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羁 清穿 作者:肉书屋

    尘世羁 清穿第28部分阅读

    没说完,我惊喜的打断了他:“这是一匹马儿?”

    “当然,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他回头看看手中牵的那团红云,“又进了一批上好的滇马,我好不容易求四哥让我来挑挑,皇上说顺便选几匹给你看看。怎么样?就知道你喜欢。”

    火红的鬃毛在风里起伏如烈焰,但它的目光却是深沉稳重的,一看就与踏云的性格大不一样,简直是王者风范,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好,一把抱住它的脖子:“哎呀!太好了!就是它了,我要这匹马儿!”

    “没问你这个,我挑的马儿,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是说这园子。”

    “这园子嘛……你发现了吗?这里的风是软的。”

    “风也有软的硬的?”阿依朵笑我。

    “当然,在宫里,我一直奇怪,怎么二月底了,冬天还没过去呢?风也刮得又冷又硬。到了圆明园才知道,原来春天都被关在了宫门外。”

    胤祥点头,了然微笑,身后,是雍正元年难得的和煦春色。

    蒹葭

    总第四十四章

    胤祥说要向我引见一个人,领着我们往湖对面绿树掩映的秀丽楼阁走去。玉带似的拱桥从湖面最窄处穿过,走近了就能发现,这里的房舍建筑错落高低,毫无京城大宅的死板阴沉之气,布局如同江南园林,站在每一个地方看去,都是一副绝妙的画面,但它又不像时下江南园林那样过于追求繁华,伤于纤巧,因为拥有了足够多的天地来摆放,它便兼具了北方的高天阔地和南方的别致幽雅。

    一路看,一路赞叹,可怜胤祥根本没有闲心欣赏,边走边跟我详细解释这里的关防。原来京郊西北现在都是“皇十七弟” 允礼旗下亲兵直接驻防的,再往西北去不远就是大营,圆明园内的侍卫一时没有足够人手,更无法从宫内抽调,现在是由胤祥分出自己手下可靠的亲兵充当,园外就是由封了果郡王的允礼亲自负责派兵设岗巡防。

    “有必要吗?这里面现在就住我一个人而已,加上身边服侍的人也不过十来个,倒要这么多人来守?”

    “你说的,要是可以选,谁还会想住宫里?何况还多了个你,皇上自然也要来的。再说,有些人在宫里都是来去自如,难道这里也让他当自家园子不成?”

    “……你说九贝勒?皇上不是下旨让他去西宁了吗?”

    “哼……老十走的时候不也闹了一阵吗?秋后的蛤蟆叫不久,你别担心,他在京城待不了多久了。”

    阿依朵这段时间对他们兄弟间和我的过去有关的恩怨特别好奇,听到这个,立刻兴致勃勃的走到我们之间,正要向胤祥发问,我们已走进一处以花草篱笆为墙的庭院,楼台之间草地上两人正在打斗,几个侍卫在一旁观看,阿依朵一见那熟悉的大个子,立刻用藏语喝道:“多吉!”

    多吉反应不慢,听见声音立刻回头,一看见我们,丢了架势就“嗬嗬”的跑来,正跟他缠斗的青年不肯放,从后面要追,阿依朵却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多吉激动起来语无伦次,但听不清也能知道他要表达什么,自从带着他一路颠簸,我还真惦记这个可爱的小巨人,见到他好好的穿着一身特制超大侍卫服,像以前一样跑到面前,震得地面直抖,还真是亲切,欣慰的拉着他那一个指头就有我手腕粗的大手轻拍。

    “三婶,我还真没见过您端端正正像个福晋的样子,没错儿,大家都知道多吉是您的手下败将,我是还没打赢过他,可您也不用笑成这样子吧?”

    那青年才二十岁的样子,由着侍卫们理理衣裳掸掸身上的灰,笑着向我们走来,看样子和阿依朵也很熟。

    “凌儿,这就是……”胤祥说。

    “不必介绍了,老远就瞧见腰上的黄带子,这身手气度,必定就是果郡王了。”我笑道,福了一福,“给果郡王见礼了。”

    “呵呵,不敢不敢,允礼也不知从多少哥哥们那里有幸听闻过这大名了——还不能轻易提起,那是要先焚香祝拜、香汤漱口,才能恭恭敬敬叫上一声的,不然,惟恐玷污了。如今得见真神,敢不膜拜?允礼这厢有礼了……”

    这年轻人看上去心情很好,退后一步唱戏似的长揖作礼,说着话还笑哈哈的看看胤祥的反应——胤祥脸上微微泛红,狠狠瞪了他一眼。

    躲过了斗争最激烈的那十几年,他才刚刚长成大人,幸运的成为一个比他的哥哥们都轻松自在的贵公子,他的这种调侃戏谑,因为符合自身气质,也并不显得轻浮突兀。当然,也许是因为我早已知道,他在胤禛登基的过程中和胤祥一道对京城和附近地区的军事进行控制,是“一家人”,所以可以暂时放松在宫里时时警惕的情绪,回以嘲笑:“当年在王府书房见到果郡王,才十岁的小孩子,比弘时他们还顽皮,打碎了茶盏就溜走的可是你?害弘时他们罚跪半天呢。”

    “啊?这都记得?千万别告诉他们,他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呢。不过说起这个我就奇怪了,方才远远瞧见,我还不敢认,怎么我小时候你就是这个样子,十年后还是这个样子呢?莫非这十年你都躲在那张画儿里了?”

    “胤礼,你还做过这种丑事啊?早知道叫四哥把你的跪也罚回来,替侄儿们出气。”胤祥嗤笑。

    “怪不得把多吉交给你这么久还没教好,就知道和他玩儿了吧?”阿依朵也笑。

    “哼,不跟你们两个漠北蛮子废话,有本事,咱到西北战场上见真功!”

    允礼嬉皮笑脸的说着,发一声唿哨,远远小丘下树林里跑出几匹马儿,后面跟着的驯马小太监大概措手不及,跑得手忙脚乱。

    “什么西北战场?你要去?”我很吃惊。

    “十三哥要去,我当然也得去!咱满人马上得的天下,谁还不能跃马弯弓射大雕?就十四哥能打胜仗不成?”

    这简直是小孩子赌气嘛,我愕然回顾胤祥。

    “呵……”胤祥尴尬的笑,“别听他的,他是文人,哪见过什么大漠孤烟,跃马弯弓?他当是李太白仗剑游江湖呢,你不知道,咱们这个十七弟早已从学沈德潜,工书法,善诗词,好游历,名山大川倒是走了不少,起了个号叫春和主人,现在我们兄弟里书画最了得的就数他,连三哥也夸他笔下有仙气,不是读迂了程朱理学的所谓‘大儒’能及……”

    “怡亲王,先别忙着夸,你想去西北打仗?一则朝中事务繁忙离不得你,二则你的身体也不能再抗风沙严寒,皇上怎么会准?”我打断他,质疑道。

    “别以为夸我书画就能贬我的骑射功夫,皇阿玛在的时候还夸我马上有他老人家当年遗风呢!不信咱比试比试!”

    马儿们跑近了,允礼嚷嚷着拍拍其中一匹马的脖子,拉住缰绳跃身上马,双腿轻轻一夹马腹,飞奔出去。

    胤祥回避着我的目光,趁机翻身上马,骑着一团红云迅速飞走。

    “你们两个要是连我也比不过,就谁也别去丢人现眼了,哈哈……”阿依朵也飞快的纵马而去,“放肆”的笑声随风四散。

    “喂!你们!”

    我急得一跺脚,连忙骑上一匹离我最近的青花骢,打马苦追。

    回京之后,从没有过这样的愉悦,回京之前……就更不可能了。抬头看蓝天清澈荫凉,俯首见凡花含苞而有情,仿佛穷尽半生挣扎苦熬,不过换来这短短数年、半时轻快,值或不值?但已经没时间去思想感慨,因为哪怕这一点点快乐光阴,不及时享受,也很快就会溜走了。

    马术上谁能胜过阿依朵?在草原上早已见惯不怪了,她就像生在马背上似的,腾挪纵跃灵活得像变戏法,速度、花样都无人能及,胤祥兄弟两个最后很有默契的不再和她比试,而是在一旁为她吹起口哨来。

    玩得兴起,午膳时间已过,他们兄弟还不肯走,一定要再比箭术,传过简单的午膳,湖边空地上已准备好十根木桩,每两根之间相距二十步,都有一人高,上端紧紧裹扎着稻草,这是马场都有的简单箭靶。

    胤祥兄弟两个和阿依朵各自的箭梢分别以蓝、白、红漆做了标记,每人二十支,驱马一百步的距离拉起红绳,绳外可自由跑动,谁的箭中靶多就为胜,且可以箭打箭。

    听说有这样的比试,谁不凑热闹?园内有事没事的人都跑了来看,杂役老太监和宫女老妈子偷偷躲在院子里张望,马厩的太监们在山丘上找高处,侍卫小厮们更是纷纷为自家主人忙前忙后磨箭牵马。

    但他们三个的准备工作却出奇的一致,就是把我往远处赶:“刀箭无眼,打箭时若偏了出来会伤到人,你去那边儿看吧。”

    最后,我只好带着多吉站到湖心桥上,这里背对他们,又是高处,视线正好全无阻挡。

    慢慢跑动起来,他们先后射出了第一箭,三箭都稳稳扎在不同的靶上,赢来侍卫们轰然喝彩。

    第二箭,第三箭……无一不中,他们看似信马由缰,由马蹄轻快小跑踏在湖边草地上随意来回,拈弓搭箭之前还不忘互相嘲笑,这才是满洲贵族当年谈笑间俘虏天下的豪杰遗风吧?

    我渐渐看进去了,随着他们的身形移动目不暇接,每一箭的射出都紧张得捏起拳头,直到耳边响起轻松的低语:“这不算什么,小时候咱们兄弟谁没这个准头,圣祖爷要罚跪的,在众人眼里也抬不起头来。要紧的是后头,每张弓一次都需膂力,连发二十箭后,谁还能力道不减,才是好汉。”

    静静听完,才舍得移开目光,回眸间尽是湖光山色潋滟,笑意也自然轻盈起来。

    “皇上怎么来了?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可是侍卫们失职?”

    “十三弟和十七弟一来就忘记回宫,自然得来看看是什么把朕这两个弟弟都留住了,又碰上这么一场好比试,当然不能坏了大家兴致,赢了的,朕还有赏呢,呵呵……凌儿,你往这里一站,朕才看出,这园子原来有这般景致……”

    他的唇近得碰到我鬓角被风吹乱的发丝,李德全总算见惯不怪了,理直气壮的假装看着那边精彩的比赛。

    比赛已近末声,虽一时不能细数,但大致看去三人战绩持平,他们放慢了发箭的频率,谨慎起来,连四周的人也看出了神,竟没一个注意到皇帝的悄然到来。

    “对了,十三爷和十七爷说他们要去西边战场?皇上可千万别准啊,戈壁黄沙,十三爷的身体现在恐怕受不起……”我问道,眼睛却时时关注着场上动静。

    “好箭!裕亲王福晋在草原上的名声绝非虚得啊……”允礼刚刚一箭中的,阿依朵的红箭紧随而至,差不多和允礼的白箭扎在一处,允礼大概已经力有不足,那支箭摇摇晃晃,被挤落在地,围观的众人嘘声、喝彩声顿时响成一片,胤禛也忍不住赞了一声。

    “朝中事务怎么离得了他?就是十七弟,京畿防务也少不得的,隆科多兼了上书房大臣,又是九门提督,整天忙得脚不沾地,长此以往不是办法……结党余孽未清,朝中多少官员可用?打仗是打粮草,与葛尔丹一战才毕,如今国库空虚,朕让李卫去做江苏巡抚,不就是为了在江南筹粮备战么?要用到十三弟的地方多了去了,比战场也不差啊……”

    允礼不服气了,又连发两箭,箭箭中的,阿依朵和胤祥也不慌不忙,无一落空,他们的箭匣眼看就要空了。

    “不去就好,无论怎么说,他去都不妥当。可怜十三爷总觉得自己是不受重视、被人遗弃的孩子,又浪费了之前十年的时光,他总是想证明自己……”

    “唔?”胤禛仿佛在低头看我,我却无法移开目光。

    只剩他的最后一箭了,连允礼和阿依朵都看着他。众人屏息等待中,胤祥好整以暇搭箭拉弓,将胳膊与弓箭抡成一轮满月,马上侧身,姿势标准得像一尊骑士铜像,仿佛全身的每块肌肉都在蕴势等待——不远处的几个宫女咬着手指看得目光发直,很有意思,引得我分神多瞄了几下。

    破空而出,箭的去向是最拥挤的那个草垛,上面已有五支红箭,二支白箭,三支蓝箭,胤祥似乎是有意的。

    箭羽在空气中震动,尚铮然有余音,已被扎成箭猪似的草垛应声而散,二支红箭、一支白箭飘落在地,剩下三支红箭、一支白箭、四支蓝箭,都是深深没入木桩才得以存留。

    胤祥随意扔出单弓,昂然下马,几名随侍伸手接过那弓,突然一人激动大呼:“弓裂了!弓裂了!”

    最后那支箭岂止力贯千钧?居然将角弓也震裂。

    允礼抢过弓来细看一遍,仍不死心的打马上前数起箭来,随着众人的跺脚、叫好、议论声,我从胤祥拉弓就开始屏息的那口气,才得以无限赞慕的长舒。

    “何需上西疆战场才能证明呢?难道,谁还敢说朕的十三弟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

    深有同感,回首向胤禛认真的点头,才发现他仍只低头看着我,幽深的眼眸里捕捉不到一丝目光曾移动过的痕迹。

    闲置多年的圆明园突然人气高涨,每个来的人都不想走了。

    我选中了一栋湖畔小楼住下,楼下有临湖水榭,杨柳依依,这一片庭院最可喜的是没有让人压抑的朱红高墙,四处只有竹篱爬满香草藤蔓以示隔断,青葱绿意伸手可得。

    当天下午,胤禛干脆吩咐将湖边一处轩敞抱厦整理出来,把上书房大臣都叫到了圆明园来办公议事。当夜,他也没有回宫。

    这几天正好满康熙的百日之期。国丧服孝,百日缟素,人人都不能戴有顶戴和喜色的帽子,还只能穿孝服,偏又是颜色惨淡的冬天,日子久了,只觉满目荒夷,加以百日之内,不得剃发,一个个毛发蓬乱,特别是宫人们就那么一件白孝衣,没得替换浆洗,穿上那件灰暗破旧的白布褂子,不象个囚犯,也象个乞儿,看着好不丧气。

    好容易百日磨过,宫内立刻忙起来,换去素色帷幕帘栊,摆上日常用的喜色器皿用具,王公大臣们也回家剃头刮须,重新穿回朝珠补褂,翎顶辉煌,容颜焕发。

    “嗯,这才像个新朝的样子。”胤禛要我陪他回宫一趟,他指点着从大内藏珍里取合用的器物去圆明园装饰我的新住所,看宫人们换上新装,精神利落的翻箱开柜、布置宫房,点点头道,“这几日你们把宫里好好打点出来,朕先去圆明园躲几天闲,待从遵化回来,乾清宫要立时就能用得上。”

    北方真正的春天到了,“阳春三月”这四个字的含义在这园子算是体现到了极致,草长莺飞,天光水色,绿意像用画笔饱蘸了浓墨染上去的,润得要滴出来。

    我喜欢动物,胤禛也有个“怪癖”,大概因为对人对事太过于严苛挑剔,人生殊少乐趣,他对小猫小狗都很好,偶尔还能逗趣,于是圆明园中很快补齐了有趣的生物:温驯的梅花鹿很容易受惊吓、神采奕奕的猎犬紧随人后,波斯猫对人爱理不理、梅花苑中的仙鹤姿态却更显高贵优雅、湖中锦鲤颜色喜人、鸳鸯总是一对对相依相偎、同样是羽毛绚丽的孔雀还不如总喜欢停在篱笆上的雉鸡可爱……人不多,园子却真正鲜活起来,耳边时时鸟鸣啾啭,走在其间,人心也不得不轻快几分……

    可惜朝局的气氛与之正好相反,胤禛却还把这气氛带进了圆明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要胤禛一怒,以李德全为首的宫人们不约而同的缩到一边,只偷望着我,若没有外人,只有他们兄弟,我少不得要端茶送水,稍稍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但这些日子,胤禛脾气一次比一次发作得大,并不是每次都有朝臣在场,但我只能静静坐听,全不理会战战兢兢踮着脚尖做事的宫人们投来“哀怨”的目光。

    “外间匪类捏造流言,妄生议论,令朕即位以来,施政受阻,被议者多,谓朕钟爱十六阿哥,令其承袭庄亲王王爵,承受其家产。且如发遣一人,即谓朕报复旧怨;擢用一人,又谓朕恩出于私。”

    “苏努、勒什亨父子朋比为j,摇惑人心,扰乱国是,结党营私,庇护允禟,代为支吾巧饰,将朕所交之事,颠倒错谬,以至诸事掣肘!”

    “将勒什亨革职,发往西宁,跟随允禟效力。其弟乌尔陈因同情其兄,一并发往。”

    “允禟奉命往西宁,而怠慢不肯启程,屡次推诿,耽延时日。惩治其一二‘j恶太监’,而遂谓朕凌逼弟辈,扬言无忌,悖乱极矣!”

    “朕即位以来,对诸弟兄及大臣等一切过犯无不宽宥,但众人并不知感,百日之内,淆乱朕心者百端。伊等其谓朕宽仁,不嗜杀人故任意侮慢乎?此启朕杀人之端也!!”

    取中湖边这座抱厦,正是因为它轩敞明亮,坦坦荡荡三大间直接打通,没有筑墙分出房间,布置时也特意只取多重座屏隔断,胤禛震怒的每一言一语都在这里面激起轻微的回音而被放大,声威骇人。

    杀人之端……杀人之端……此时正值盛年的张廷玉躬着背匆匆离去,捧着的圣旨去“明发天下”的双手也在摇摇发颤。我何苦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胤禛眼前,令他多想起一桩新仇旧恨呢?

    摇惑人心,扰乱国是,结党营私,对皇帝之命推诿支吾以致诸事掣肘,“淆乱朕心者百端”…… 这样的罪,胤禛也只能打发两个罪首去西宁而已;允禟原来还没有走,可想而知,朝野上下都在看着胤禛到底能拿他怎么办,他却只能杀了允禟身边的两个太监出气。

    原本,皇帝应该在圣祖宾天百日之后,就带着所有王公亲贵和大部分重臣护送康熙灵柩去遵化皇陵“入土为安”的,却一拖再拖,三月下旬了还无法成行。

    主要原因就是允禟还在京城。他是康熙的九皇子,这样的大礼若不带他一道,从礼、义、仁、孝任何方面都说不过去;但只要一带上他,等于皇帝默认了自己之前下的旨意全废,让所有人意识到皇帝的施政被“八爷党”左右,这皇帝还有什么好做?

    这算是雍正登基以来与“八爷党”的第一次正式交手吧?

    胤禛,不,他们兄弟应该都是,如此骄傲,怎能容忍他人对自己……用胤禛的话说,“任意侮慢”?

    红眼相斗多年,不胜,既死,没有别的梯子好下台,这一局怎么结束?所有人都在等待。

    三月下旬,春雨绵绵,雨丝细密得雾似的,风一吹就四处飘散。这样的雨下过两天,晨雾也越积越重,一日早上起床梳妆时,窗外只有白雾茫茫,连湖面也看不见了。

    已近巳牌时分,换算成二十四小时制,就是快早上十点了,听说皇上卯时就走了,在前头领着上书房大臣和两位理政王大臣见人办事。我应在胤禛办事时悄悄陪侍一旁,已成惯例,他早起时却又总不叫醒我……匆匆梳洗了,早饭也不及吃,只带着如意出门赶去。

    竹篱上两朵不知名的鲜花刚刚盛开,花瓣上聚集了一粒粒小水珠,晶莹剔透。雾太浓,抬头不见天日,前后难辨东西,还好从这里到议事的地方,只需沿着湖岸走,穿过玉带桥,到湖对岸便是。

    随着圆明园地位提升而升做总管的太监高喜儿见我出门,连忙跟了上来:“主子,这天儿瞧不见路,您扶着点儿,当心草上水气打湿鞋子……”

    扶着他慢慢边走边闲话,鹅卵石的一段小路走到尽头,径直穿过一片浅草地,前面应该是桥头的八角亭。高喜儿为人柔媚细心,莆得提升,一心要好好买力讨赏——皇帝身边已经有了李德全,他对我的饮食起居就分外用心。我还真没见过这样小意儿的太监,也觉得十分有趣,他爱讲些趣事笑话逗闷,正好我平时没什么话,有这么个人唠叨着也怪好玩的。一路小心看着脚下,听他絮絮叨叨些衣饰上的闲话,数着新进的衣料应该打些什么样子的春装,没甚留意时,他突然止步,还拉拉我的衣角。我脚下正踏着湿漉漉的草,步子收不住,险些一个踉跄撞上眼前的人。

    又见鬼了。

    “凌儿,别瞪我,原本没指望的,还真把你给找着了。”

    似乎空气中湿重的水气都凝结在他眉眼间,他的神色和以前很不一样。记得他总是笑着的,一种高傲的、轻扯嘴角的嘲笑,少年时是轻狂,十年后是不羁。但现在他居然没有笑,微扬的剑眉和低垂的睫毛上还挂着一点一点很小、很小的水滴……

    “雾这么重,也不拿伞遮遮,头发都濡湿了……”他用手背轻碰我鬓角,语气里尽是忧郁。

    完全糊涂了,后退三步,左右看看:他身后,八角亭和亭内两名亲兵服色的随从都只能看见一个大致轮廓,我身边是神色紧张的如意和高喜儿,现在所处位置离湖面很近,隐约得见水面雾霭蒸腾,恍如幻境,除此之外我们之间就只有缭绕的水气。

    “呵……最喜欢看你这般模样,顾盼之间,魂为之销……”胤禟勉强轻笑一下,负手侧身,望着白茫茫空无一物的湖面,语气幽沉如梦呓,“十年了,你还是这副神情……听说你这些年再没拨过琴弦?”

    我正趁机示意高喜儿去报信,他突然又看向我,还走近两步:“凌儿,就算是为着恨,你还是时时记得我的,对不对?”

    距离太近,吓了一跳,浑身骤然紧张,悄悄侧身挪了两步的高喜儿也站在原地不敢再动。

    呼吸,深呼吸,还是有些恼怒了:“我不再弹琴,是因为随我琴声歌唱起舞,使我平庸的琴艺为之生色的锦书不在了,没有她,我的琴声干涸如沙漠,再无可听之处。教我弹琴的邬先生和锦书都已各随天命而去,知音不再,瑶琴何堪?”

    他眼中突然闪过一抹喜色,伸手抢过我捏起的拳头:

    “是吗?凌儿,这么说,四哥也不是你的知音?若不是我当年一时气盛铸下大错……”

    没想到他居然还抓住这么个字眼儿,我啼笑皆非,甩开他的手,回头就走,迈了两步,又踟躇停下。

    “九爷,浮生不过一梦中,谁能明辨因果?我不过是一名再平凡不过的女子,试想,若你当年轻易得了去,或许能新鲜上一年半载,十年之后呢?九爷府上姬妾如云,年年花开,我不过是湮没于其中的一个。凌儿不明白,你是为了愧疚或是为了别的什么,定要执著于此呢?”

    “你不明白?”胤禟抢几步站到我眼前挡住去路,“你说天命,你说因果,我也不明白,年年夏夜,飞蛾为何扑身灯烛,蹈火不绝?大清开国之初,多尔衮以身家性命保孝庄太后,赢得孝庄太后委身下嫁,扶了才六岁的世族爷登上大宝,最后不过换得身败名裂,掘坟罪尸,为什么?就是皇阿玛,孝诚仁皇后故去多年,他老人家为何既不立长,也不立贤,伤透了心也要保咱们那个扶不起的二哥?不就因为他是孝诚仁皇后遗下的吗?”

    胤禟平日也是个不多话的人,他急了。

    被他困惑、凄伤、咄咄逼人的目光所慑,我居然动弹不得。这算什么?谈情说爱还是清算旧帐?

    “凌儿,我知道,遇上你的时候,我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什么也不懂,但你被赐死的那夜,我好象也死了……”

    他犹豫着抬起手臂,十指空空的伸出又捏紧,双手终于互相克制的握紧,没有靠近我:

    “……在左家庄化人场外头坐了一夜,还是八哥找到我的…………我才明白了皇阿玛为何要那样教我们,‘情’之为物……白白活了那么二十载,原来不过是个蠢物。就像做了场梦,多年后回首,恍如隔世……”

    他的情绪仿佛能随萦绕的白雾四下弥漫,那种绝望的气息甚至一瞬间触碰了我,这感觉很奇怪,迷惑的摇摇头,喃喃道:“但现在再怎样悔不当初也已经晚了,就如你们兄弟多年的争斗,其实一切都并不值得,我不明白你还想怎样……”

    “我也不知道我想怎样……凌儿,或许我只想这样瞧着你……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十七爷!十七爷!”“您这是怎么的啦?哈什图好好的,怎么就惹了爷了?”“后头是凌主子住的地方儿,您这样儿……”

    太监和侍卫惊慌的声音从桥上传来,大概时近中午,雾变稀薄了些,八角亭后现出人们身形,一群人张皇的跟着果郡王胤礼小跑而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离她远点儿!”胤礼直接冲向胤禟,怒喝,手中横握一柄染血的出鞘长剑,剑尖兀自滴血。

    胤禟早已闻声回头,见胤礼这番举动也并不甚理睬,冷冷立在原地不动,只看了那剑尖两眼,问道:“十七弟,你杀了哈什图?”

    “皇上有旨,无论何人不奉诏不得进园子,他还敢私自带你进来,这等奴才要他何用?”

    “唉,十七弟,你可冤了人了,哈什图是你镶黄旗下的,又是老侍卫,对皇上是忠心耿耿啊,他确向我实情报呈了,因我有急事要上奏皇上和各位上书房大臣,他才想带了我去找你问个章程的。啧啧……可惜了,我定当厚葬他。”

    “不必操心了,那你为何又到了这里?”

    “你也见了,这雾大的,我又没进过这园子,不认识路,不知怎么的,就走失了,摸索着还在找哈什图呢,可巧遇见凌儿……”胤禟随意笑说着,又看我一看,“就闲话了几句。”

    “凌儿会跟你这等人闲话?——呸!别以为那时候我年岁小就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下作事儿!真是龙生九子子子有别,我竟摊上你这么个兄弟!专使那些黑心污烂的卑鄙手段害人,皇天有眼,你就不怕现世报!”

    胤禟脸上微微变色,收起笑容:“十七弟,你还年轻,说的是气话,做哥哥的不跟你计较,但你可不能总是这么冤枉人哪,九哥知道你恼我,也一直没得机会向你解释,但勤嫔娘娘……”

    “你再敢提我额娘名号半个字!”胤礼额上青筋迸现,被血染得殷红的剑尖转眼就直逼到胤禟前胸。

    我正诧异,胤礼怎会失态至此,原来是内有隐情——这兄弟两人显然还另有一段极大的仇怨。平日的胤礼,丰神俊郎、文采风流,人称“小八爷”,眼下却怒发冲冠、七窍生烟,那样子恨不得立刻生吞了眼前的“九哥”。

    原本躲在一旁的侍卫和太监眼看事态恶化,忙一哄而上阻拦胤礼,胤禟低头一笑,不再理睬他们,重新转身看着我:

    “我要去西宁了,凌儿……节度使府后花园对吗?四哥总不能连你住过的屋子都不准我住吧?”

    “什么?”就算已经知道了历史的走向,这个消息还是很突然,这场较量是怎样分出了高下的?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敢随我到皇上面前说理去?!”胤礼手中的剑被一个侍卫抢了下来,被太监架着胳膊仍瞪红了眼向他九哥怒吼。

    胤禟很慢很慢的后退,终于微微一笑拂袖转身,看也不看胤礼,从他身边大步走过。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不知什么时候起,雾已稀薄,胤禟悠悠吟唱,步上桥头,一个身影立于桥上,在他前方凝立睨视。

    胤礼也跟了上去:“十三哥!他……”

    胤祥目光微动,胤礼不再说话,一跺脚追着胤禟而去。

    “凌儿。”

    宫人侍卫如鸟兽散,胤祥在身边轻声唤我。

    茫然看看他,他神色认真得像在对我进行科学研究。

    “我……没事,只是,有点……迷惑?……”

    相对无言,耳边重又响起树梢婆娑风声,鸟儿在枝头啾啭鸣啼。

    “雾清了,日头要晒起来了,回去罢。”

    ……这就是他的结论?

    一抬头,胤祥也走了,侍卫和宫监正簇拥着他上桥而去。

    雾果然都没了,春日温煦的阳光重又淡淡穿过树枝,洒在身上,圆明园的景色魔术般清晰的浮现回来,远处的湖岸,脚下随风轻摆的草,身后觑眼观望我的如意和高喜儿。

    那白雾氤氲的混沌呢?一切褪去得太过迅速,我简直无法分辨那到底是不是一场幻觉。

    注1这些都来自于前章注过的《雍正朝编年》,史料原载。这一部分,无论雍正还是乾隆都没有必要改动,应该是比较可信的。这已经是非常文言化的官方语言了,可见当时雍正被八爷党势力掣肘,无法施展拳脚的程度,和他的极度愤怒。

    流光

    总第四十五章

    雍正元年三月二十七日,雍正皇帝终于可以启程,率王公大臣送大行康熙皇帝灵柩至遵化皇陵下葬。

    在这前一天,胤禟启程前往西宁,在圣旨中被怒斥的勒什亨和乌尔陈兄弟与他一道被发往——都由粘竿处侍卫“陪同”。 至此,雍正皇帝赋予“粘竿处”这个特殊部门侍卫的特殊权力开始为朝野上下所注目。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康熙皇帝的大礼又必须尽快进行,胤禛临行前一天忙得没有合眼,但他居然没有忘记他的承诺,于是我顺便见到了坎儿。

    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这件事,胤禛的安排让我有些愧疚——真是小心眼!我“随便”问问而已,他居然耿耿于怀?

    与坎儿这一面,见得很不是味道:在怀念情谊,问候别后多年冷暖的同时,他也让我了解到,他已经是满籍,身世甚至可追溯到满族入关之前——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谁是“坎儿”。

    默默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圆明园春色慵懒,他却正揣着满腹心机走向雍正年间复杂万端的政治迷局,这样一个来历神秘、品级不是最高却暗中帮皇帝掌握一切的满族官员……他说他连李卫都不能再联系了,但却一直在默默关心、甚至帮助李卫、邬先生……和我。

    想到那种无处不在的视线,我的感谢,多少有些勉强。

    坎儿确实已经不在了。这样也好,至少我不必为他担心,因为他已经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胤禛安慰我说,他可以在御辇上眯一会儿,就启驾回宫了,他要从那里履行一系列仪式后带领王公大臣们出发。

    胤禛刚走,阿依朵就到了。裕亲王也要去遵化,我却把他府里的当家福晋也叫到园子里陪我住,多少有些过意不去,问她:“你丢下自家不管,每天来陪我,裕亲王会不会不高兴啊?”

    “哪轮到他不高兴?他巴不得多讨好讨好皇上呢,你在园子里还不知道吧?前几天皇上说八爷筹备圣祖爷大礼葬仪时把什么东西弄得不好,罚八爷在太庙前跪了一夜呢!”

    这事谁能不知道?那正是胤禛气头上的几天,“命管工部事之廉亲王允禩及工部侍郎、郎中等跪太庙前一昼夜”,天下皆知。

    但我还是不明白:“这和裕亲王有什么关系?”

    “嗨!原来你还不知道?他不就是人说的‘八爷党’?我看到的就只有圣祖皇帝最后那段日子,他和八爷九爷十爷,还有那几个官儿,都经常往来,还时常去八爷府上待上一天……”

    原来如此!我偷偷打量她也有一阵子了,看来是真没把什么放在心上。政治婚姻,没有感情是正常的,难得的是阿依朵向来心胸开阔,又能干聪敏,毫无那些不必要的善感和小心眼,让我觉得可亲可爱之余,还多了由衷的敬佩。

    “老庄亲王博果铎死了,虽无嫡嗣,但族里有的是子孙辈,拣一个过继不就是了?皇上却平白无故把十六爷过继给庄亲王,也太牵强了,不合祖宗成例不说,这不等于革了庄亲王这一族的爵吗?谁都能看出来皇上的意思,皇上生气,也堵不住人家心里这样想,没用的……”

    阿依朵摇摇头,饶有兴致的像在说别人的事儿:

    “前些日子,皇上把老安亲王的两个孙子,吴尔占和色尔图也革爵了,还发回盛京叫人看起来,你想啊,八爷跪了、九爷十爷走了、老庄亲王、老安亲王……”

    “你家裕亲王也不久了。”我也学她的语气,点点头。

    “就是这个道理,还有个简亲王,听说正找几位亲王在商议,每个人凑十万两银子,捐给皇上,以解西边军事又起,国库空虚之急……”

    “没用的,皇上一定会说,这些银子不是民脂民膏就是从国库掏出去的,还给朝廷是应该的……”

    “呵呵,我猜也是——不管那个,反正动不了我的银子。老安亲王岳乐最有意思,他是八爷的岳父,干脆什么也不做了,银子也不捐了……”

    “对,要么鱼死网破争一把,要么干脆等死……”我叹息道,“就算遣尽家财,或出家为僧,也解不了半分皇上心头之恨。”

    “……真的?他们兄弟之间到底都干过些什么啊?”

    阿依朵奇道,偷看我。我知道她一直对我和胤禟,甚至和他们兄弟过去发生过什么很好奇,也不理她,拂开路边低垂的柳条,说:“他们干过什么,还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嗯……为勉强抵消一些外间说皇上对兄弟刻薄的话头,年岁小的阿哥爷们就沾光了,居然把庄亲王这个铁帽子给了十六爷,十七爷因为刚刚封了郡王才不久,不好立时再加封,皇上就封了十七爷的额娘,圣祖皇帝的勤嫔陈氏为勤妃,今天刚下的旨,还有……”

    “对了,阿依朵!”这个疑问一直在我心中没处解答,我立刻打断她,“勤嫔陈氏……那个,现在是勤妃?不,勤太妃,以前发生过什么?和九爷有关系吗?为什么十七爷说起这个就恨不得杀了九爷的样子?”

    “哦,对了!十七爷刚刚在这里闹了九爷一场——我听府里一个老嬷嬷说过那件陈年旧事:不知是康熙五十几年,十七爷的额娘,那年不知怎么突然在宫里自缢死了,一时有好多说法,但都和宜太妃,就是九爷的额娘脱不了干系,而且还说是九爷十爷在里头帮着宜太妃使了什么手段……你也知道的,这些奴才最喜欢骇人听闻,添油加醋,那些离奇的就不说了,总之……”

    “总之与九爷和宜太妃有关是一定的。”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马场,我回望郁郁葱葱的林苑。宜妃在康熙众妃嫔中家世显赫,是最有来历的几个之一,据说还素来受宠,加上那时八爷党势力如日中天,九阿哥权势炙人,想想九阿哥那时的样子,就可想象宜妃在宫中的气焰,而勤嫔位份低,出身也很一般,唯一可依靠的儿子十七阿哥年纪尚幼……所以勤嫔就成了紫禁城中无数冤魂中的一个。

    想到胤祥的母亲敏贵妃,胤禩的母亲良妃……她们生命中真正宁馨喜悦的日子到底有过几天?这些苍白的名号到底有何意义?嫔、妃、贵妃、皇贵妃……仅皇后,康熙就有四位之多。

    “阿依朵,你知道吗?紫禁城里女人的死法,喜欢悬梁和投井,得享天年的,多郁郁死在冷宫,所以宫里的太监宫女甚至后妃都个不外传的习惯:晚上绝不在宫中四处乱走,就是白日里,也绝不一个人去井边打水。”

    “连冤鬼你都可怜?管她们呢,反正皇室女人多,儿子也多,这样才能……”阿依朵嘿嘿一笑,左右看看——我们谈话时只让宫人远远跟着,“这样,才有怎么窝里斗都杀不完的皇室血脉。”

    一愣,看着她颇有嘲弄意味的褐色眼眸,不禁笑了:

    尘世羁 清穿第2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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