在里面呢……求你看一眼……只要看一眼你就明白了……”

    情绪能传染。有一种饱受煎熬的颤栗从他的眼睛和手心传递给我,在大脑能做出思考之前,没来由的,胸中大恸。

    “……你知道我曾多少次向皇阿玛要求去青海劳军?你知道我花多少心思才把那六颗夜明珠送到你的发髻上?只因看到它们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你……我从青海回来之前,还刚刚收养了一个女孩儿,你去看看她,看看就明白了……我对你,正如八哥对那把龙椅,心中自有此念,余生再无宁日——前世造了什么孽,才让我们生在爱新觉罗家?我们真正想要的,一样也得不到……”

    两个粘竿处侍卫不声不响上前,架住他的胳臂往后拉开,我的手从他的手中滑落出来,才感觉到空气沁凉。快近午夜了吧?

    “……素颜倾城、梦里繁华,原来都是水中月、镜中花,哈哈……水中月、镜中花……”

    “放开他。都走吧,原来最后还是我最笨……”我回身便走,不知所谓的嘀咕着,试图掩饰心里突如其来的刺痛:“能解开我的结,就能解开他的了么?何必为古人担忧?宇宙终将有幻灭的一天,有些结却永远也解不开,除非——”

    又猛然停住了。死亡是否就是那个真正的终结?生者将永远无法知晓。我这一走,是否就要……?

    无数小虫子在空气中扑腾得越来越烦躁,仿佛末日将至。我却没头没脑的想起似乎已经是好几世轮回之前的事情,long long ago……

    在大学里,法学院的法理学课堂里,教授在探讨关于现代法理中争议最大、最受关注的死刑废止问题。我是“左”派,坚决认为文明的死刑是人类社会发展最合适的终极刑罚,很多罪恶,不死则将继续为害社会,哪怕是在监狱里,不死就是给人们心中的罪恶投下的某种放纵的信号。

    但在时间倒退了三百年后的今天,我突然发现,人死了,罪恶不死,因为它的根就在人群中。以再多一条生命为代价,曾经被罪恶损害的一切也永远不可能复原,无辜死去的人也无法复生。权力的拥有者,以国家的名义杀人,就是正义吗?

    ……

    “主子!”高喜儿见我一直出神,急得迎上来小声提醒:“主子早些回去吧,月亮早没了,漫天都是乌云哪!要下大雨了!”

    抬头看,果然早已黑沉沉一片。终于还是不忍心,回头再看胤禟。

    他就那样枯坐在脏兮兮、且塌了一半的门槛上,搭着一双极修长的腿,于是连破门框仿佛都变成了宫里西洋匠人精心打造的紫檀椅。

    “凌儿,你真的要走?胤禟此生从未求过人,哪怕是皇阿玛,我现在求你,挖出我的心来瞧瞧,再亲手点一把火,将我烧为灰烬……我早已死在你手里了,难道你还要让这些人作践我?”

    “胤禟……”很难从他眼眸中收回情绪,我听见自己在说:“那竹笛虽简陋,音色却有分外动人之处,再吹奏一曲吧……我才第一次听你吹笛,却可惜再没有机会听第二次了……”

    他不敢相信似的微微一震,目光痴痴,笑了,纤长的五指在地上盲目摸索了一阵,捡起竹笛在衣襟上擦一擦,缓缓横到唇边……

    然后,目光的连线就断了。我已退出到院外,沿残破不全的墙角向水边走去,其他所有人,也重新提着所有的灯笼和火把,跟在我身边或身后,离开了这里。

    船舱外的水因为没有了月色的照映而死气沉沉,越来越远的荒洲,黑暗的“鬼宅”,笛声沿着水波清晰的递到人耳边,只是那调子如他的眼神般诡魅,让人辨不清那样的悠长高远,到底是出于极喜,还是极悲?

    驿馆内布置一新,看上去几乎比宫里和圆明园里我的住所不差多少,但是胤禛不在,它就什么都不是。

    窗外黑沉沉看不见天空,身边是高喜儿——在我前20年的人生里,太监还是一个多么遥远荒谬的概念,眼下却仿佛在这环境里生活了一辈子似的……还好爱是不分时空的,现代的我该嘲笑这大俗话了,但如果没有爱支撑,便无法解释,自己到底是怎么度过了这些不可思议的古代岁月?

    我想把头埋在胤禛的胸膛里,暂时忘却所有身外事,因为那笛声在脑中萦绕不去,在无事可做、又无法入眠的深宵,怅然空落,让人几乎想落泪。

    “主子,三更啦!你歇会儿吧,错过了钟点儿,就睡不好啦!”

    “胤禟说他在青海收养了一个女孩子,你现在去帮我问问,有没有这回事?那孩子现在在哪儿?”

    高喜儿催着人连夜去寻找了,我原本只是任性一下,不抱有什么希望的,不想却出奇的顺利——那孩子就在李绂的直隶总督府中。

    据说她是扬州人,父母双亡后被拐卖到勾栏,要养作“瘦马”——扬州瘦马天下闻名,是指老鸨或专门做这项勾当的人家,买一些相貌端正的小女孩子,从小收养,教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仪容妆扮以及讨好男子的种种手段,养到十几岁,出落得色艺双绝,再卖给青楼名苑做头牌,或富贵人家做妾小,不但能收回养育费,还能赚回大笔银子。江南一带,动辄“出产”名闻天下的名妓,前有苏小小,后有柳如是、李香君、陈圆圆等“秦淮八艳”,正是因为这种行业已经做到如此“专业”。人都说秦淮河是胭脂河,只是有几个人关心,那满河的水,正是岸边无数女子的泪?

    幸运的是这孩子逃脱了,她无家可归,不敢留在当地,随老家逃难的婆婆一路乞讨西行,到青海后老婆婆年老体衰死在路上,正好被当时正在那里大肆发放财物,“收买人心”的胤禟遇见,就收养在身边,而且疼爱异常——胤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一早替她想好了退路,府中登记人口时,主动向内务府呈报,将她记到了宜太妃名下服侍的女孩儿里面。

    自康熙朝开始,老太妃们只要有儿子成

    尘世羁 清穿第3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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